男人把挂号单交给陈凝,说:“小陈大夫,我弟是轧钢厂的,他说你把脉把得挺好的,我就带我媳妇来看看。”
说到这儿,他看了眼旁边的女人,那种不耐烦的感觉又来了。
他说:“我媳妇也不知道怎么了,从生完孩子脾气就变得越来越大。老是哭,我白天还得上班,晚上回家听她哭,也不知拿她怎么办好。大夫你看看吧,看她不会是病了?她以前也不这样。”
陈凝心想可巧了,她刚跟季婉提到了脏臊病,这边就来了一位疑似脏臊证的患者。
她就说:“女子产后气血变化剧烈,很可能会影响到情绪。你们先别急,我把脉看看。”
第81章
那男人在旁边看着陈凝给他媳妇诊脉, 心里觉得自己这一趟有可能是白来了。
但他弟一再跟他说,青风社区医院的年轻女大夫把脉真的很好,态度也很和蔼, 找她看病心里会觉得很熨帖。
他听了好几遍也就信了,想着年轻就年轻点,反正就试试,可他哪想到陈凝居然会这么年轻?那满脸的胶原蛋白看着顶多就二十岁。
但来都来了, 他也不好在这时候说什么,就压下心里的焦躁在旁边等着。
没过多久, 女大夫就放开手,又问道:“像这种情况是从产后开始的, 以前没有这样是吧?”
“口干吗?二便如何?”
“有没有头晕和手足酸软的现象……”
患者哭哭笑笑的, 还打了几下哈欠, 但还能跟陈凝交流, 断断续续地说着:“嗯, 口干,便也干……不头晕,没觉得手足酸软, 还行……”。
她回答的过程中, 给人一种控制不住情绪的感觉, 可大体上来看,脑子还算清醒。
陈凝之所以这么问, 其实已经确定了这位患者的病就是她刚开始认为的脏臊。这是中医病名,并不能完全对应于西医上的某种病。其实判断一个人的病是不是脏臊并不是很重要,重要的是正确的对这种病进行辩证分型。做好了辩证, 再针对用药就可以了。
她刚才问的问题也是在结合脉像考虑患者的具体证型,同样是脏臊, 不同的证型用的药方也是不一样的。
问了一会儿,她心里已经拟好了药方。
那男人见陈凝问了一串问题后,不再提问,这才说:“大夫,我媳妇她是不是真的病了,能治吗?”
陈凝点头,说:“确实是病了,是脏臊,可以治疗一段试试。”
男人听到那两个字的时候,神情明显怔忡了片刻,随后他面色有点不好,忐忑的问陈凝:“大,大夫,这个,这个脏臊是什么意思?是说我媳妇让什么脏东西给缠上了吗?”
听到他这么问,患者身体明显瑟缩了一下,脸上露出恐惧的样子。
陈凝:……
她不快地抬头,看了眼那男人,正待解释,就听董壮在旁边说道:“什么脏东西缠上了?我说这位同志。你怎么能说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脏臊就是一种病名,‘脏’是五脏六腑的‘脏’,跟脏东西一点关系都没有。臊,就是躁动不安的意思,你看你媳妇这个状态不就是这样,所以她这病就叫脏臊。”
“不明白可别乱说,你看你媳妇吓得,她本来就有病,还这么说,就不怕她落下心病?”
董壮身上穿着白大褂,在病人和家属眼里天然就给人以权威的感觉,他又难得严肃起来,脸一绷,还挺像那么回事的。那男人真被他训得有点不好意思了,说:“那,那我不是不懂吗?我也不是故意乱说的。”
陈凝赞许地看了眼董壮,然后严肃地对那男人说:“董大夫说得没错,‘脏臊’一词起源于东汉,在《金匮要略》中有记载。这种病与五脏都有关系,且典型症状为躁动不安,哭笑无常,所以叫这个名字。”
“每个人患病的原因有所不同,具体到你爱人,她会得这个病跟生产有关,因为生产时大量失血,导致体内气血流失严重,阴/液不足,导致心失所养,神不守舍。这种时候,如果病人情绪不好的话,很容易加重病情。所以你们做家属的适当理解一下吧。”
说着,她开始低头写药方。那位女患者这时也听懂了陈凝的话,知道自己没被什么吓人的脏东西缠上,既松了一口气,又有点伤心,便又哭了几声。
季野本来要送崔浩离开,听到那患者的病跟生产有关,也不知在想什么,停下来旁观了一会儿,等那对夫妻走出去拿药,他才送崔浩出门回家。
回去的路上他骑车带着崔浩,有一会儿没说话。
崔浩似乎看出了什么,便问季野:“二哥,你是不是有心事?”
季野反应过来,说:“没有啊,就是想到了单位里的事,没别的。”
崔浩“哦”了一声,说:“二哥,我知道你忙,你来接送一回就行了。以后也不用大哥来接我,他也得上班,不可能天天来回跑。正好我妈现在没工作,她说以后她可以用板车拉我过来。”
季野皱了皱眉,说:“那有点远,来回至少得两个多小时,能行吗?”
崔浩让他放心:“没事,我妈身体还行,要不然也没别的办法,你跟大哥总耽误上班能行吗?回头领导知道了也不好。”
季野也知道自己真的腾不出什么时间,让包成飞天天上午来回接送也不现实,就答应了。
季野回到社区医院的时候,陈凝也到了午休时间,陈凝就跟董壮打了个招呼,让他在办公室守着,下午如果她回来得晚点,他先顶一顶。
社区医院人少,也没有专门的院长,平时接受上级指令和社区医院管理的事都是西医钱大夫负责。不过他这人也不怎么爱管事,因此社区医院里的人相对来说都挺自由的,有事说一声就可以出去。
吃饭的华阳饭店离社区医院的确不远,季野和陈凝都不需要骑车,拐了两个弯就到了。
饭店是一个三层灰楼,门口停着一排自行车,最显眼的是一辆吉普,陈凝看到那车牌号,认出这车是季野接亲时用过的。
看来,季野单位的领导郭所长已经来了。
两个人走到招待所门口的时候,服务员打量着他们两个,觉得这一对年轻男女长得真不俗。
但作为临川市最大的几家国营饭店之一,店里的服务员眼光也有些高,所以态度也比较一般:“两位要在大堂吃饭吗?”
季野说:“不,有人请我们吃饭,在三楼305房间。”
服务员怔了下,态度转眼间就变了,他知道305房间的客人是开吉普车来的,这时候能开吉普的,都得是大领导才行。
他当下就很客气地说:“哦,305房间的客人已经来了,两位请往这边走,楼梯在这儿。”
陈凝无语地笑笑,她也知道这时候服务人员的态度真不怎么样,因为都是国营单位的人,有时候真的是用鼻孔看人。对他们俩这态度还算是凑合的,刚才进门时,她还看到有个服务员给别的客人端菜时,直接把菜盘子往桌上重重一放,真是不客气。
季野带着陈凝上楼,那服务员还特意在前边引路,直把季野和陈凝送到三楼,又给他们指了305的方向才离开。
季野他们走过去,还没敲门,门就开了。
从门里冒出来一个梳着齐耳短发的姑娘。那姑娘五官长得都不错,发质也很好,看上去很亮滑,皮肤不算白嫩,总体来说,是个健康型的美女。
“季野,这就是你爱人小陈啊,你们可来了,人都到齐了,我爸也来了,就差你俩了。”
季野看到她,皱了下眉头,说:“甜妮,今天不是我们单位的人聚吗,你怎么也来了?”
陈凝:……季野对这姑娘还真不客气。
那姑娘却不在乎,仍笑盈盈地说:“我缠着我爸来的,不行吗?”
说着,她连连打量陈凝,看上去对陈凝特别感兴趣。
季野见了她那副样子,就知道她是来看热闹的,便瞪了她一眼,说:“别乱看。”
那姑娘笑了下,收回眼神,请他们进去。
门一开,陈凝就看到,房间里除了那位甜妮姑娘,还有四个人。其中两个是年轻小伙,她认得一个,是司机小边。
另位两个都是中年人,一个身形清瘦,另一个壮实些,面孔微黑。
清瘦的中年人客气地跟季野打招呼,说:“季研究员,你可算来了,我们所长一直念叨你的。”
那面孔微黑的汉子这时已站了起来,看到陈凝就客气地往前走了两步,还伸出一只手,笑着说:“季野,这就是小陈同志吧?上次你们结婚我要不是出差,我肯定就去了,没赶上也就没看到过新娘子,现在可算看着了。小陈同志不错,真的不错。”
郭所长这么说着,心里却是五味陈杂。
头两年他就想让季野给自己当女婿,奈何季野跟他家甜妮谁也看不上谁,甜妮看上去像没开窍一样,就算见着季野,也纯粹把他当成了练手的工具人。季野则是连见甜妮都不愿意。
现在季野已经结婚了,他这个老父亲再有什么想法也没用了。但那股深深的遗憾还是让他有些惆怅。
到他这个岁数,看人的眼光已经很毒了。他看得出来,季野这小子不只长得好,文武双全,还很有责任感,人品厚重,他是真的舍不得这样的小伙子肥水外流啊。
再看看甜妮那一心看热闹的样,他就有点心累,心说自己这姑娘什么时候能开窍呢?
季野给陈凝介绍:“这是我们郭所长。”陈凝忙伸手眼郭所长握了下,很快就放开了。
随后季野又给她介绍了另外两个人,都是季野在研究所的同事。
客气一番,众人纷纷落座,郭所长才说:“小陈,这次甜妮听说你也要过来,她非跟我闹着要来看看。这孩子让我惯坏了,性子野,她要是做得不好,回头我说她。”
陈凝看了眼那位甜妮,看出来这姑娘眼神清澈,对她则是好奇居多,并没有看出什么敌意。
她就笑着说:“不会的,我感觉甜妮姑娘举止很利落,看着很飒爽,是行伍之人吗?”
郭所长旁边那中年人忙说:“对对,小陈你眼光不错,甜妮确实是从小练功,现在也在部队,的确算是行伍之人。”
郭所长则说:“你看她一天总在外边待着,风吹日晒的,也没个姑娘家的样,我看她都愁。”
甜妮撇了撇嘴,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样子,显然她亲爹没少对她吐嘈。
陈凝笑着听听,倒也没多说,郭所长抱怨了两句,这个话题也就过去了。
接着,他郑重地跟陈凝说:“小陈,王总工那边的事我已经知道了,你那位姓林的同学已经给王总工做了全身检查,还给开了药,王总工的病现在已经开始好转了。这次请你过来,除了想见见你,还想对你表达下感谢。”
陈凝忙说:“郭所长您太客气了,事儿都是那位林大哥做的,我就是传个信儿,也没做什么。”
说着,她又告诉郭所长:“林大哥给我来信了,他说王总工居住的地方又凉又潮,对他的身体影响的确不好,要想让他好得快点,最好是给他换个住所,林大哥那边还在帮忙找人想办法。”
郭所长忙抬手,说:“这事我也听说了,我已经找人去办,地方也找好了,这两天就能搬。王总工那边也答应我们,在他没回城之前,可以做一些理论上的研究,至于实验,可以等他回城之后再做。”
眼见这事朝着良好的方向发展,她的努力也没白费,陈凝自然挺高兴的,就说:“那我就预祝王总工那边尽快出成果吧。”
陈凝其实还想说,别的方面她帮不上忙,但如果在医学方面有需要,她可以尽力。但她转念一想,郭所长这样的身份,认识的人肯定不少,也会认识一些专家,她又这么年轻,人家未必信得过她,她就把这句话收了回来。
服务员开始上菜,而郭所长在闲聊时,则在有意无意地观察着陈凝。
他对陈凝是做过详细的背景调查的,对她还算信任。但季野在研究所相当于首席研究员,所里所有的机密内容他都知道,所以对他的配偶,郭所长还是想多看看。
他也查过陈凝在三院的学习情况,对她的学习成绩他是有一点疑虑的,就是有点想不明白。
按理说,把脉、针灸和用药这种事都是需要很长时间来积累的,而她爷爷早在她十六岁的时候就去世了,就算能教也教不了她几年吧?
唯一能解释这一点的,那就是陈凝是个学医天才。天才他是见过的,也相信有些人的能力就是超凡脱俗,可陈凝是吗?
他决定还是观察观察,站在他这个位置,谨慎点总不为过,只要这姑娘不是什么人教出来特意接近季野的就成。
他就假装无意的问道:“小陈,我听说你在三院学得很不错,现在已经能当大夫了。那你是怎么学的呢,你爷爷教的?”
陈凝是个擅长察言观色的人,她看得出来,这位郭所长在观察她。
想到季野他们单位的特殊性,再想想自己这一身匪夷所思的医术,的确是个容易惹人怀疑的点,她又不可能说她是穿过来的,那就得给出个看着合理的解释,郭所长可不像彭大夫他们那么好糊弄,他考虑的一定更多。
陈凝默了下,然后就说:“我小时候的启蒙读物是《伤寒论》《皇帝内经》这类书。别的小朋友看连环画,我看的也是医书,经典都是从小就背熟的,脉诊也练过,我爷爷平时除了看病,也不出门,关上门就会教我。不过他这人低调,有什么事不爱说,所以外人并不知道我一直跟着我爷爷学医。”
“我爷爷曾说,我在诊脉上的敏感度比他年轻时要强得多,记性也很不错,很适合学这个,所以他老人家去世之后,他的医案和留下来的书我也没少看。”
陈凝说谎话并不慌,因为她了解过陈老大夫的为人,知道他这人除了给人看病,真的谨言慎行,没事就关上门过日子,谁也不知道他在家呆着在干什么。
郭所长听了,心里半信半疑,但他面上并不显,笑着说:“小陈,看来你把脉的功夫真的很强,正好我最近不太舒服,你能不能给我把个脉?”
甜妮虽然比普通的女孩糙一点,却看透了她爸的心思,她觉得她爸谨慎过头了,人家季野都结婚了,他还想试探,让人家小两口看出来了,该有意见了吧?
她就故意说:“爸,人家小陈出诊可是要收诊费的,没有白给你把脉这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