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二十多分钟,几位年长的中医全都做完了检查,黎东方就转头叫陈凝过去:“小陈,你也来诊诊脉。”
眼镜男人:…算了,忍忍吧,她要看就让她看…
陈凝也没影响到几位专家的诊断,所以这眼镜男人觉得可以忍。
既然没人反对,陈凝也就走了过去。
她知道,进了六院,她以后要面对的患者就跟在社区医院不一样了。
以后她会经常遇到重症患者,有些病甚至是别的大夫治不好的,或者是治坏的。
黎东方今天当众把她叫过来,既是给了她一个人前露脸的机会,同时也给了她一个压力。
但她感觉还好,因为这种病她以前是治过的,而且治得还不是一例两例。
她坐到患者旁边的椅子上,开始摸脉。
这时候黎东方和另外几个大夫已经开始商量起处方了。
黎东方先说了自己的意见,有位老大夫听了,当即就表示反对:“吴茱萸汤,这恐怕不行。”
另一个大夫也说:“吴茱萸有升发之力,辛热燥烈。现在患者的情况我们也都看到了,她是颅内压升高。如果用吴茱萸,很可能会加重这种情况。所以我觉得这个药有待商榷。”
那几个大夫都持保留或者反对意见,只有黎东方赞成用这个方剂。眼镜男一听,便有些着急,心想这些人意见要是不统一的话,那他们家属该听谁的?总不能一个个试吧?
就在这时,他就看到黎东方转头问那年轻女大夫:“小陈,你说说,在《伤寒论》里,关于茱萸汤这剂药的条文,都是怎么说的?你没忘吧?”
第104章
一下子, 抢救室里所有人都看向陈凝。她这时候刚给病人切完脉,心里已经斟酌出了大概的药方。
药方是想好了,但她觉得, 她如果照实说出来,在场的专家只怕是不会同意的。
这时她听到了黎东方的话,心里便想着,也许黎东方跟她的思路相仿。要是这样的话, 怕是现场这几位专家要争执起来。如果黎东方在这些人中没有绝对的权威,那今天在场的人很难说会商量出一个妥善的结果。
心里虽是这么想着, 她面上倒看不出来,黎东方这边刚问, 陈凝就站起来, 坦然地面对众人的注视, 说:“伤寒论中记载, 干呕、吐涎沫, 头痛者,吴茱萸汤主之。”
她反应很快,看出来她对于经典条文背得挺熟, 可在场的人能走到现在的地位, 哪一个对于经典不是倒背如流?因此这些人对于陈凝的表视也不太在意。
黎东方接过话头说:“病人头痛如破, 呕吐痰诞,与条文所述并无所入, 怎么不能用吴茱萸汤了?”
一个大夫马上提出反对;“条文确实是这么记载的没错,可是病人已经处在颅内高压的状况下了,而且吴茱萸性热, 药性燥烈,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 都不应该给这位患者用吴茱萸汤。”
另一个大夫也说:“没错,病人是蛛网膜下腔出血啊,用这副药出血不会更严重吗?”
黎东方却坚持己见:“我们中医治病,就不能有先入为主的观念,不需要去管西医病名是什么,只要遵循观其脉证,知犯何逆,随证治之的规则就可以。”
“像病人这种情况,病证很明显。头痛,呕吐痰涎,兼胃寒。这就是肝胃虚寒兼痰饮上冲巅顶。所谓痰饮上冲巅顶,实际上就包含西医所说的颅内高压。”
黎东方话还没说完,他觉得光用吴茱萸汤也不行,还需要用别的药。
但另外几个大夫已经按捺不住了,其中一个人按住黎东方的手说:“老黎,你冷静冷静,你说的道理我们都明白,可现在病人她是个孕妇。病人之所以由西医那边转过来由我们中医接手,就是因为她这种情况在用药上有很多禁忌,不能用重药啊。”
他旁边那位大夫也说:“是啊,老黎你这药用得实在是太迅猛了,理论上是对的,但谁能承受万一的后果?病人的病历我们都看过了,我觉得可以用赭石来给她降逆止呕,加姜半夏和生姜来增加降逆的效果。”
先前那大夫点了点头,附和道:“我看行,姜半夏的话,可以多一点,10克吧,姜汁的量与姜半夏相应。半夏虽然也是妊娠期妇女禁用药,但病人这种情况属于痰饮阻塞中脘,不用不行,仅仅是10克,不至于伤害到腹中胎儿。”
他们俩的话得到了另一个大夫的赞同,都觉得这是个可行的办法。黎东方却果断摇头:“用这个方法降逆止呕不是不行,但这个量太微小了,于事无补。患者现在病情凶险,你们也看到了,她偶有抽搐,眼珠基本不动,叫之不应,已有内中风之兆,要用半夏的话,半夏的量得达到30克,还得是生半夏才行。”
他这番话一说出来,现场的大夫都快石化了。
外行人听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可内行的人听着,是万万不敢用的。
谁不知道,生半夏有毒?现在的医生用这味药,用的都是泡制过的。就算是这样,一般也不会超过9克。可黎东方倒好,他不光是用生半夏,还一下子用那么多,这谁能接受得了啊?
在场的大夫也知道,黎东方曾下放到乡下五六年的时间,在那段时间里,他治过许多危重症患者,在临川的中医里,他一向以用药果断大胆而著称,可这次的大胆实在让其他几个大夫接受不了。
这时一个大夫看到陈凝站在旁边若有所思的样子,想着这女大夫是黎东方特意叫进来的,那她是不是有点特别的地方。
眼见大家谁也说服不了谁,那大夫就主动问陈凝:“你来说说,黎大夫他说的话在理吗?”
陈凝:……
戴眼镜的男人眼睁睁看着几个大夫吵成一团,一直无法达成统一意见,他心里烦燥得不行。
听到那专家竟然问起那年轻女大夫的意见,他更觉得这些人有点儿戏了,他们难道不知道他妻子现在的情况危急吗?
他不悦地看向陈凝,就听到那女大夫说:“我个人用过吴茱萸汤来治疗过高血压的患者,效果是很好的。病人血压非但没上升,反而下降了。我之所以这么用,是当时那病人情况符合使用吴茱萸汤的条件。只要符合仲景伤寒论中吴茱萸汤的条文规定,我认为是可以使用吴茱萸汤的。担心药效过猛的话,可以让病人慢慢一点一点口服,不需要一次性给她喂太多。”
“另外生半夏的用法,我觉得也是可以的。清末名医张锡纯最喜欢用生半夏来降逆止呕了,他虽然喜用这味药,但他在使用的时并不莽撞,他用的生半夏都是用温水淘洗七遍又晾干的,毒性减弱了许多药性却不怎么受影响。而且在使用的时候,他还常用等量的生姜来中和半夏的毒性,这就更加上了一道保险。所以我个人赞同黎老师的意见。”
那几个大夫越听越皱眉,心想这年轻姑娘看着岁数小,在用药上可真够猛的,该说她是无知者无畏呢?还是说她初生牛犊不怕虎?
陈凝一看那几个人的表情,就知道他们不以为然,全都不赞成她和黎东方的意见。
在场的几位大夫中间,只有黎东方和另一位大夫是六院的,其他三位来自别的医院。大家地位和名气相差不大,谁也没有占据压倒性的权威,因此一时之间,谁也说服不了谁。
这时候,门外又走进来一对夫妻,从穿戴上来看,他们都是挺有身份的人。
他们俩一进来,就问那戴眼镜的男人:“大夫商量得怎么样了,小凤的病能治吗?”
眼镜男朝那俩人招手,几个人都走到外边,看样子是商量对策去了。
不到十分钟,那几个人重新走了进来,眼镜男轻咳了一下,然后客气地对几位专家说:“我跟我岳父岳母商量了一下,几位专家还是先给我爱人用点温和的药方来试试,如果实在不行,我们再问问西医那边有没有更好的办法。”
黎东方听了之后,不由得皱眉,说:“病人现在的情况很危急,今天是这样,明天又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了……”
他是本着为病人着想的心理才会说这样的话,可那眼镜男显然已经不打算再听他说下去。听到这里,他就压了压手,客气地跟黎东方说:“黎大夫,我明白您是一心为我爱人着想,可这件事我们家里人都赌不起。还是先用温和点的药方来试试吧。”
黎东方叹了口气,知道再说下去这家人也不会听了。
他便看了眼陈凝,说:“小陈,你先跟我出去吧,让吴大夫他们先留下研究。”
陈凝看了眼病床上昏迷不醒的女人,抿了下唇,便跟着黎东方前后脚走出一号抢救室。
眼镜男在他们后边连声说了好几句抱歉的话,等他们两个人走远了,他才重新回到抢救室。
陈凝从一号抢救室出来之后,看到姚父还在三号门旁边等着,就跟他打了下招呼,告诉他有事的话,可以去四楼中医科去找她。
之后,陈凝就跟着黎东方一起往楼上走。
走到一二楼转折处,黎东方问陈凝:“你真觉得我用药的思路是对的?”
陈凝点了下头,说:“是对的,我觉得不光要这么用,可能还得给病人用上安宫牛黄丸。因为病人痰热上涌,已蒙清窍,不用这个药,恐怕很难清醒过来。总而言之,我要用的几味药对于孕妇来说都在忌讳之列。家属估计不会同意。”
黎东方不由吸了一口凉气,说:“小陈,你在用药上竟会这么大胆?你这样的话,会承受很大压力的。”
陈凝知道黎东方这是在为她担心,她忙说:“不会,平时我用药一般比较平和,不会随便用重药的。只是有句话说得好,乱世用重典,这位孕妇情况紧急,不下重手,人恐怕救不回来。”
黎东方赞同地点了点头:“你说得有道理,刚才你说过,用清水把生半夏淘洗七遍,以去其毒性,这就很好嘛。”
两个人说着说着就到了三楼楼梯口。走到这儿的时候,正碰上几个穿着白大褂的大夫从三楼上下来。
陈凝抬头看去,见到这些人中间,有一个五十多岁的大夫,还有一对年轻男女,男的陈凝刚认识,就是周扬给她介绍过的于北海。那位女大夫看上去只有二十四五,五官明艳,白大褂穿在身上,更将她的颜值衬托得极为出色。
这时候那位五十多岁的大夫已经跟黎东方寒暄上了,听起来,这位大夫是内科的,姓倪。
倪大夫还特意看了眼陈凝,问道:“老黎,听说你们中医科特招了一位年轻的中医,就是这位小姑娘吧,她可真是年轻。”
黎东方点头:“对,就她。你别看她年轻,等时间长了,你就明白我为什么要把她招来了。怎么着,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倪大夫指着楼下。说:“去一号抢救室,就那个颅内压高的孕妇,家属跟领导那边打了招呼,说让我们内科出人去协助一下,看能不能想出更完善的治疗方案。刚才你不也在那儿吗?怎么回来了?”
听他这么一说,黎大夫不由叹口气:“我跟小陈的方案家属不认同,觉得药太重,他们想用温和一点的方剂,我也没办法。”
倪大夫一听就明白了:“我知道你这人有时候用药挺猛,家属那边有顾忌也是正常的。这病我们内科也愁着呢,给她做过腰穿了,也是不敢随便用药,没更好的办法。”
“怎么着,这位小陈大夫也给开方子了?”倪大夫显然觉得新鲜,想不通这么年轻的女大夫怎么敢给那种危重病人开方?
陈凝笑了下,说:“倪大夫,那么多专家在,怎么可能轮到我开方?就是几位专家问起的时候,我表达了一下自己的意见。反正我跟黎大夫的路子相仿,结果也是一样,家属不认可。所以我也出来了。”
倪大夫似乎挺爱开玩笑,跟黎东方说:“那你们俩这就是让人赶出来的呗,这位小陈大夫倒是想得开,跟你老师一块被赶出来,也不生气。”
陈凝笑了笑,真的没有一点不高兴的意思。
病人和家属那边还在等着,倪大夫和黎东方也没有多说,聊到这儿就散了,倪大夫直接带着两个年轻大夫去了楼下。
几个人下楼时,那女大夫忽然问于北海:“你认识她啊?”
刚才她注意到了,于北海刚看到那女大夫时就跟她点了下头,看上去竟像是熟人一样。
于北海倒也没否认:“算是认识吧,但不熟,周扬跟她一个科室,听他说的。”
女大夫“哦”了声,这时他们已经到了一号抢救室。几个人没再说话,直接走了进去。
陈凝这边回了办公室,继续在桌前等着病人来,如她所料,直到快下班的时候,也没有病人来找她。
六院门诊是五点下班,距离下班时间还差十五分钟的时候,终于有人在415门口停了下来。
那俩人过来的时候,抬头看了下门牌,又看了下门口挂着的医生名牌,这才看向室内。
这两个人不是别人,竟是印刷厂的邢副厂长和他给陈凝介绍过的病人袁姐。
邢副厂长探头往里看了一眼,一看到陈凝,他就笑了,直接迈步就往里走,边走边说:“真是想不到,这才几天不见,小陈大夫你就到六院来工作了。”
“这可是好事啊,要不是我往青风社区医院那边走了一趟,还真不知道。”
陈凝站了起来,客气地请邢副厂长和袁姐坐了。
袁姐这次表现得明显比上一次陈凝见到她的时候拘谨客气了,陈凝清楚地记得,上次她见到袁姐的时候,这个女人表现得挺不耐烦的,都不愿意跟她好好说话。后来别的大夫来了,她更是被袁姐兄妹俩冷落在一边,最后算是个不欢而散的结果。
这次袁姐能过来,又是这样的态度,那估计她是用了陈凝给开的药方,并且有了效果。
这时邢副厂长也给袁姐使了个眼色,袁姐就上前笑着跟陈凝说:“小陈大夫,上次你去我们家,我跟我哥招待不周,不好意思啊。”
她能表这个态,陈凝也就没有再计较下去的意义了,左不过是医患之间的关系,其实也不需要计较太多。当然要想让她上门看诊,那她一般是不会再去了。
陈凝就客气地说:“事情过去了,无需太在意,你现在身体怎么样?”
袁姐听了连忙点头,说:“好了,小陈大夫你开的药方很管用。我吃药后,第二天就大有好转,两天之后基本上就好了。不光早上起来的时候不再腹泻,身上其他毛病也好得差不多了,吃药后感觉浑身上下都挺通泰,特舒服。”
陈凝“嗯”了声,说:“气机理顺了,肝火上亢的情况得到改善,整个身体的状态就会改变,人身是一个整体嘛。”
“对对,你说得对,我这次来,还想让你再给我复诊一下,看看还用不用再吃药?”
陈凝点头,沉下心来开始给她诊断,这了一会儿,她就放下手,说:“上次给你开的药再吃一周,病好了就先不要再吃了,有问题再过来就成。”
袁姐连声答应,她现在对陈凝已是再无怀疑,对她的医术也很认可,对陈凝自然很客气。
袁姐看完病之后,又谢过陈凝,陈凝见她这次这么客气,就开玩笑道:“我还要谢谢你和邢厂长呢,不怕你们笑话,我今天是第一天在六院上班,在你们来之前,我一直在坐冷板凳,一整天都没一个患者来找我看病。你们俩一来,我总算是破零了。”
邢副厂长一听就知道怎么回事,他就笑着说:“小陈大夫就是太年轻了,我刚看着你的时候也不敢信你能看病,这个就是人不可貌相。不过我相信用不了多久,你这病人就会多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