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时候她是个活泼大胆的姑娘,偶尔有些跳脱,但总归还算是沉静的,然而今时今日再叫人见到,那不怒而威的仪态,心里边大抵立时便会闪现过渊渟岳峙这四个字了。
李庆宁听王府里的老人们说过,父亲跟母亲年轻的时候是非常恩爱的,自己那几个同胞所出、齿序相连的兄长跟姐姐就是最好的证据。
然而大概感情总归是会淡去的,渐渐的,夫妻俩竟变得陌生起来了。
在那之后,王府的后宅里添了几个妾侍,自己也有了两个并非同母的弟妹。
李庆宁悄悄问外祖母,外祖母连连叹气:“你娘一直都觉得你外祖父脾气倔,可结果呢?先帝一劝,你外祖父便晓得功成身退的道理,而你娘自己,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个天杀的犟种!”
“你父亲从前待她多好,她居然浑然不放在心上,说抛下就抛下了!”
看起来,竟像是觉得母亲的过错更大一些。
李庆宁犯了难。
从她有记忆开始,父亲跟母亲的关系便很相敬如宾——像对待宾客一样对待对方,很礼貌,也很生疏,以至于她竟然无法想象他们夫妻二人年轻时候恩爱的样子。
可要是有人觉得李庆宁可怜,那倒也大可不必。
父亲跟母亲都是疼爱她的,哥哥姐姐们也很怜惜这个最小的同胞妹妹,李庆宁少女时代最深的困惑大概就是——父亲跟母亲到底是怎么从一对恩爱夫妻,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呢?
她也曾经大着胆子去问看起来更好说话的父亲。
而父亲听完她的疑惑,沉默了很久,最后说:“你娘的心太大了,在她眼里,她自己比什么都重要……”
话语里隐隐的投出了几分不赞同,乃至于更甚一层的责备意味。
李庆宁倒是很想问一问另一个婚姻参与人呢,只是她不太敢。
记忆里,母亲一直都是雷厉风行的样子,常年奔走在官署里,照顾她最多的其实是大姐姐和乳母。
可是,母亲没有选择在王府里做一个尊贵体面的王妃,而是如同朝廷里的其余官员一样劳累奔波,看起来并不比前者来的舒服呀……
在这一日,母女俩一起返回神都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
“娘,”李庆宁吞吞吐吐的问:“你跟我爹,到底是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啊?”
蒋英茜被女儿问的微微一怔,很快又笑了起来。
“你说这个啊,”她略微思忖了一下,然后给出答案:“细说的话,是当今天子被册封为皇太女的那一年,你父亲觉得,他毕竟曾经参与过争位,应该避讳,希望就此逐渐疏远中枢,淡却锋芒。”
李庆宁迟疑着问:“……您觉得不应该吗?”
“怎么会?”蒋英茜诧异道:“我觉得他这个想法很正确啊。”
李庆宁迷糊了:“啊?那您二位是怎么——”
蒋英茜又笑了:“因为我跟他说,不如你带着孩子去封地避避风头吧,我想留在神都奋斗一下,皇太女打算试个点考举女官呢,我得去试试!”
李庆宁大吃一惊:“啊?!”
“你父亲坚决反对。”
蒋英茜脸上的笑意淡了下来:“他不能理解我的选择,也不愿接受我离开丈夫和儿女,去选择一条我想要选择的道路。我们大吵一架,他问我,当初嫁给他难道也是达成目的的一种手段吗?”
李庆宁稍显畏惧的看着她。
蒋英茜毫不犹豫的给出了肯定的答案:“我说是的!”
李庆宁嘴唇动了动,可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作为母亲,我觉得很对不起你,给予你的陪伴不够多,但是我并不后悔做出这个抉择。”
蒋英茜端坐在马背上,手持马鞭的姿态很像蒋铨,那个桀骜不逊的南都名将:“你就当我是个冷酷无情、自私自利的女人吧,庆宁!”
她又重复了一遍,脸上带笑:“就当我是个冷酷无情、自私自利的女人吧。”
……
如同钱梅吉和蒋英茜那样,李平和李约也不可避免的老了,甚至于同辈的兄弟之中,早已经有人凋零。
那个胖胖的,脑子很聪明的李氏郎君,甚至于还走在大行皇帝之前。
而他们兄弟二人,由于年轻时候的往来征战,身子骨也同样不如同龄人硬朗。
年轻的时候彼此之间或多或少的存在几分竞争,但是到了今时今日,真就是纯粹的扶持之情了。
兄弟俩没有叫侍从跟随,让家眷乘坐马车入城,自己反倒落在后边,慢腾腾的向前走:“听说,许相打算离开了?”
“是啊,他打算回南都去。”
“南都,那可真是个好地方啊,夏天不热,冬天也不算太冷……”
“等许相离开的时候,一起去送一送吧?”
“我倒是想与他同行,一道回去看看呢。”
一阵笑声恰到好处的传来:“同行,同行!”
天气略有些冷,好在太阳出来了,冷昏昏的照上一个晌午,待到现下这样的午后时分,便也薄薄的有了几分暖意。
贵太妃围着大氅,在楼台之上看着远处两人渐近:“虽然八郎才是先帝的亲生子,但是只说相貌,反倒是平哥儿更像他啊……”
说完,不由得咳嗽了起来。
侍奉的宫人没有接茬,只是语气稍显焦急的劝道:“上边风大,我陪您回去吧?”
贵太妃轻轻摇头。
风吹动了宫墙上的旗帜,使其猎猎作响的同时,也叫她回忆起了往昔。
他在水边垂钓,她打旁边路过,不知道该不该过去问安。
正踌躇为难的时候,他好像是察觉到了,扭头看了她一眼,抬手做了个轻声的姿势,继而向她朗然一笑。
她心脏漏跳了一下,果然没有出声,也不知道那时候是怎么想的,居然鬼使神差的放轻脚步,走上前去了。
宫人见她长久的沉默,实在担心,强行寻了个话题,意欲将她从那种宁寂之中唤醒:“陛下广宴宗亲,今晚只怕会很热闹呢,许多常年少见的老人都来了,不知道许相会不会来……”
贵太妃对此不甚在意,紧紧身上大氅,最后看了眼风中飘摇的旗帜,转身步下台阶。
“我同许相一样,都是在缅怀过往的旧人,而陛下今日的这场宴会嘛……”
日光灿然,她微微眯起眼睛来,恍惚间仍旧能够看出年轻时候风华绝代的影子:“就是新的故事了。”
第371章 你们恋爱脑是真难杀啊1
“皇爷,这些话奴婢原不该说的,怕饶了您的清净,只是自打皇后娘娘辞世之后,东宫殿下伤怀不已,卧床数日才好,那之后殿下夜里便时常咳嗽。”
“朝中的事情奴婢不懂,只是见东宫旧日的班子在那儿,想来也出不了什么乱子,但是若是涉及到皇族家事,许多事情上,殿下怕也就是有心无力了……”
朱元璋初一睁眼,就听耳朵边上有个苍老却带着柔和的声音絮叨,心下不耐——你在教我做事?
再仔细一回味:啊?老马已经不在了?!
再仔细一回味:啊?标儿近来身体不好?!!
空间里几个人就跟他肚子里的蛔虫似的,打眼一瞧他眉宇间神色的变化,就能把他的心思猜个七七八八。
嬴政轻咳一声,友情提醒:“这个东宫太子,可未必就是你想的那个太子。”
朱元璋短暂的emo一下,下一瞬接收到了属于原主的记忆。
大概的人生履历同他有些相似,但细微之处又略带着些不同,可很重要的一点是——老妻真的是老妻,标儿也真的是标儿!
马皇后没有熬过去年那个冬天,又一次抛下了他。
人到中年的皇帝失去了伴侣,年轻的皇太子失去了母亲,父子二人都为此病了一场,尤其是前者,因此倍感人世无常,甚至于有了再度削发出家的念头,只是被几个老臣和皇太子死命劝住了而已。
可即便如此,他也无心打理朝政,将权柄下放到皇太子手上,自己只是偶尔垂问一二,以防不测,也是安定人心。
皇太子是他的长子,历练有成,班底雄厚,朝政交给他,皇帝很放心。
直到今日,曾经侍奉过先皇后、如今执掌尚宫局的尚宫女官漏夜前来,言辞恳切的哀求他看在先皇后的情面上,多去关怀一下身心俱疲的皇太子……
朱元璋想到这儿,心脏就跟下了油锅似的,顾不得形容,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往东宫去。
前世老妻与他相伴几十年,今生却凭空斩了许多载。
而标儿当初好歹也是中年辞世,难道这一世连几十年的寿数都没有?!
朱元璋想到此处,便觉心头一片寒冷,几乎要将他五脏六腑冻结。
脚步如飞一般到了东宫,挥退涌上前来问安的侍从,他问明皇太子所在,大步往正殿去。
标儿!
标儿,爹来了!!!
人还没进门,就听见那熟悉的声音传到自己耳边,朱元璋眼眶一热,险些滚下泪来,再一听,又觉得不对——我儿子这声音听起来中气十足的,不像是有病啊?!
他狐疑的看了一眼前去报信的女官。
后者面笼愁绪,低声道:“奴婢方才不是同您说了吗?朝中的事情,皇太子殿下处置的很妥当,但是自家人的事情……”
她领着满脸疑惑的皇帝到了正殿旁的小书房里,示意掌管文书的官员将宗正寺递到皇太子处的奏疏呈给皇帝看。
朱元璋眉头拧个疙瘩,伸手接过,随手打开了第一本。
女官低声讲解给他听:“宁嘉长公主想请皇太子殿下为她做主,才刚成婚两个月,就发现驸马在外边养了个外室……”
宁嘉长公主是原主同父异母的妹妹,比他小了很多,甚至于比皇太子还要小两岁,才刚出嫁没多久。
朱元璋虽然对她没有太多的感情,但还是很有血亲之间的关怀的,马上就说:“王八蛋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叫我妹子不痛快?去赏他三十板子,再问问长公主是怎么个意思,要和离打死他啊,还是打算继续凑活着过?”
马上就有侍从领旨去了。
朱元璋又翻开了第二本奏疏。
女官瞟了一眼,低声讲解道:“这是尚宫局安排给大公主的陪嫁女官发过来的秘折,据她观察,大公主成婚至今,都没有同驸马圆房……”
这个大公主,是原主的长女,两年前被他安排着嫁给了南边一处颇有人望的诸侯之子——他爹当然已经死了,就等着皇帝闺女生个儿子出来安抚人心,顺带着接收他们家的政治遗产,最后再送这小子上路。
是以朱元璋听完之后,不禁面露杀机:“是绥安侯轻慢公主?!”
还是觉得可以无期限的拖延下去,以求活命?!
女官神色略略有些凝重:“据那边传来的消息,绥安侯对公主还算恭敬,只是……他有一个十分宠爱的妾侍。”
朱元璋眉毛将将要皱起来的时候,那女官便迅速打消了他可能会有的疑虑:“公主同他那妾侍相处的也不算坏,平日里闲了,也时常一处出去烧香踏青。”
朱元璋心下捉摸不定的时候,刘彻已经兴冲冲的开了口:“朱桑,是故乡的百合花开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