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她摇头,他依旧放慢了速度,等待她适应,一遍遍叫她:“应澜……应澜……”
叶应澜伸手抱住他,轻声说:“我在。”
*
国民政府在海外发行救国公债,筹赈会要举行盛大的活动,来推动公债认购。
叶应澜和余嘉鸿跟着老太爷一同到认购现场。
为了能够容纳更多人,场地选在了一所华侨中学的运动场上。
他们到的时候,现场早就人头攒动,富甲一方的大老板汽车停了一排。
更多是穿着短褂,皮肤晒得黝黑,在星洲做苦工的普通人,也有戴着红头巾和蓝头巾女子。
在操场一侧搭了一个舞台,舞台上正唱着粤剧《帝女花》,叶应澜见台下站着叶应章和叶应漪兄妹,她和余嘉鸿走过去。
“大姐,姐夫。”兄妹俩迎了过来。
“爷爷和爸呢?”叶应澜问。
叶应章指着边上正在和商场朋友寒暄的叶老太爷父子。
叶应澜问:“你们怎么不跟着爸和爷爷?”
这个时候,叶应澜听见舞台上一个熟悉的声音:“各位乡亲各位父老,我陆文娟本是广州城里的一个戏子,贪图富贵嫁入叶家做了姨太太。我这样一个女子,也知道国若不在,我这样的蝼蚁也没有生存之地。今日我上台为大家唱戏,希望大家为救国出力。”
叶应澜转头看去,戏台上那个穿着戏装可不是她二姨吗?
叶应澜揉了揉弟妹的脸:“你们陪着妈妈。”
“嗯。”
叶应澜和余嘉鸿一起走到爷爷那里,叶老太爷看见孙女孙女婿,跟几位商场的朋友说:“亲家到了,我去找亲家,等下聊。”
叶家父子跟余老太爷汇合,救国公债发行活动也正式开始了。
台上的戏停了。
星洲筹赈会负责人林先生上台致辞,在他的:“与祖国与中华民族同在,有钱出钱,有力处力,赶走强盗,拯救同胞。”
救国公债发行活动正式开始。
卖瓜子的小贩,掏出一包包瓜子换来的钱,买下1970年才会偿付的公债。
头戴红头巾,身穿着满是泥灰的不衫,脚上穿旧轮胎改的鞋子的红头巾们,也从手帕里拿出钱来,买贴了印花税的公债。
更有耄耋老者拄着拐杖,在小辈的搀扶下,拿出一个大盒子,他说:“老伴刚刚去世,决定丧事简办,省下的一千叻币,为国家尽一份力。”
也有年轻夫妻过来说将自己婚礼筹得的礼金拿出来购买公债。
当然各家富豪认购公债是重头戏。
余家和叶家两位老爷子上台,各自认购十万美元公债。
余嘉鸿和叶永昌站在台前,早有人介绍两人是翁婿,叶永昌站在话筒前:“众位同胞,山河破碎,国难当头,国民政府在南洋发行救国公债。我等在此只有一愿,赶走日本人,还我山河。南洋侨民与母国同在,尽力一切力量为国筹饷。”
台上放着铜盆,叶应澜手里端着盘子上台,翁婿俩将买下的公债放进铜盆内点燃,一张张公债成为灰烬。
台下的人沸腾了,有人喊:“赶走日本人,还我山河,与母国同在,筹款救国。”
“与祖国同在,买公债救国。”
“日本人一日不走,我们筹款一日不停。”
“……”
一个上午在星洲投放首批四百万公债销售一空,而华人还在陆续赶来,筹赈会的人员在门口答谢。
不知道是不是被现场的气氛所感染,激起了叶永昌内心的那点中华血脉,中午叶永昌在酒楼,在两家老太爷面前,慷慨激昂说,要亲自为抗战筹措最为紧张的药品。
叶家做百货,欧美都有渠道,叶永昌管理百货公司也有很多年,他确实有这个能力。
叶应澜对她爸并不太信任,采购物资里面有猫腻,他有没有别的想法不好说。不过鸿安百货的货品价格和质量那是有口皆碑的,叶永昌以利益为先,却不像郑雄那样会以次充好。不管是生意还是真要为国内做事,他只要做大,就一定会在日本人的名单上,就不会走上上辈子那条路了。
跟长辈们吃过午饭,叶应澜回到车行。
她第一时间就进了修理车间,看到了张叔他们不展愁眉的面容,叶应澜过去问情况。
以旧抵新的那辆旧车的问题找出来了,但是这个部件,除了问原厂买没有其他路。
现在的问题是不是原厂卖不卖的问题了,在1929年席卷全球的经济大萧条之后,百业凋零,很多车厂在后来几年里倒闭了。
这家卡车厂就是如此,这家工厂都不存在了,上哪儿买?
叶应澜从车间出来,头脑发胀,而店堂的茶水角落已经没有空位了。
她走进办公室,小梅已经把几份文件一字排开,展开了页面,跟她解释文件的内容,除了两份要添置工具的申请,另外七份全是以旧抵新的购车合同。
这才几天,就有七辆车的新单子,本来她该开心地合不拢嘴,但是每一份后面都有一辆旧车,问题不解决,就没有办法形成良性循环,那么手里的资金迟早会耗尽。
叶应澜拿起钢笔,签署文件。
秀玉端着盘子进来,小梅问:“是什么好吃的?”
“是龙眼茶。”
她手拿英式茶壶,把红褐色清澄的龙眼茶倒入茶盏。
叶应澜暂时不去想这些烦人的事了,走过去,招呼小梅:“一起喝茶。”
茶水有果肉的香气,滋味香甜,喝一口整个人心情都会变好,叶应澜抬头:“好好喝。”
“真的好喝呢?秀玉,我要学。”小梅说,“回家煮给小姐喝。”
“很简单的……”
吴经理从外头走进来:“大小姐。”
“把五姨和应昊送走了?”叶应澜问。
“是,已经上船了。”吴经理坐下。
小梅给吴经理也倒了一杯龙眼茶:“吴叔,喝茶。”
吴经理一口喝下:“她说回去马上跟她舅妈和表哥们商量,我让她带了一封信给你钱叔,先期的事,让你钱叔帮忙。我也不可能一开始就去常驻巴达维亚,咱们这里以旧抵新业务才刚刚开始呢!”
叶应澜捏了捏眉心:“可不是?不过现在第一辆车就有过不去的坎……”
“大小姐,万事开头难,再说也不是每一辆车都这样,不能因为一辆车,而停滞不前吧?除非每一辆都这样。要是每一辆都这样,那只能证明咱们这里修车师傅没本事。”吴经理说道。
叶应澜被他这么说,不禁笑起来:“您说得是。”
主要还是自己经历得太少,所以这点事情,就成了心头的石头。
吴经理喝了一口龙眼茶,想起一件事来:“大小姐,越来越多客人,走的时候要带秀玉做的糕点。”
“不是已经准备了带走的糕点了吗?”叶应澜问。
“就一小包,不够啊!那些客人想买。”吴经理说,“我想着,索性把茶水一角给了秀玉和云娘,让她带着人经营下去,咱们车行也算是跟秀玉买,卖车的伙计签单就好了。客人也可以跟秀玉她们买?也省得我还得每天看秀玉和云娘报账。”
“可以。小梅,去把秀玉和云姨叫过来。”
小梅去把秀玉和云娘叫了过来,吴经理和叶应澜跟两人说了他们的想法。
叶应澜认为索性把中午饭也包给她们,索性按照每天几个人准备。有特殊要求,另外加钱。这样车行依旧卖车,她们算成了一份小生意。
秀玉看向小梅:“大小姐说不想要股份,我想着是不是小梅能帮我们记账,小梅读过书,还是一直替大小姐做记账的,她要是能帮忙,那是最好的。”
叶应澜笑,秀玉爹没染上赌,秀玉娘没死的时候,也粗粗过一些书,识了几个字,她自己记个账总归是没问题的。她这么说是想跟自己坦诚,怕自己给了她这么一个有稳定客源的生意,以后会生嫌隙,所以让自己的心腹小梅做记账。
“小梅,秀玉要给你一份收入。”叶应澜提醒小梅。
“我不要。”小梅说,“我在小姐身边有钱的。”
“拿着吧!你总不会一辈子做我的佣人。”叶应澜站起来,“你们去商量,我去车间再看看。”
万事开头难,不能因为一点问题而否认这个方案的可行性。现在上门来看车的人真的是络绎不绝,不过这个问题不解决,她这个心里是猫爪狗挠,难受!
叶应澜在车间待到余嘉鸿来接她回家。
“今天你开车,我累了。”叶应澜直接上了副驾驶,虽然没结果,但是硬想很费脑子。
而且这两天,他们之间刚刚开始亲密,他晚上老是缠着她,刚开始还好,现在知道她适应了,就死缠烂打,禁不住他又哄又求,他要什么,自己就给什么,太累人了。
她靠在椅𝔀.𝓵背里,神色倦怠。
“怎么了?”余嘉鸿开着车问她。
叶应澜闭着眼睛跟他说事:“我知道不能急,不过可能我经历的事少吧?真的没办法让人不着急啊!”
余嘉鸿沉默了,她说的这件事,他知道怎么解决,这个解决办法属于上辈子的她。
上辈子滇缅公路上车子可谓万国牌,什么年代什么状况,什么牌子都有,全部用原厂配件,那还要不要跑了,叶应澜当时就问了,有没有缝纫机厂?
他们可不知道缝纫机厂还能做汽车配件,叶应澜就说了,她在星洲有个做缝纫机的客人,来修车的时候,对汽车很感兴趣,他们探讨过,后来这个客人在缝纫机厂给她加工了零件,一试还真能用。从此她有什么问题就找他了,也算是累积的经验。
当时重庆有从上海迁过来的缝纫机厂,她就去找了这家厂,要做这些备件。
缝纫机厂做那些部件兴许不如原厂的耐用,总比原厂漂洋过海来得简单吧?大不了就是坏得快修得快。
加上他们车行汇编的《各品牌卡车常见故障检修手册》算是当时路上一本修车宝典了,大部分车子碰到的问题都能解决。
他有办法解决她当下的难题,但是这件事却又要怎么告诉她呢?
当时重庆的那家厂,几个部件一直做不好,叶应澜头疼,她写信给那个做缝纫机的客人,那人知道后,不顾路途艰险,辗转而来,跟叶应澜一同去重庆的那家厂,跟那家厂的人沟通工艺,解决了难题。
那时候知道难题能解决,他高兴,听她叫“谢大哥”,他心底泛酸。
他现在冒然跟她说去找协同记缝纫机厂的少头家谢德元,她肯定会觉得很莫名。
谢德元?那个穿着西装戴着眼镜,跟她一起待在机床边,有说不完话的男人。
余嘉鸿看着身边已经睡着的叶应澜。
他该以何种身份去找这个人,然后把他介绍给叶应澜认识呢?
车子进了家门,叶应澜睁开眼:“我睡着了?”
“好些了吗?”
“好多了,走吧!去吃晚饭了。”
他们俩一起去主楼,嘉萱看见叶应澜叫,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