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老太爷甩手过去就是一记耳光:“蠢货。”
黄越西捂住了脸。
黄老太太过来:“老爷,这只是一件小事,余家拿来发作而已。”
黄老太爷看着孙子和黄老太太,再儿子儿媳,一圈子看过来,最后把眼光落在黄越西脸上:“蠢啊!真是蠢不可及。一样是长房长孙,一样送出去留学,你哪里及得上余嘉鸿一根手指头?人家留洋归来,看见堂弟婚礼跑了,生怕因此让余家和叶家生了嫌隙,立马站出来说他娶叶家大小姐。婚后对那位叶家大小姐呵护备至。公债发行上,翁婿上台,叶家大小姐端上债券,他烧债券,夫唱妇随。他才成婚几天,叶家和余家几乎是同进共退了。你呢?”
黄老太爷走到儿子身边:“你跟余修礼关系如何?比之我和余老太爷如何?”
黄家大爷低头:“爸和余老太爷相交数十年,从余老太爷开荒,种甘密,种橡胶,你帮他经销甘密和橡胶,情谊深厚。我与余修礼一直有生意来往,关系挺好,肯定没有父亲和余老太爷的交情深厚。”
“比余修礼和叶永昌呢?”黄老太爷问他。
“叶永昌和余修礼?两个人话都说不到一块儿。”
黄老太爷冷笑,走到黄越西跟前:“现在余家长孙娶了叶家千金,两家又绑在一起了,比以前更加亲密无间。我让越西娶余家大小姐是为什么?是因为余嘉莉端庄贤惠吗?错!是因为余嘉莉是长房长女,是余修礼的爱女,是余嘉鸿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叶家姑娘自幼丧母,父亲又是个风流公子哥,而且没有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余嘉鸿尚且把一切都做足了。作为长房长子,你哪儿把家族兴衰放在心上?”
黄越西被祖父骂得不敢抬头。
黄老太爷又走到儿媳面前:“你怨我给你找一个高门儿媳,生怕摆不了婆婆的架子,所以你儿子和外甥女在你眼皮子底下眉来眼去,你也放纵?你就想着儿媳妇进门,让亲外甥女做小,好打压儿媳妇。”
“爸……我……”黄太太被公公说得回不出话来。
黄老太爷又看自家老妻:“这些年委屈你了,让你一直低着人家太太一头,让你处处附和人家太太,你心里憋着气。都是我这个男人没本事,家业比不上人家。”
“老爷,实在是余家太气人了。”黄老太太说。
“没事,以后你不用委屈了,多跟那些店主、代销商的太太喝茶,她们会捧着你的。”黄老太爷说完,长叹,“鼠目寸光,败家之相啊!”
第43章
余家一家子回了家,一家子说了去赴宴,家里也没准备今日晚上的饭菜,都这个时候了,一下子哪儿来得及?
“哪儿来不及?锅边糊来一锅,不就什么都解决了。”大太太跟阿霞说。
于是余家一家子晚上就是一锅子锅边糊加上菜头粿。
老太爷喝着汤跟余嘉鸿说:“我让你不伤两边情分,你倒好,弄得连今天这个宴会都没吃完?”
“这怎么能怪嘉鸿?不是跟你说了,黄家这是认为我们家姑娘一定要嫁给他们家?”老太太说道,“说起养着那个姑娘,好似天经地义的,必须要给黄越西做小。”
余嘉鸿笑嘻嘻:“阿公,朋友来来去去,合则来不合则去,何必强求?这个黄越西又想娶嘉莉,得到我们余家的好处,又想要青梅竹马,温柔小意。他全想要,却不考虑我们想要什么?做生意,我有利,也要考虑对方有利,不能把利全吃完吧?这样的人,我很难跟他成朋友知己。”
“听听,听听,你以为是黄家婆媳拎不清阴阳怪气,其实是这个小东西故意引着黄家人入局。他从一开始就没安好心。”老太爷给老太太夹了个菜头粿,“你啊!就是他局里的一颗棋。”
余嘉鸿喝完了锅边糊,放下碗:“应澜,倒是今天遇见的那位谢先生,是个不错的人?”
“是。真的巧,我们车行里的师傅,都是靠着修车修出来的经验,少了他这样学过理论的人。而且他态度十分谦和。”叶应澜说道。
余嘉鸿见老太爷吃好了,他拿了茶壶给老太爷倒茶:“阿公我想请这些谢先生来家里作客。”
孙子故意转话题,老太爷还想要说他,转念说什么呢?确实是黄家想得太美。老太爷也就顺着孙子:“你请个朋友来作客,还要跟我说?”
“阿公眼光老辣,我年轻第一难免看走眼,第二也是这位谢德元,他父亲大病,他们家的偕昌记经营遇到了问题,如果您觉得他是个可以提携的后生,我想让他借一借您老人家的光?”余嘉鸿低头,“我也要建立自己的人脉,您说呢?”
老太爷侧头看他:“自己安排。”
“谢谢阿公!”余嘉鸿弯腰。
吃过晚饭,一家子回东楼,余嘉莉挽着叶应澜:“大嫂嫂最好了。”
妈妈告诉她,别人家的嫂嫂哪里肯为小姑子硬出头?能办成这件事,避免她入火坑,嫂嫂的功劳不小。
叶应澜摸了摸她的脸:“你问妈妈,妈妈都跟爸爸急了。”
余嘉莉转头看她妈,大太太还不忘横一眼男人,余修礼无奈笑,大太太跟女儿说:“你也别觉得你爸不好,你爸说了,你阿公怪下来,他去祠堂挨鞭子。”
“好了,好了!今天出去了一天,还闹了那么多事出来,都累了,各自回房。”余修礼说道。
小夫妻俩被爸爸打发了,回了房间。
叶应澜确实累了,去浴室洗掉了一整天疲乏,坐在沙发上看报纸,报纸上一篇《欲要亡其国,必先灭其史;欲灭其族,必先灭其文化》
这篇文章配了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栋残破的建筑,但是飞翘屋檐和旁边建筑对比,都𝔀.𝓵显示她曾经的恢弘。
文章里说这张照片是上海刚开馆不久的市立图书馆,前天被日军轰炸,造成了建筑损毁。
文章里细数了日军进攻上海之后,针对上海的文化机构进行有目的狂轰滥炸,无论是图书馆、小学、中学大学甚至是出版社,印刷厂都遭到了轰炸。
这就不得不再提1932年被日本人纵火焚毁的上海东方图书馆,那是亚洲最大的图书馆,里面有无数古籍善本,被日本人一把火化作了灰烬。
现在,上海各所大学的师生,文化机构,都在拼命地护着书籍资料,在炮火中内迁。
叶应澜看着文章,她只能默默祈祷,希望多一些人,多一些书逃过厄运。
看过这一篇专题报道,在翻看,是刚刚到上海的星洲记者笔下的上海战场:“上海没有山岭,没有办法遮蔽,上面有日本的飞机,前面有日本的坦克,后面有日军的重炮,除了用血肉去拼,还能怎么办?这里已经变成了血肉磨坊。”
叶应澜看得眼睛模糊,用手背擦了擦眼睛。
就在这一篇文章下面,是一则日本侨民总会的公告:《鉴于目前星洲华侨的不理智,日侨总会提醒日本侨民注意安全》
公告里面尤其提到了嫁给中国男子的日籍女子,若是发现伴侣有不理智举动,可以寻求日侨总会帮助,日侨总会将帮助国民返回日本。
这可真够讽刺的。
不得不说《星洲日报》的编辑也是会排版的,在这一篇公告边,是对她爸叶永昌的访谈。
叶永昌谈了叶家购买公债,并且叶家和余家各捐赠五万叻币药物和救伤物资,承诺是什么时候战事结束,什么时候捐赠结束。
他还说了自己跟山口夏子解除关系的原因,说山口夏子被父母卖到南洋,他救她出火坑,她聪慧可爱,他送她读书,学习中日两国文化,希望她做好一个中国妾的时候,也不要忘记她是一个日本姑娘。没想到这样包容的家庭,最终却迎来了她在面对中国人被杀的时候,没有一丝一毫的同情心。这让全家很失望,最终决定分手。
这绝对不是她爸的真心话,但是经过她爸的嘴出来,也就成了他的话。
很明显日侨总会发的公告里,那一条非常有指向性。这个结果正是叶应澜想要的,“叶永昌”这三个字上了日本人的名单就好了。叶应澜轻轻呼出一口气。
余嘉鸿洗了澡出来:“叹什么气呢?”
“日侨总会为什么要在华文报纸发公告?”叶应澜把报纸递给他。
余嘉鸿低头看:“日本女子嫁给中国人,虽然有,但是这些女子对日本人来说会珍视吗?这种就是挑衅。”
“挑衅?”叶应澜不明白,这挑衅了干嘛?
“激起华人愤慨,明天日侨总会门口肯定会抗议,总归有华人会砸日侨总会的玻璃。然后这种照片拍了发回日本,加强日本国民对中国人更加反感。”
内心的愤慨早已无法压制,叶应澜怒笑:“就一点抗议,日本国民就能更加反感,对他们的军队杀人如麻,反而丝毫没有触动?”
“从明治时代开始的洗脑子,还有朝鲜和台湾拿来的利益。”余嘉鸿又拿起一份《海峡时报》,“再说,你看看英文报纸,上头的报道哪有这么激烈的?英国人和美国人做生意还来不及。国内都被打成这样,国民政府还没有跟日本人宣战,还在期望国际社会介入,难啊!”
“大到国,小到家,其实都是一样,如果不是至亲骨肉,我们也不会全力护着嘉莉,但是我们能护着她一辈子吗?所以还是要靠自己。”
“是啊!”
*
第二天,叶应澜如约和张叔一起带着几个部件去偕昌记缝纫机厂。
谢家工厂离开车行挺远,叶应澜得穿过闹市街区。
早上街市很热闹,叫卖水果的柔佛姑娘,卖糕点的娘惹,卖豆花的华人新客,还有卖着黄黄红红,不知道是什么的印度大叔,这里的繁荣和平与昨夜报纸上的情形完全不同。
只有穿着浅蓝色棉布旗袍,扎着两根麻花辫的女学生,手里提着一个篮子,篮子里放着纸扎的花朵,看见华人就递上一朵:“小姐,买一朵花吧!这是救国之花呀!救救我们的国家吧?”
但凡被递上纸花的华人都会慷慨解囊,戴着帽子巫人,穿着沙丽的印度姑娘,偶尔也会过来买一朵,女学生连连弯腰表达感谢。
叶应澜车子再开过去,渐渐地街道两边有挂着日式招牌的铺子,以前这条街是花街,开着好几家日本娼馆,后来日本政府号召关闭海外娼馆,这条街很多店铺就成了日本人经营的杂货店、照相馆、餐馆,还有暗娼。
这些铺子大多不会在早晨营业,平时在这个时段,这里很通畅,今天遇到了拥堵,应该是昨日新闻发酵了,明明看到了,自己怎么就没想绕个路呢?
现在后面车子跟了上来,加上这么多人,掉头都不方便,叶应澜只能按了喇叭往前慢慢开。
“不管你在南洋过得好不好,请都不要听他们鬼话,千万不要回到日本,上一次他们把你们卖到南洋,让你们用身体赚外汇,等他们不需要的时候,关闭了娼馆,说这是丑业,说你们是丑妇。现在他们要你们去战场了,他们说你们是抚慰士兵的大和抚子。你们还想第二次被抛弃吗?去看看南洋姐的坟墓吧!都是背向日本的啊!”一个华人大声呼号之后,他伸手拥住边上穿着和服的女子。
那个穿和服的女子鞠躬用大声用日语喊。
人群里有人拿东西往那个日本女子砸东西过去,那个男人把日本女人护在身后,他力竭声嘶:“是什么让他们这么卑劣?把自己的姐妹送到南洋,赚钱给他们造屋娶妻之后,嫌弃自己的姐妹?是什么让他们这么卑劣?可以在遗弃一次这些苦命的女子之后,再次号召她们为国付出?请不要回去,请有尊严地活着。”
有几个穿着日本传统服饰的男人冲过来,要拉那个女人,那个男人把女人死死抱着,边上的华人跟日本人起了冲突。这个男人伸手扔出一把传单:“请给自己尊严。”
叶应澜总算是开过了这个拥堵的区域,没想到昨天的新闻,今天居然是这么发展,原来目的是招募南洋姐进军队进慰安所。
过了拥堵了路段,车子开起来就快了,这一片有纺织厂、锁具厂,余家在这里也有橡胶加工厂。
在工厂和工厂之间,则是一片片的棚屋,一看形式就是华人村落。
叶应澜找到了偕昌记的工厂,门口铁门早已开着了。
叶应澜开车进去,穿着工装的谢德元站在两间平房前,见她停车,过来帮她拉开车门。
叶应澜下车,跟着他进了一间平房,这是他的办公室,一张大办公桌,办公桌后是一张油画,一位穿着马褂戴着西瓜帽的老者,想来是这家厂的创立者,他的父亲。
谢德元拿了热水瓶给他们倒了茶,他拿了几张纸过来:“这是我昨日回去之后想的测试方案,今早来了之后,找了材料做了几个简易的夹具,应该可以试试了。”
听他介绍了想法,叶应澜点头:“你有学问,我们都听您的。”
谢德元站起来说:“走!我们去试试。”
张师傅拎着零件箱子跟在他们后面,谢德元大约是不想冷场,跟叶应澜介绍了他们这些设备的用处。
“我就在车行干了些时日,见识实少。这对我来说都是全新的东西。”
他们的厂房四周是用红砖砌了矮墙,靠着几根柱子支撑,上头盖了顶,十分简陋,跟他们车行的车间没法比。
“工厂很简陋。”谢德元先说了。
“能开工就好了。”边上那些民居,不也是简陋之极?星洲有完整屋子的人家已经算得上家境挺好了。
到了一台机器前,谢德元让工人过来,他和工人配合一起把几个铁块和铁片装了上去,然后把他们这根轴给夹住,又给这根轴添上了墨,机器开动运转起来,在对过的一块铁板上画出了轨迹。
“只能这么简易测了,再精确的话,我这里就做不到了。”
只要眼睛不瞎,铁板上的轨迹就显示了这根轴偏得不知道哪里去了。
“我们再从配合尺寸来推算这根轴的设计尺寸……”
叶应澜努力理解他说的话,她没有基础,他说的好多话她都听不懂,一边问,一边怕自己的问题太幼稚。
“你没学过机械,不懂这些术语不是很正常?”谢德元笑着跟她解释一个术语。
叶应澜感激:“您不嫌我烦就好。”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吗?正常的。”谢德元说,“这根轴的材料,我查了设计手册,我们车间可以锻打之后做出来。今天先试着修,要是修不好,直接做一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