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相权衡,纪明遥愉快地决定,还是让张家为难吧。
崔家和于家又是世交。崔珏在于家,也必然比在张家更自在。
张府安排了两位身份与纪明遥相当的来客与她同坐,和温夫人的位次稍有距离,更不叫张之云去她面前讨嫌。
身为国公夫人,又是亲外甥女,温夫人的座位就在乔夫人近旁。
席间,她虽已尽力掩饰,目光却几次看向了明遥。
虽还年轻、虽才十七岁,虽然去年还只是跟随长辈出门的未婚姑娘,可才一年,她已是无人敢于轻视的国朝正三品淑人,连亲娘家、亲舅公家都要郑重相待。
乔夫人注意到了外甥女的神色。
她知道这两年里,安国公府和崔家、和理国公府都有什么事,也大约清楚温慧和明遥之间到底怎么了。
她想劝外甥女:别太自恃聪明、太过要强,看轻旁人。
但话到嘴边,她只抿了口酒咽下,到底没说出来。
十六七岁时就劝不动的人,现在都要四十了,还怎么劝?
乔夫人想起了二十多年前。
那时,宫中预备为太子选妃。太子有一位宫人出身、极爱的宠妾——便是当今皇后——广为人知。
但太子妃之下,还有良娣二人、良媛六人、承徽十人、昭训十六人、奉仪二十四人,皆可择选高门淑女以充嫔位。宫人姬妾而已,于太子广选妃嫔,无有任何影响。
齐国公平定南疆。为嘉奖功臣,先帝便欲以齐国公之女为太子妃,又欲多择几个高门贵女,充实太子嫔位。
其时,温慧祖父已去。其父理国侯本领粗疏、胸无远志,不过空袭爵位,不受朝廷重用。
温慧的出身,正适宜做太子良娣。
她不愿入宫为人侍妾,急于出阁。
张家是她亲外祖、亲舅舅家,许多表兄弟,也有与她年岁相当、尚未定亲的。
张家便向理国公府露意,愿结姻亲。
但最终,温慧择定的是家中公爹姬妾众多、婆母尖刻左性、府内诸事繁杂混乱,又因婚前纳良妾、而声名不堪、却有世袭罔替爵位的安国公长子。
理国公府宠她。若非她自己情愿,不会逼她去嫁。
二十多年时光荏苒。再想起旧事,乔夫人心中已无太多起伏。
虽不愿做张家媳,温慧多年来却依旧孝顺、恭敬,面对长辈,言行无可指摘。
可人的性情难改。
二十年已过,温慧这脾气,也还如十几岁时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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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容易捱到正月初十。
一早,沈相清和三弟便备齐一桌不输于公门侯府的好酒菜。
终于到了申初,沈相清留三弟在家照看,自己去理国公府下房,恭恭敬敬把管家顾六给请了来。
兄弟两个仍只作掌柜和伙计,说些天南海北的事,一口一个奉承,到入夜,已把顾六哄得心花怒放,人也有了快十分醉。
三个男人在酒桌上,自是少不了荤话。
顾六讲了一个笑话,把自己逗得大笑,灌下一杯酒,又敬沈相清:“李掌柜——”
他大着舌头:“你都三十来岁人了,竟不娶妻,也不纳妾,难不成——是爱和人贴烧饼?”
他指着沈老三笑:“我看你这伙计就有几分清秀!”
沈相清和沈老三都被恶心得要命。
但两人不敢作色。
沈老三只低了头装憨。
沈相清便忙喝了这杯酒,笑道:“不瞒六老爷说,今日请您过来,正想问问绝色的丫头怎么买——”
他凑近顾六,聚起一个“都懂”的笑容:“银子两说,要紧的是身家清白,又听话懂事的,年纪不能太大——”他大着胆子补充:“最好别过了十五岁,那可就没趣儿了!”
“这话,你问我,可问着了!”顾六“梆梆”拍自己胸脯,“那年,我就帮我们老爷买着过一个绝色美人!才十四岁,真个是好模样,又清白干净,可惜——”
沈相清的手在桌下攥紧。
“可惜,足花了三千两银子!”顾六大笑。
他东倒西歪,往前一伸头,拍了拍沈相清的胳膊:“李掌柜,你这点身家,还是趁早别想这话了!我看,你不如买几个十一二的小丫头,自己调·教起来,等长开了,不是也挺好?”
沈相清既怒且急。
顾六说的这人,一定便是姐姐!!!
他心中颤栗,面上竟还稳得住。
又张开手,给顾六满上一杯,他也装出几分醉,赔笑问:“我虽不敢想,可到底是什么样的美人,能足花三千两银子?我也算见识了!不知这美人可走了什么大运道?”
“大运道?”顾六点头,又摇了摇头。
“给国公爷做了姨娘,还生了孩子,算不算大运道?”他比着问。
“您老又哄我了!”沈相清笑道,“不都说,贵府的老爷一辈子没纳妾,只守着夫人过的吗?”
“我们老爷哪儿是国公啊!”顾六拍了拍桌子,往窗外一指,“满京里,现只有一位国公,你傻了?”
“哦——”沈相清恍然大悟。
他忙又给顾六满酒,笑道:“我们见识微浅,没有您老指点,连‘国公府’的大门都不敢进,听见‘国公’两个字,哪还想起来别人?您老别嫌弃,以后,我们还要常听您老的教训呢!”
“李掌柜,你这张嘴——”指着他一笑,顾六吃了这杯。
这回,不待李掌柜再问,他自己就开了话闸:“这沈姨娘是好运道,别的事也肯听话,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就是挨了死的打,也不愿意改个姓!家都没了,还要本姓做什么?她姑娘更是好运道!可惜比她娘还倔,人竟也没个良心,不是我们姑太太,她上哪嫁到崔家,又上哪去封淑人?如今一发达了,就把我们老爷太太理都不理!李掌柜啊,你以后,买人可得看着些……”
他头一歪,竟是醉极、睡着了。
……
在京半年,沈相清当然听过“纪淑人”的名声,如雷贯耳。
她出身国公府邸,身为高门贵女,竟能与产婆共事,一起做出“产钳”,活人无数,功德无量。
他好像听人说过。
说纪淑人的亲姨娘……好像已不在人世。
颤抖着双手,沈相清把醉成烂泥的顾六和椅背牢牢捆在一起,捆成一坨粽子,又把椅子捆在柱子上。
三弟流着眼泪,给他一团袜子。
他撒上一堆蒙汗药,塞在了顾六嘴里。
也可能是他记错了。
平民百姓,怎么说得清公门侯府的事。
……
景德十年,正月十一日。
卯初一刻,纪明遥仍在睡梦中,还未醒来。
青霜却顾不得时辰了,直接拉开床帐,把姑娘推醒。
“门上来了两个人,自称姓‘沈’,是姨娘的兄弟!”她在姑娘耳边说,“我看他们神色焦急,不似作假,姑娘要不要起来见见?”
纪明遥瞬时睁开眼睛。
第80章 沈相宜
纪明遥以此生最快的速度下床穿衣。
“那两人多大年纪,形容如何,是什么地方的口音,都说了什么。”她细问。
“我亲去看了,”青霜忙回,“一个年纪约在三十岁,留着络腮胡子,看不清具体模样,穿的绸衣。一个约在十八·九,伙计打扮,倒是生得清秀,我不敢说到底和姑娘有几分相似。两人的眉眼不是很像,似乎都是山西口音。但那年轻的说话一急,又是南边口音。那年长的只说他们是沈姨娘的二弟、三弟,早年家里把姨娘卖了,如今来找,才知道姨娘已经有了孩子。”
“穿的绸衣。”纪明遥轻声重复。
“是……”青霜抿唇,“这两位……都不像过苦日子的。”
纪明遥垂眸。
“人在哪儿?”她问。
“就在门房!”青霜忙道,“我让桂泉、百合、山姜和六七个人看着呢,保管跑不了!”
“我知道了。”纪明遥闭目吐气。
春涧花影飞快给她挽好了头发。
“把人带进来。”纪明遥睁眼,语气平静,“就在堂屋见。”
她命:“着八个女护卫守好正院内外,不经我的允许,谁也不准出入。”
“是!”
青霜等忙应声去办。
纪明遥就坐在堂屋等待。
房门大开,帘栊挂起。朝日未升,夜色沉沉笼罩着院落,残冬的寒风一阵一阵吹进来,吹动她淡青色的裙摆。
沈相清看到了纪淑人。
她穿一件嫩黄披风,单手搭在几上,端然而坐。离得近了,便能看清她发间身上无有一件装饰,只一双眼亮得如夜空寒星,又似灼灼闪着鬼火。
这眉眼、这样貌——
立在门边,沈相清潸然泪下。
哭了?
纪明遥心中微哂。
“进来。”她平淡道,“我问,你们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