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宁脸色也不好看,她低声唤了句:“姨母……”
“快走,别回来了,以后别回来了。”薛如意推攘着樊宁,胸口猛烈起伏着,眼角还带着一点晶莹的泪。
李长安临走之前最后回头望了一眼。
她知道她为什么觉得这股怪味熟悉了。漳县的猪圈里面经常会有这股味道,这是烂菜叶和秸秆发酵产生敢的泔水酸臭味。
几个男人正提着桶往薛府外墙上泼着泔水,一边泼一边大笑,青砖上被泼满了泔水,泔水顺着墙缝流到地上,没入野草中。
而薛府大门紧闭,连那个抱着排车大哭的老仆都没了身影。
难怪这些荒草长得这么好。
郁郁葱葱的荒草与荒唐的笑声都渐渐远了,路边上又重新出现了嬉闹的孩童,他们捧着脏兮兮的雪球,一边笑一边跑,追逐打闹,笑声清脆。
李长安抬头看着天。
又下雪了。
“光天化日之下,他们就敢如此羞辱忠良之后吗?”李长安问樊宁。
樊宁摇摇头:“祖母说让我们不要去搭理他们。姨母说薛家没落了,惹不起只能忍着。”
毕竟这些人的做法不违背唐律,就算告官也无济于事,而且薛家要是敢告官,那才是自讨苦吃。
“祸不及妻儿,如此手段未免太过低劣下作。”李长安颦起了眉毛。
李长安现在倒是能理解薛家人为什么会投靠安禄山反唐了。
若她是薛家人,自己祖父、父亲都曾在战场上立下了赫赫战功,自己也是学了一身本事摩拳擦掌想要报效帝王,结果就因为家里一支亲戚犯了事得罪了宰相。
这个小肚鸡肠的宰相断了自家子弟的仕途不说,还欺负家中的妇孺,往光天化日之下往自家老宅墙上泼泔水,在门阀观念依旧严重的如今,做这样的事就是当着天下人的面把自家祖辈在战场上出生入死打下来的脸面碾在脚底下狠狠践踏啊。
贼老天的,都被欺负成这样了要是还不造反,那跟窝囊废又什么区别?既然世代忠良的名头在被欺负的时候一点用都没有,那就干脆举旗造反得了,反他皇帝老儿!杀他个流血漂橹!
这事主要还是李林甫做得太不地道了,人家得罪你的仇人都已经死了,你还迁怒仇人的远房亲戚,不让人家家中子弟入仕,逼得男丁远走边关不说,还欺负人家家里的妇孺……
做人留一线,谁知道今日的赢家不会是日后的输家呢。祸不及妻儿,这个道理属于官场上的默认底线。就连隋炀帝的玄孙子杨慎矜如今都还在朝中担任监察御史,皇帝尚且没有绝了前朝帝王后人的入仕路呢。
李林甫心眼未免也太小了。
薛府之中。
薛如意送走了李长安和樊宁,回来禀告给樊老太君。
“人送走了?”樊梨花靠在枕头上,精力看着比方才要好一些。
“送走了。”薛如意听到樊梨花的声音忍不住红了眼眶,她咬着嘴唇,“那些人又来了,正往咱家墙上泼那些腌臢东西。”
樊梨花轻轻叹息一声:“由他们去吧,咱们只管紧闭府门,护好家中女眷。”
她的年纪实在是太大了,要是放在五十年前,樊梨花一定会亲自提着红缨枪把这些侮辱她的人都刺死,然后将他们的头割下来扔到李林甫面前。
可是现在她已经老得快要死了,提不动枪了,只能忍气吞声。
“阿娘,今日那位李娘子到底是何人?您把宁儿交给她,她能好好对宁儿吗?”薛如意眼眶又红了。
樊梨花缓缓道:“她是李唐家的二十九娘子,寿安公主李安娘。”
跟着公主的确是个好去处,而且今日看,这位寿安公主也是个性子好的,宁儿跟着她应当不会受委屈。薛如意这才放下心,又开始念叨起其他人来,“宁儿有了好去处,可大兄二兄还在外面,也不知道他们要受多少委屈……”
“你先出去吧,老身想歇一歇。”樊梨花被自己女儿念叨得头都大了,只能随意找了个理由打发了薛如意。
待到屋中安静下来之后,樊梨花才叹了口气,伸手从枕头下面摸出了一个龟甲。
“亡薛家者,我儿也。”樊梨花干枯颤抖的手抚摸着龟甲,喃喃道。
这里的儿指的并不是樊梨花的亲生儿子,而是薛讷弟弟薛楚玉的儿子,薛楚玉夫人早亡,他的两个儿子薛嵩,薛昽便交给了樊梨花抚养。
薛嵩五岁时,樊梨花的老师黎山老母下山来看她,指着薛嵩说“此子脑后有反骨,日后必定会是个祸害,害了薛家”。
此事被薛家人瞒了下来,并没有流传出去。
薛家世代深受皇恩,怎么可能会出反贼呢?当时就连樊梨花这么认为,只是如今看来,薛家受到这样的欺负,的确要出一个反贼了。
可樊梨花年轻时就不认命,她如今虽然老了,被磨平了锐气,可樊梨花的心脏还没有停止跳动。
她还是凡人,她想流有她的血的后人活着。
樊梨花闭上了眼睛,布满沟壑的手指狠狠攥住了龟甲,她喃喃道。
“……望之,有天子气。”
第92章
“铮”
一支利箭破空,正中靶心。
李长安心满意足放下了弓箭。
她的确有一些射箭天赋。她的祖宗平阳昭公主和唐太宗,总该遗传一点天赋给她。
“公主。”
红绫快步走入演武场,走到李长安身侧,低声道:“已经查出来了是谁。”
李长安将手中弓箭放到武器架上,往书房方向走去。
坐下之后,李长安拿出了洛阳的官员名册。
红绫道:“那些人是河南尹萧炅的家仆,萧炅为李林甫故部,先前李林甫曾举荐萧炅为户部侍郎,严挺之和张公认为他不学无术,萧炅因此被出为岐州刺史,李林甫为中书令后,将他又升为了河南尹。”
“右相的手伸得倒是长。”李长安意味不明,“远在长安,也要费心管着洛阳事务。”
河南尹……她想要洛阳,河南尹和河南少尹都必须是她的人,这样才能真正将洛阳城握在她手中。
洛阳城在她的未来规划中是最关键的一颗棋子,李长安已经将洛阳视作了她的领地,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
总不能她在这辛辛苦苦发展生产力,结果却是给旁人做了嫁衣吧。
她目前不想与李林甫对上,可私下给李林甫找点麻烦还是能谋划一番的。
“萧炅和兰陵萧氏有什么关系?”李长安问。
洛阳城内最大的两个家族,杨家不用管,李长安知道他们在洛阳待的时间不会太长,先前杨家是落寞了才会退居洛阳,如今有了杨贵妃做靠山,杨家一定会去长安,长安才是大唐的中心。
唯一需要在意的是萧家,算起来兰陵萧氏的历史可比陇西李氏更长,当初萧家人当梁朝皇帝的时候,李唐皇室的祖宗李虎还没出生。河南尹不好搞,右相不好搞,但是比起世家都算好搞,这种延续了千百年的世家才是最难搞的东西,天知道他们家中子弟到底有多少人在各处为官,牵一发而动全身。
要是萧家和萧炅站在一起,那就……也算不上什么坏事,李长安心思一转。洛阳的最高官员是萧家人,洛阳内最大的家族是兰陵萧氏,那这个洛阳到底是姓李还是姓萧?要是大唐的第二都城东都洛阳姓萧了,那都用不着她想办法,李隆基就会动手处理萧家了。
“萧炅出身兰陵萧氏,只是传闻他的关系和当今萧家的家主萧嵩不太好。”红绫低声道,“至于其中有什么矛盾,属下没有查到。”
“不怪你。”李长安揉揉眉角。
吃亏吃在年纪上,这些人的恩怨大多都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她都还没出生,知道那些恩怨的都是些老人了,还得是位高权重的老人,如今死的死老的老,她那刚刚建立起雏形的情报网收集不到那么多年以前的情报也正常。
“备马,我去拜访张长史。”
还好她还认识大唐老年交际花张旭,张旭年纪大,交友多,人还八卦,他应当知道萧炅和萧家的恩怨。
到了张旭家中,李长安先是奉上了自己带来的两壶好酒,张旭也不顾还有旁人在场,直接拍开酒盖,凑到酒坛上,深深吸了一口酒气,满脸迷醉。
“好啊,还是公主知晓我的心思。”张旭抱着酒壶,老顽童一样笑嘻嘻。
“子寿那样不知情识趣的老头子,竟然有如此运气能得公主这样一位好学生。”张旭笑嘻嘻的。
他不像贺知章那么会明哲保身,虽说暗中已经偏向了李长安,表面上还是一副不认识的模样。张旭倒是和李白有些相似,爱恨分明,只是他比李白要聪明些,也没有多少想建功立业的心思,年纪大了就在洛阳当一个长史,远离长安的中央朝廷,乐得自在。
对自己的老友之徒,张旭也愿意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李长安便问起了萧炅和萧家的矛盾。
张旭捻了捻胡须,缓缓道:“这事我还真知道。”
“萧炅并不是萧家这一代的主支,而是萧家远的不能再远的旁支,萧家如今的家主萧嵩,和我有些交情。”
张旭问:“你可知道兰陵萧氏的来历?”
“我只知道梁朝皇帝姓萧。”李长安道。
“没错,那就是兰陵萧氏最鼎盛的时候。梁朝皇族和其他历朝历代的皇室还不一样,萧家一向是强于诗词歌赋而弱于朝政治理。”张旭委婉道。
这话还是说的委婉了,准确来说是萧家就不是当皇帝的料,梁朝在魏晋南北朝中也是一个颇为特殊的朝代。
文学史上萧家占据的篇幅倒是很多,梁朝的开国皇帝萧衍精通诗文书法音律佛法道教,还精通史学儒学,自己撰写史书《通史》,著有数百卷佛家书籍,还精通道教文化,创立了“三教同源说”,自己也写有四本书法学习著作,对七言诗的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而且萧家还不单单他一人这样,而是代代天子都崇尚佛道,精通音律诗词,属于治理国家治理的不怎么样,但是文学天赋都很高。
而且和萧家的文学天赋一样出名的就是萧家人的相貌,史书上记载了一堆萧家人的美貌,“美风仪”“秀美容仪”“眉目如画”……
张旭接着道:“哪怕是到了本朝,萧家也是人人都熟读诗书,精通音律,族中弟子各个容貌秀美。而萧炅此人,不学无术,跟哥奴一样,连字都认不全,此人平素不好学,曾将“伏腊”读为“伏猎”。再加上他长相不甚出众,所以萧家人一向看不起他。”
哥奴就是李林甫的小名,也是天下人对他的蔑称。
“因此,萧炅就干脆背弃了萧家,投靠了李林甫。而李林甫又素来忌惮萧嵩,从萧炅处得知了萧嵩贿赂牛仙童一事,便揭发了萧嵩,萧嵩因此被贬为青州刺史,不久就致仕了。”
啊这,李长安在脑子里梳理了一下关系。
所以总结一下就是萧家觉得萧炅不学无术还长得不好看,于是看不起他,然后恼羞成怒的萧炅就做了二五仔投靠了萧嵩的政敌李林甫,还狠狠咬了萧嵩一口大的,间接把萧嵩给搞下去了,两个人之间直接反目成仇。
世家大族内部的八卦真精彩。
李长安觉得她手边现在缺一把瓜子。
“老夫猜测,萧炅占着河南尹这个职位,就是为了给萧家添堵。”显然张旭和李长安一样八卦,他挤挤眼。
“那萧家就这么在洛阳跟他耗着?”李长安好奇问。
张旭一拍膝盖:“萧家的家业都在洛阳,搬也搬不走啊。这还得往前数,隋朝隋炀帝的皇后萧皇后就是萧家人,隋朝的都城就是洛阳城,早在前朝,为了躲避战乱,萧家就把家业都搬到了洛阳,我朝萧家又在洛阳经营了百年,岂能因为一个萧炅就搬家呢。”
李长安吃了一肚子瓜,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萧炅既然和萧家不对付那就好办了,说不准她还能借着这个事情给萧家卖一个人情……
临走之前,李长安还从张旭的书桌上顺了几幅她看不太懂的草书。
看不懂没关系,知道是文化瑰宝就行了,李长安将几幅草书卷成卷轴塞到袖中,心满意足的离开了张旭府上。
按照一开始的打算,李长安来洛阳的目的只是拜访师长旧友,寻一本箭谱,如今这些事情都已经做完了。
只是李长安并不打算回伊川县。
伊川县只是她布局洛阳的第一步,如今这第一步已经走的差不多了,剩下的事情就是建工厂招工,工厂不是一日两日就能建完,李长安在伊川县守着也没法一夜之间就把工厂变出来。
所以李长安打算先把前面挡路的石头给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