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柔声道:“那时我被甘竹雨欺骗,然后去赶考。你忽然写信给我,说甘竹雨怀了我的孩子,你才我当时在想什么?”
冷山雁咬着唇:“想如何给他一个名分?”
“算是吧。”沈黛末似笑非笑:“我当时很平静,没有惊喜和叹气,只是一直在脑子里告诉自己,孩子是无辜的,无论如何我都应该善待他,可具体如何做,我就脑袋空空,并没有深想,空泛而浅薄,我想我真不是一个好母亲。”
“可是在你告诉我,你怀了冬儿的时候……”
沈黛末故意停顿了一下,在冷山雁殷切切的神情中。
她轻声慢语:“那个时候我人傻了,就在我愣住的那一瞬间,我连以后给这个孩子存多少钱,买多少幢宅院,置办多少亩田地都想好了,我要把世界上最好的东西都给他……无论他是男是女。”
最后一句话,她刻意加重了些语气,让冷山雁呼吸凝滞,好像一瞬间被她看穿,卑劣地无所遁形。
但沈黛末依然抱着他,娓娓道来:“其实我一直很后悔一件事,就是在你生冬儿时候,我没有陪在你的身边,那是你第一次生产,你的恐惧和害怕无人可依。”
她继续说着,眸光温柔包容,有一种宗教性的神光,缓缓地降临。
“雁郎,我们成婚六年,头三年你跟我一起过了最贫穷的日子,第三年被害流产,失了第一胎。第四年为生下长子,第六年诞下两个女儿,我们是少年夫妻,我知晓你的一切,包括你对冬儿的爱与恨,纠结和痛苦,然而我却依旧觉得,谁也比不上你……我是因为你才会爱这些孩子。”
冷山雁不可置信地望着她,泪水不知何时已经爬满了他的眼眶,泣不成声。
翌日,乳父照例带着冬儿过来请安。
冬儿已经对冷山雁十分抵触,像刺猬一样抗拒他的冷漠和强硬。
但这一次,令冬儿有些意外,冷山雁并没有和从前一样,为了突显如何爱他这个儿子,故意将两个妹妹带下去,干涩又强制地要求他如何如何。
这一次,他的怀里抱着姝儿和阿琉,让他一个人随便玩,虽然不常理他,但却也不会加以干涉,大家各做各的,互不打扰,倒也算和谐。
冬儿玩腻了想要离开,冷山雁也不会阻止,任他自由来去,好像束缚在冬儿脖子上的绳索突然间松开了。
冬儿和乳父都觉得意外,但却很舒服,比起冷山雁的强制性亲近,这一刻他们倒更像父子,只是关系平淡的父子。
黛娘因为他而爱这个孩子,他也愿意试着因为黛娘而去爱这个孩子。
只是他的精神太过贫瘠,残缺又病态,这样的他注定无法给冬儿一个完整的爱,更无法像孟燕回那样与他像朋友一样相处。
但冷山雁很有耐心。
得到爱意滋养的他,就像即将枯萎糜烂,却突然间喝饱了水的花,理智慢慢地回笼。
时光会像虫子,一点一点,蠕蠕地啃噬掉他们之间难以名状的冷漠与隔膜。
直到他们从塘州城搬迁到璧城的之后,冷山雁和冬儿之间的关系,终于缓和了一些。
只是这父子俩的脾气天生就不对付,冷山雁性格沉静,冬儿调皮好动,那怕关系缓和了,依然剑拔弩张。
冷山雁最终还是拿起了书本,要给他启蒙,不想让他出身名门却大字不识一个,闹了笑话,给沈黛末丢脸。冬儿依旧不肯学习,闹得不可开交。
但这时,他们之间终于有了一点凶辣的温情——但真的不多,并且始终比不上他对姝儿和阿琉的态度。
冷山雁偶尔会在夜里一边抱着姝儿哄,一边嫌弃冬儿皮得不像个男孩儿,只想跟着孟燕回一起骑马,也不怕摔断腿,心野得不行,该给他请个启蒙老师好好教导。
沈黛末捏着帘幔上的流苏逗着阿琉,随口笑道:“好啊,正好我认识一个男子,有些才华,明日让他进府你看看,合适以后就让他教冬儿。”
冷山雁垂了垂眸,故作平静地放下怀中的姝儿:“妻主怎么会认识男子?还颇有才华。”
沈黛末嘴角的笑容一僵,似乎听到了什么东西在嘶嘶地响,原来是嫉妒的蛇在吐信子,冷白的手臂已经缠上了她的脖子,凉幽幽地像蛇尾,紧紧绞着她。
“宴席上认识的,因为会作诗,所以才留意了一些,我对他没意思,只是心疼你每天为冬儿操劳,想替你减轻负累。你不喜欢,那就不见了。”沈黛末笑着亲了亲他酸溜溜的狐狸眼。
“别,谁说我不喜欢,能得妻主青睐的男子,一定不是寻常男人,我也想见识一番。”冷山雁慵懒的眼梢上挑,带着淋漓尽致地媚态,仿佛和那不知名字长相的‘才子’隔空比较了起来。
冷山雁一直清楚,最近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了一位大才子,还和沈黛末闹出了不小的绯闻。
他只是佯装不知罢了,毕竟他如今不能生,若沈黛末真喜欢,纳回来多替沈家开枝散叶也好,只是他的命在生产时约莫也到头了。
“好了好了别醋了,我真的对他没兴趣。”沈黛末被他这副拈酸吃醋的样子逗笑。
冷山雁就是填不满的无底洞,日夜缠着她,弄得她现在见了外面的男人都没有那种世俗的欲望。
如果非要说她现在还对哪个男人抱有兴趣的话,那个人一定就是太后文郁君了。
半年了,怎么还没消息啊。
是她的筹码给的不够?还是孟灵徽和文家小将的策略有问题?怎么太后始终不给她回信呢?她的大军已经饥渴难耐很久了,每天盼星星盼月亮,就等着太后得回复,得到一个名正言顺的由头。
*
洪州城,南山观,文郁君急得团团转。
观内如繁星般的烛火映在他被白布遮挡住的半张脸上,紧抿的嘴唇泄露出他焦急的情绪。
“小鲁,母亲怎么还不同意?为什么还不把诏书给我,让我按印?”
小鲁柔声劝道:“太后……太皇太后您别着急,丞相她也有她的顾虑考量,这件事非同小可,稍有不慎则万劫不复,丞相她也是担心您被利用。”
文郁君无助地跪在神像前的蒲垫上,被蒙住的双眼仰望着一片漆黑。
“我这一生被利用的还少吗?都说我傻,我天真,什么都不懂,可是我一个瞎子,懂得再多又有什么用呢?我什么都改变不了。”
道观外,黑暗中模糊的树林被风吹刮得沙沙作响,像神明在叹息。
“我真羡慕艳儿可以嫁给她,本以为这辈子是无缘了,没想到还能有相助她的时候,哪怕是利用也值了……只求她能如愿。”
第210章 协议
自从占领了江水平原,来到璧城之后,沈黛末留在家里的时间更少了,大部分时间都在和冷山雁分离,冷山雁的大部分时间也都在等待。
好在前方的好消息不断传来,缓解了冷山雁对她安全的担忧。
这些年全国各地征战连连,混乱割据。各地的豪强们只想着尽快着掠夺,每占领一个城镇,轻则滥杀,重则屠城,在这些人眼里成为了家常便饭,就连士兵,也把打仗当成了敛财的工具,在攻城胜利之后,她们疯了一样地占有城内百姓的财产牲畜,好让自己‘回本’。
但是无人指摘,因为大家早已习以为常。
在这样的大环境下,沈黛末从前曾统领过的北境三州,简直是一股清流。并且由于她恪守不许屠城的准则,因此即便她并不亲自出征,只要打着沈黛末的旗帜,也不乏有人主动开城投降,只求在她的统治之下,能获得一份安宁的生活。
就这样,沈黛末的版图越扩越大,她的军队也离洪州城越来越近。
师英即使手里握着楚慧娆这个王牌,身在固若金汤的皇城之内,却依然感觉自己被沈黛末逼到了悬崖边上。是天空倒扣倾覆而下的黑暗,无边的阴影笼罩着她,让她时常从梦中惊醒,体会到了曾经沈黛末的滋味。
璧城,乃是北方头一号的富饶之地,城内豪族众多,生活亦比北境苦寒之地奢靡。
在沈黛末攻城之时,各个躲在自己的黄金打造的巢穴里瑟瑟发抖,毫无贵族自持的矜贵仪态,生怕沈黛末屠城,她们的命交代在这里,没福气继续享受花都花不完的富贵繁华。
攻下璧城之后,她们见沈黛末没有屠城的意思,瞬间抖落尽了身上的泥土,摇身一变,又是从前不可一世的世家贵女公子,只不过换了一个靠山。
沈黛末就是她们的靠山,作为沈黛末的夫郎,如今的镇北王夫,哪怕沈黛末如今正在外出打仗,拜帖依然如雪花一样飞进了镇北王府里。
又邀请冷山雁去赏花的,还有邀请冷山雁一起去礼佛的,更有旁敲侧击询问冷山雁生日,准备在他生日宴上送价值昂贵的礼物讨他欢心的。
白茶收这些帖子都收犯了,跟冷山雁抱怨:“送这些帖子的不是名门公子,就是哪位贵夫,大家都是男人,怎得这么热情?”
冷山雁懒懒地靠在椅子上,修剪得干净整洁的指甲在账本内的数字上轻轻地滑着,轻挑的眼梢艳丽中带着一抹意味不明的轻嘲。
“他们哪里是对我热情,妻主快凯旋了,不过是想通过讨好我,在妻主耳畔说说好话,替他们一家子谋前程。”
白茶笑着:“谁让您是镇北王夫,而娘子又风头正盛呢,眼看着就要打到洪州城了,若此时能得到娘子的信任,往后还不鸡犬升天。只是您这么久了,一直没出过门,他们也是逼得没法子了,这才不停地送拜帖。”
冷山雁端起手边的汝窑青白釉葵口盏,浅抿了一口:“妻主不在,我不便多出门。”
他见过无数宅斗的手段,上辈子,顾锦华后院里的‘七仙子’其中之一,就是在一次夫侍们的集体外出中落了水,被一个过路的女子救下。
落水救人难免有肌肤接触,顾锦华对那过路女子佯装感激,和回到家中之后,那个落水的小侍便失宠了。因为顾锦华觉得他不再干净。
冷山雁虽然在内宅里独大,但一旦出了王府,谁知道会不会遇见什么不可控的事情,得不偿失,索性在沈黛末走后就闭门不出,反正他并不向往外面看似繁华却空虚浅薄的世界。
在别人眼里,冷山雁是被困在深宅大院里的孤寂苍老的灵魂,但他却觉得,这是沈黛末替他躲避外界纷扰的盔甲。
他只需要在府中等着,替她将姝儿和阿琉教养得懂事知礼就好。
“公子,小姐们的花园已经造好了,您可要过去瞧瞧?”白茶问道。
姝儿和阿琉如今也一岁多了,女儿不能像男孩子一样,憋闷在小小的屋子里,需要更广阔的天地玩闹蹦跳。
“走吧。”他合上账本起身,衣袍垂落,浓密的长发如瀑布般垂坠,在略显暗沉的房间内,似一条鳞片漆黑幽亮的巨蟒尾巴。
新花园的地址就在姝儿和阿琉院子的旁边,建好之后才将中间隔断的墙壁打通,成了她们专属的花园,只对她们开放,外人想要进来,必须要先进她们的院落,或者翻墙。
可这处花园的围墙不但高,而且没有任何树木或者藤蔓植物为视线做遮挡,任何动静都一览无余,半点也不能藏污纳垢。
花园的内部面积很大。
不似传统的繁花密布,假山林立的花园,美则美矣,却处处透着危险,稍一不注意就容易磕着碰着,或落进水里,或被花丛里的毒虫毒蛇咬伤。
里面只有大片大片起伏的草坪,草甸子被精心修剪过,踩在上面仿佛绿色的地毯,地毯上开着星星点点的小花,仿佛一秒回到了北境的草原。
在起伏的草坪上零散地种着几颗价值连城、形状优美的矮罗汉松,就算孩子将来长大调皮去攀爬掉下来,因为距离地面不高,下面都是柔软的草地,并不会摔伤。
和缓起伏的草甸上,一条浅浅的只能没过人脚背的清澈溪流从中间川流而过,从院墙特意开的小洞中流到院外。
溪流穿过的墙洞,还精心安装上了孔洞极细的铁丝网,只能过水和细微的泥土,蛇虫一类别想从里面钻进来,就连溪流畔的小石头,都是形状扁平圆润没有棱角的鹅卵石,并且各个如成年人的拳头一般大小,无法被孩子塞进口中。
“这园子简直大得像旷野,一眼望不到头,都能用来跑马了!”白茶惊叹道。
冷山雁漫不经心地笑着,宽大的沉色衣袍也遮挡不住他高挑挺拔的身姿。
作为他精心为姝儿和阿琉打造的小乐园,可供她们随意玩闹跑跳,不必拘束自己,打滚也好,爬树、戏水也好,都没有危险。
等将来她们长大些,在草地上按上靶子,便可用来练习骑射。
*
乳父抱着姝儿和阿琉走了出来,她俩如今已经能勉强走路了,小脚丫踩在柔软的草坪上,泥土在草根的作用下松松软软,即便摔倒了也不会伤到。
第一次来到花园的两个小团子明显非常兴奋,在乳父的呵护在快乐的玩耍,发出只有彼此能听懂的婴言婴语,头顶两个扎着红头绳的小揪揪在空中一颤一颤,一会儿好奇地抓一把嫩草,一会儿摸摸不知名的小野花,粉嫩肉嘟嘟的小脸上沾上了嫩黄色的花粉,扑哧一声,打了个喷嚏。冷山雁轻笑着用帕子将她们的小脸擦干净,艳丽而冷峻的眉眼美得浓墨重彩。
“把冬儿叫过来,让他也跟姝儿阿琉玩会儿,亲兄妹到底不能太生疏。”冷山雁道。
“是。”
没一会儿,冬儿来了,看着精心布置的花园,不满地嘟囔道:“我小时候就没有自己的小花园。”
白茶连忙解释道:“小公子可不能这样想,您出生那会儿娘子还未发迹呢,没有这么大的宅院。但郎君他也是经常把您带在身边的,您小时候想作画,吵着要用娘子衣衫上常出现的蓝色,郎君就让下人从库房里挑昂贵的青金石现磨出来供您玩。”
而且,冬儿出生那会儿,沈黛末可就冷山雁一个郎君,没有侧室,再加上是个不能继承家业的男孩儿,因此根本不需要提防有人谋害他。
不像如今,内宅看似风评浪静,但说不准就有人心思活泛起来。
冷山雁自毁身体,若姝儿和阿琉‘夭折’,那沈黛末就不得不再宠幸其他男人,繁育子嗣。
因此,冷山雁就像一只刚刚生产完的大雁,保护着两只刚刚破壳而出的小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