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道容微微一滞,淡抿了薄唇。
他平日里辩才无碍,此时竟如锯了嘴的葫芦一般,竟说不出什么话来。
“王芳之?”刘俭眉头挑得更高了,“等等,你难不成看上这女郎了?那也不成,就算你看上了,那也不是你的,我又没觊觎你老婆。”
王道容黝黑得发青的双眼静静得睇他一眼,不说话了。
刘俭打了个寒噤,被他这一眼看得像是被女鬼锁喉,脖颈后面有阴风在吹。
王道容默不作声,垂下眼来,照见茶盏中倒映着的自己,指尖不自觉紧了紧。
浑身上下像是被蚂蚁咬得难受,不剧烈,只是很琐碎的不舒服。
来得莫名,未知缘由。
最主要的是刘俭满嘴跑马,他竟也奈何不得,没有立场,也没有理由反驳,喉口像硬生生堵了团棉花,着实令人不快。
刘俭大笑了两声,也不理他,冲着慕朝游的方向招了招手。
……是在喊她?
慕朝游眼观鼻鼻观心,低头继续洗自己的酒器,权当没看见。
刘俭一乐。
这女郎分明刚刚还伸着脖子往他们这儿张望呢,他也不生气,转头喊了魏巴上来问。
“店家,我问你,这女郎是你们家什么人吶。”
魏巴一看刘俭三人的穿着,心里打了个突,知道得罪不起,恭恭敬敬地回,“回郎君的话,是家里来帮工的远方亲戚。”
刘俭说:“我有意请她来奉酒,老丈能不能帮我说道说道?”
魏巴立刻面露难色:“这……阿游粗笨,只怕怠慢了贵人。”
“你说她叫阿游?”刘俭睁大了眼,突然噗嗤一声笑了起来,笑得前仰后合,扭脸冲王道容说,“芳之,这女郎与你同名,岂不是有缘?”
王道容的道号就是叫云猷的,他们身边这几个朋友都清楚。
刘俭又眨眼笑:“老丈放心,我们可不是那登徒子,不过见你这位亲戚生得好看,想说两句话罢了。”
魏巴一时惊疑不定。
刘俭眨眼微笑的时候看起来的确和蔼可亲极了,而这三人分明又是他们得罪不起的世家子……
他犹豫了一会儿,朝刘俭等人行了个礼,“我去问问她愿不愿意。”
魏巴忧心忡忡地走到慕朝游面前:“那边的三个贵人想让你去奉酒。”
慕朝游还没出声,旁边的魏冲倒是愣了一下。
自从亲爹被那个士族的浪荡子打折了腿,他就对这些世家子弟没什么好脸色。
少年扭脸看看她,又看看不远处的刘俭几人,咬着牙,稚嫩的脸蛋上露出愤愤之色,“真是欺人太甚!”
魏巴怕儿子冲动,赶紧一把拉住他,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你省省吧,我们哪里得罪的起?”
“那贵人只说是找阿游说两句话。”魏巴犹豫,“阿游你愿不愿意去?你若不愿,就推说身体不适,我看能不能帮你回绝了去。”
魏巴折了腿,这段时间没少吃苦头,头发也花白下来,整个人显露出几分沉郁的苦相来,但和韩氏一样都为人热心良善。
慕朝游看看刘俭和王道容,她这段时间来蒙魏家照拂良多,自然不会遇事则退,更何况她还认识王道容。
当下就搁下抹布说,“我去看看。”
魏冲微微变了脸色,“阿游阿姊!”
慕朝游随手擦了把手,端着酒菜过去了。
刘俭没想到她会来,眨眼微笑说:“未曾想女郎竟肯赏光。”
“方才见女郎风姿卓绝,我与两位朋友一时倾倒,若有失礼之处,还望女郎不要怪罪啊。”
慕朝游摇摇头:“承蒙郎君另眼相待,高兴还来不及,郎君这又是说的哪里话?”
刘俭果然高兴起来,指着王道容说,“女郎看我这位朋友长得如何?”
“要我说你家那位长辈也不用太过担心,我这位朋友长得如此好看,”刘俭眨眨眼,“我日日与他相对,都没兽性大发,又怎会轻薄了娘子呢。”
王道容:“……”
慕朝游:“……”这话她实在没法接。
王道容这些天心情不佳,累得刘俭他们几个也不痛快。
他有意令王道容解颐,便又笑说,“这人郁闷的时候,是要借酒消愁,高兴的时候也需这美酒来衬这良辰美景。”
“王芳之这几日是郁郁寡欢,闷闷不乐呢。我这人你们也都知道,生平最爱看美人,美人一不高兴,我这心尖尖就疼。”
“这样吧,美人给我个薄面,咱们今天来打个赌。”
慕朝游不置可否。
刘俭拍案笑起来,“咱们来赌一赌,今天女郎要是劝得动这位冰美人喝上一杯。什么美酒锦衣要什么有什么,我都有赏!”
“子丰。”谢蘅看他越说越不像话,轻斥了一声。可惜他样貌美若妇人,嗓音也玉润柔和,平素很少动怒,这一声斥责也是柔柔的,效果大打折扣。
慕朝游大概知道王道容有两个不着调的朋友。
一个好像叫刘俭,另一个叫谢蘅。但一直没见过面。
王道容一言不发,她不确定他有没有和她相认的打算。
刘俭话音刚落,一道熟悉的,轻若芳魂般的视线,便也落在了她眉间。
那道视线,略略一定。
慕朝游尽量镇定地抬起眼,与王道容四目相对,他浓纤的眼睫垂落,淡漠的目光微微下移,静静地注视了她一秒,两秒,或许更久。
“容不擅饮。”
“恐酒后失仪。”
仍是静冷的模样,却破天荒地给了个意料之外的回答,“还请娘子奉茶。”
第021章
王道容其实并未打算与慕朝游相认。
会很麻烦。
他一向都怕麻烦, 就刘俭这个八卦的性子,到时候必定要缠着他问东问西。
在慕朝游到来时,他心中那股不适之感终于到达顶峰。
王道容终于确信, 是因慕朝游而起。
王道容话音方落, 这一瞬间,刘俭怔住了。
就连谢蘅也轻轻扬起眉梢, 带着几分讶异。刘俭则探究般地多看了王道容一眼,很快, 目光又落到了慕朝游身上。
他是真没想到王道容会同意。
这女郎长得虽然漂亮,但应该也不至于好看到这个地步啊?
慕朝游也愣住了, 忍不住又多看了王道容一眼。
少年容色平和,体态高洁, 说不清的雍容华贵,一副与她不熟的模样。
酒肆里人多眼杂, 慕朝游本来也没打算跟他相认。秉承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态度, 她便弯着脖颈, 膝行到他身侧替他奉茶。
孰料, 刘俭又不肯放过了:“奉什么茶, 奉酒!”
慕朝游正用茶碾子缓缓将茶饼碾碎成粉, 闻言露出迟疑之色望向王道容。
王道容忽道:“请娘子奉茶。”语气恭谨而客气。
刘俭:“奉酒!”
王道容抬眸。
刘俭一挥尘尾,像是觉得有趣,又混不吝地笑起来,“奉酒奉酒,我说奉酒就奉酒。王芳之, 就当是这位美人一个面子, 也给我一个面子,你若不喝我可就杀了她啦?”
慕朝游大脑嗡地一声, 简直是飞来横祸。
她完全有理由相信这些荒唐的世家子是完全能做出这些事的。
她情不自禁又多看了王道容一眼。
少年却压根没看她,压着眉睫,无不平静淡漠地固执己见:“奉茶。”
她的性命在此刻系于他一念之间。
他的语气平缓,却似乎根本没将她的死活放在心上。
不管王道容是怎么想的,慕朝游是不想被当这两个人之间的拉扯工具了。
将茶碾子一搁,慕朝游干脆双手交迭,俯身覆额贴地,坦荡荡行礼认怂。
“你大可不必以大将军旧事激他。”一道好听的嗓音响起。
谢蘅终于开了口,这个美好若妇人的少年委实看不下去了,微微叹了口气,轻声呵止住了刘俭,“你若把他逼急了我看你到时候怎么下得来台。”
王道容白皙的脸儿浸润在濛濛的日光下,语气很清淡柔和的,续说:“便是你今日把人都杀尽了,容也恕难从命。”
这说的其实是王道容伯父,大将军王仲昔年间一桩旧事。
当初王仲做客府上,始终不肯饮酒,主人见状便连杀了三名婢女。
王弘看不过眼。
而王仲却依然不改其色,对堂弟王弘说:“自杀伊家人,何预卿事。”
刘俭未必是真想杀人,不过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王道容对那女郎似乎有意,他觉得稀奇,这才拿她做了筏子打趣几分。但王道容语气轻轻浅浅,温温和和,女郎一命在他眼里似乎也不过芥子尘埃。王道容生性聪颖,颇得王仲喜爱,虽不及王仲残忍恣睢,却也冷淡薄情如出一辙。
的的确确是黄河百丈冰不如王郎心了。
王道容的反应让刘俭哑口无言,他自己却先软下心来,摇摇头说:“你们王家的人,倒是一个赛一个的心狠。”
刘俭不再折腾。
谢蘅看了一眼慕朝游,催促说,“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为郎君奉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