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三言两语,闲话家常般的话语漂浮在她的头顶,她的角度只能看到他们的逶迤的袍脚,雪白的袜和一双双木屐,屐齿踏了泥。
慕朝游又俯身磕了一个头,这才将早已研磨成细粉的茶叶倒入铜釜内,小心伺候着火候。
她此刻内心忽然有种说不出来的感受。
离开王道容之后,她也不过只是他们这些世家子弟言语争斗玩笑时的筏子,没有人会关注筏子的死活。
她虽然和王道容是旧识。但她并不以为自己有多了解这个如鬼一般的少年。
一个多月一晃不见,如今更是觉得王道容陌生。
其实她对王道容的了解一直都少得可怜。她自以为她和他的分手还算体面,是因为她潜意识地将自己和他放在平等的地位。
她忽略的是。她主动释放出了两讫的信号,王道容默认了下来。她一刀斩断了恩怨,和王道容之间已经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高高在上的王家子无需顾忌庶民的生死。她今日若殒命于此,他恐怕眉睫也不会动一下。
陡然意识到阶级的巨大落差,不禁让慕朝游走了一会儿神。她想得入神,耳畔忽然听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影影绰绰的听不清楚。
她抬起脸,一抬头刘俭正歉疚地看着她。
慕朝游正莫名其妙。
刘俭说:“抱歉,一时没拿住酒杯,污了女郎的裙子。”
慕朝游愣了一下,循着刘俭的目光向下看,看到自己的裙角果然被酒水所污,洇出一片狼狈的湿痕。
原是刚刚她走神的时候,刘俭跟谢蘅、王道容笑闹间,手一个没注意,打翻了酒杯。
刘俭被她看得有点过意不去,笑道:“对不住,都是在下不小心,可惜了女郎这一条好裙子。”
慕朝游非但没介怀,反倒心底偷偷松了口气。本来还在找脱身的借口,暗道真是瞌睡了就来枕头。她顺坡就驴:“穿着脏衣伺候成何体统,还请大人容我回去换件衣服……”
她站起身就想走,被刘俭支着下巴拦住了,“也不用这么麻烦,我看你这条裙子素净得很。”
刘俭笑眯眯地问,“女郎何故不穿那些罗裙,偏穿这么一条素净的白裙呢?”
慕朝游停下脚步,只能耐着性子应付说:“我听说服色也有时宜,花下宜穿素服。”
“今日上巳美人如云,锦服粲然,花色照我裙上,也无需旁的修饰了。”
刘俭愣了一下。
她这话答得够漂亮,听得他不住微笑起来。
眼前的女子一副白裙裹身,肌莹眉丽,如云乌发委堕在脑后,裙上水波纹淡,邈如潇湘水云。
刘俭心中一动,又道:“说得好,只不过这裙子太过素净,又沾了酒渍,这样吧,我为女郎再添几笔如何?”
慕朝游心中一惊,正要婉言相拒,刘俭却吩咐随从回车拿笔墨,执了笔,兴致勃勃地吩咐她近前来。
慕朝游唇瓣紧紧地抿成一线,反抗不得。
她脊背发烫,耳畔嗡嗡作响,羞愤交加之下浑身上下的血液都轰隆隆往大脑涌去。
在众人包括王道容的目注之下,她遵照着刘俭的指示,近到刘俭膝下。
随从替他伺候着笔墨,他拿起那支犀角的鼠须笔在她群面曳下一道长长的墨痕。
慕朝游没吭声,她浑身发毛,感到一阵强烈的不适,但还是强行忍耐下来。
王道容微微垂眸,望着跪伏在身前的慕朝游。
他已经近乎一个多月未曾再见过她,如今重逢竟恍若隔世。那些原本已经淡去的疑惑又在此时如野草蔓生。
这就是她所选择的吗?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指尖。
虽然建康入了春,但初春气候反复,河水冰冷。她一双手刚刚泡在冷水里洗涤酒器,微微红肿。
王道容看到她的颊上淡淡的皴裂的细纹。
刘俭是个风流浪荡的,浑身上下养得白白净净,和她对比之下,像条瘦猪。王道容不包含任何恶意地想,或者说,他所见的所谓名士,个个都如同养尊处优下的一条条瘦猪,不知道那一日便大难临头,便日日醉生梦死,哪怕是他也不曾例外。
但为何慕朝游宁愿舍弃荣华富贵,而甘愿清贫困苦呢?王道容乌黑的眼里掠过一点轻轻浅浅的疑惑。
近两年相处下来,他很清楚慕朝游颇有傲骨,从不轻易向谁低头,而如今跪伏在他身前她也甘愿吗?
刘俭不学无术久了,才书了一个字,看了又看,便搁下手,冲王道容叹了口气,“算了算了,我这一手字实在不堪入目,便不再你王芳之面前丢人现眼了。”
他把笔交给了王道容,本以为他不会接,孰料王道容竟破天荒地地垂眸接了。
王道容低眉敛目接过笔倾身近前,几绺润泽的黑发垂落在颊侧,因为极度专注而显得沉凝。
不假思索,书裙数幅,笔墨纵横,如飞仙来下。
书罢,收回身子,搁笔整袖,沉静而循礼,“容虽不才,自幼习书。”
“不知可为娘子添妆?”
慕朝游一怔,她跟着王道容习字日久,多少也能看出点门门道道出来,挥洒在她裙上的这一幅字是即为漂亮的,遒丽天成,萧散藏锋,逸气跌宕。
这一件素裙裙面为水波纹,这一行行字便如山岳浮在水面,飞仙凌波江上。
她稍稍定了定心神,违心地恭维说:“郎君愿书裙在上,是我荣幸。”
这话倒是不假。
王道容的字写得好是人尽皆知的,但他的作品在市面上流传得极少,多多少少也是因为世家子们只需曲高和寡,不需要普通百姓们喜闻乐见。
据传王郎习字,‘夕惕不息,仄不暇食,十日一笔,月数丸墨。领袖如皂,唇齿常黑’
王道容未曾想慕朝游会作如此反应。他的试探在这一瞬间如同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慕朝游仍然很自然大方地看向他,一双干干净净,没任何屈辱与不忿之色。
刘俭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王芳之,我看你平常一本正经的……”
王道容淡抿了一下唇角,一时间兴味索然,更觉自己方才所作所为实在担得上一句莫名其妙。
“如此,岂不是正合你心意?”撂了笔,王道容对刘俭说。
如果不是王道容的神情太过平静,慕朝游简直要怀疑他是不是还惦记着她的不告而别,在跟他斗气了。
刘俭:“难得第一次见你对女子感兴趣。你若喜欢,不如我来做媒,帮你成全这门亲事?”
王道容:“不必。”
他似乎想起什么,抬眸看向慕朝游:“你退下。”
刘俭顿时不乐意了:“我叫过来的女郎你如何叫人家退下呢?”
又对慕朝游说:“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快点伺候郎君?”
王道容面无表情:“毋须你上前。”
可能是已经厌倦了这样的纠缠,王道容抬起眼,一双乌黑的眼在日光的照耀下淡如琉璃,语气很淡却很强势:“你且退下。”
慕朝游松了口气,不顾刘俭的阻拦转头走开了。
这时,一直旁观着的谢蘅也开了口,“女郎放心,我这位朋友发了酒疯,这里有我们处置,你且退下吧。”
慕朝游不禁有点感激地看了这个一直给她解围的少年一眼。
她也没耽搁,利落地行了个礼走开了。
王道容一直目送她远去,见她走到魏韩等人身前,这才移开视线。
刘俭还有些不乐意:“我这是帮你的忙。”
王道容不买账,语气显而易见冷淡下来,毫无起伏地说:“多谢君之好意,可惜容无福消受。”
魏巴和韩氏正拉着魏冲,不让他冲动。少年一双明亮的星眸里蕴满了怒火,乌黑的眸子几乎快烧起来。
见到慕朝游,少年一愣,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忙拉着她,问她怎么样,有没有吓到。
慕朝游冲他摇摇头,“这些贵人还算好说话。”
许是之前魏巴被人打折了腿,眼前这少年一直处于个PTSD的状态,像头无时无刻不都在警戒着的小狼,戒备心十分之强。
魏冲抿紧了唇,不忿地说。“这些贵人!惯会以权势压人!可恨阿耶非拉着我不肯让我过去。”
魏巴:“让你过去可还了得!你到时候一拳打上去我和你娘还要不要活啦?”
韩氏叹了口气:“你们就少说两句吧,人没事就好。”
魏冲不理,只对慕朝游拍着胸脯说: “阿游阿姊你没事就好,下次他们来你就躲到后面去,我去应付他们!”
魏巴没忍住踹了儿子一脚:“还在这里逞威风,有人叫菜没听见吗?”
魏冲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嘟囔了起来,端着酒菜走了:“知道了知道了。”
以防万一,接下来魏巴没有再让慕朝游到前面忙活了,只让她去后厨帮韩氏的忙。
韩氏让她去酒窖里搬几坛子酒上来。
她刚搬上来,韩氏揭开其中一坛的封泥,一闻就说:“这坛酒酿得好。”
她拍拍酒坛,可能是为了安慰她,笑着递给她说,“拿回去喝着玩儿吧。”
慕朝游一闻到到这酒香,就知道这酒酿得极好,不禁问,“这是桑落酒?”
韩氏笑着说:“对,去岁新学的,刚酿好,还没卖呢。”
慕朝游谢过了韩氏,目光一直留意着前厅的动静,远远地看到王道容和刘俭几人站起来要走了。她原地站了一会儿,想了想,还是拔腿走了出去。
王道容今日态度疏淡。她是想和他恩怨两讫,但不想和他交恶。她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挂怀着她不告而别的事,于情于理,她还是该当面给她个交代。
刘俭的马车先走了,谢蘅却不见踪迹。
王道容正要登车,慕朝游赶紧抱着酒坛冲了过去。
“王郎君。”深吸一口气,慕朝游遥遥地喊。
王道容闻言,撩开车帘,一双乌黑的眼静落在她身上,淡淡颔首,“慕娘子。”
柳色盈盈,花光灼灼照男子绮丽的眉眼,但举止却疏远而客气,如冬雪未消。
“方才多谢王郎君替我解围。”慕朝游一字一句,一边斟酌着措辞,一边慢慢开口,“还有就是上次不告而别。”
“不必。”王道容很快截断了他的话,平静地说,“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更何况,容也不全是为了娘子。”
“刘俭荒唐,若再依他,未免纠缠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