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是个大节日,客人们原本就喜欢往家买泥土做的牛以迎接春日,没想到叶家酒楼的打春牛套餐三个菜,全部是春牛,又能吃又能玩,看着还很有趣,于是纷纷掏钱购买。
这份别出心裁的牛宴在立春这天卖得飞快,人人都喜欢,特别是其中硕大的芝麻糖球,着实好玩有趣,拿来哄家里孩子最合适不过。
因着是城里独一份,旁家酒楼只有羡慕的份:现在要模仿也来不及了。立春就这么一天,除非明年立春再出来跟风卖。
羡慕之余店主们也跟着叹息:“这叶老板真是满脑子的计谋。”让他们这些模仿者跟着模仿都学不过来。
叶家酒楼又大大赚了一笔,伙计们虽然忙乱,但各个脸上都洋溢着笑容:老板不是小气的,明日就会给她们发奖金。经历了这么个与往年不同的春节之后小娘子们都一夜之间长大成熟了不少,各个都盼着多赚些银钱傍身。
叶盏看着酒楼里生意平顺,就收拾了一盒子菜去拜会裴老夫人。
裴老夫人这回亲自见了她,见叶盏提着食盒便笑,从袖子里掏出个荷包:“难得有晚辈跟我拜年。”
那荷包看着精巧,像是最昂贵的蜀锦,光是荷包就这么贵重,里头只怕是金稞子。
叶盏推辞,裴老夫人却板着脸:“莫非是瞧不起我老婆子不成?哪里有年节时的红包发不出去的道理?”
叶盏便只好收下,老夫人才满意:“这便是了。吃了你那许多东西,总不能只知吃白食。”
她还想留叶盏吃饭:“预备碗筷,今日就在我这里吃了饭再走。”也正常尝一尝叶盏带来的那些稀罕吃食。
叶盏便陪她吃饭,裴家不愧是我官宦世家,发酵过的酸浆炖肉引得人口水直流,炙烤过的羊肉膻味毫无,冬月里难得的长着绿色叶子的红嘴菠菜,还有一味奶香味十足的甜酪。
叶盏却什么胃口,举着筷子略微吃了几口。
偏偏裴家食不言寝不语,一切鸦雀无声,叶盏也不好意思打扰老夫人吃饭,只好闷声陪着她闲坐。
吃完饭后又上漱口茶,又上茶水,叶盏迟疑了再三,到底还是忍不住开口:“老夫人,实不相瞒,我是来打听……”
老夫人笑了:“难为你这孩子陪我这许久。”
她似乎猜到了叶盏要问什么,遣散了左右丫鬟:“只怕你要悬心了,自打过了正月初一就没有他的消息。”
叶盏手里的茶杯一倾,差点倒了出来。
老夫人亲手接过她的茶杯,笑道:“除夕夜里收到消息,说是他已经与手下人昼夜兼程走到了辽国境内,之后就再也没有消息了,跟着昭儿的两拨人都再没有消息传出来。”
叶盏茫然看着老夫人,她一直硬气,说起裴昭也不会用这么亲切的语气,陡然用这么亲近的称呼只怕就是裴昭出了事。
除夕……按照日程算裴昭走得飞快,居然能赶在过年前赶到中京,可以想见这件事有多紧迫。
回想起从前听说的案情:烧粮道、杀人之类,叶盏越发坐实了自己的猜测:只怕这桩案情不是简单的民间纠纷。
多半涉及到了两国纷争……
她急得站起来,从未有现在恨过自己史学不精,什么都无法提供。
“先莫慌。”裴老夫人提醒她,“这两国不会陡然撕破脸皮,又有两家的人才跟着,再者辽如今也有过年的习俗,官吏们心思都不在公务上,还惦记着过年呢,如此一来保他一条命也算绰绰有余。”
叶盏却不乐观,两国开战不斩来使不假,可裴昭不是正儿八经过了明路的使节,他是私下潜入辽国的官员。
对方完全可以装不知道,先杀为敬,就是料定了大宋这一方无法提出抗议,否则你宋的官员来我境内是为着什么?
大宋也只能吃这个哑巴亏。
没必要为一个小官员牺牲两方难得维持的和平。
想到这里叶盏呼吸陡然急促几份:“老夫人,可有什么法子能让我出力的。”不管是出钱还是出力,她都要用尽全力救裴大人。
“你救?”裴老夫人看着叶盏,似乎很惊讶她的回答。
“小裴大人是个好人,是个好官!”叶盏不用思忖就飞快脱口而出,“他待我很好。”如今他遇到了危险,她自然也要回报。
“拿钱的话我手头能动用千两银子,酒楼还能抵押出去,出力的话,我如今也能与长公主说上话……”叶盏思忖,飞快说出自己的筹码。
“若还不能呢?长公主不愿为了一介小官员沾染朝政呢?”
“那我就去敲登闻鼓,去求我认识的所有官员,去辽地。”叶盏脑子乱麻一般,一时也想不出旁的,一切全凭本能回答,“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老身没记错的话,你不是拒绝了我家昭儿的提亲?”老夫人没理会她的话,像是完全没听见,反而悠悠然冒出一句。
“这是两件事。”叶盏没想到老夫人会这般突兀,“朋友之间尚能互相救助,何况这是死生大事……”
“是么?”老夫人饶有兴味挑眉,“朋友之间,就能拿出全部家财,甚至还能让你这般傲气之人去求权贵?”
叶盏:……
她一时被堵住,无话可说。
回味了一下,脸慢慢红了。
她自然会拼尽全力救自己的朋友,但不会像这样毫不犹豫不计后果奉上自己的全部,甚至性命。
老夫人“噗嗤”一笑:“既然如此,那我这老婆子便也不作妖了。”说罢起身到博古架上暗盒里取出一份信件。
“刚才是我骗你的,那孩子写来的,他好好儿在中京过年呢。”
叶盏接过信件,果然是裴昭字迹,写的是“叶盏亲启”,叶盏急急拆开信封,一目十行读完全信。
信里提及不少辽北风情,东拉西扯看着很有闲情逸致,甚至还提及了本地一些饭菜的做法,似乎在帮叶盏收集食谱,看上去不大像有危险的样子。
“……老夫人?”叶盏看完全信,确认裴昭安全,这才纳闷抬头看老夫人。
她老人家性子古板,看着不像是恶作剧的人。
“你可莫瞧我。”老夫人坦荡荡一摊手,“若不是我老婆子拼上老脸不要,你哪里会开窍?”
?
叶盏松了口气,至少裴昭是安全的。
裴老夫人乐呵呵笑起来:“你要怪我,要骂就骂。”孙儿忽然要立功出京的事情她也得知了,这下就坐不住了,到底是心疼他,所以免不了帮孙儿一把。
叶盏扶她坐下:“您啊!”
她好气又好笑,都说老小孩老小孩,这裴老夫人居然想出了这么个招数。
不过这一招还是有作用,若不是这么一招她哪里能知道自己的心思呢?
“你们这些孩子,总觉得还有无穷尽的光阴。”裴老夫人摇摇头。忘川大河,时光流逝飞快,白色的小马驹过篱笆隙极其灵活,你站在莽莽平野苍茫草海里还没反应过来,就只能看到小马白色的背影了。
“老身不是倚老卖老,从前也有个人,那时候老身也以为还有无限光阴。”裴老夫人看着窗外,似乎又回到了往昔女儿时。
那时候春日杏花花瓣沾染满春雨微雨,闺中女儿噘着嘴抱怨:“我要快些长大,等我长大我不要像娘那般古板,要随心所欲在床上吃点心,还要秉烛夜游去看牡丹花。谁都管不了我。”
那时候以为长大是一件极其极其遥远的事,以为自己成为大人后就能随心所欲,特立独行与所有世间现存的大人不同,要走一条标新立异前无古人的路。
“还以为他也会等着我。”小娘子眼中,两情相悦是一件极简单的事,世交家儿子、门当户对互相有意。
他在两家登高远眺时寻了时机对着她温柔笑,桂花树下他装作不经意捡起她故意丢下的手帕,元宵节他为给她送一盏灯给家里姐妹兄弟们都分送了一盏,足足拉了两车。
“可惜。”裴老夫人摇摇头。走错一个路口就再也没有那么多时间了。闺阁女儿第一次喜欢上旁人自然是羞涩居多,还夹杂着别扭。某天撞见他与表妹红着脸说话,她赌气将他送的礼物装了木盒全部归还,等他一头雾水询问时,作为中间人的堂妹又粗心传错了话,一来二去,他去了外地。
即使那时候裴老夫人还希冀着两人总有能说清楚的一天。
然而那个人再没有回来。
叶盏听完这番话,沉默。她作为现代人太久,看多了电视剧小说,她并不太觉得真爱是一件很脆弱的事,她的观念里凡是能错过的就不是真爱,这是她第一次以古人的视角看待问题。
一老一少,就这么矗立园中许久,直到鼻端一段幽幽的腊梅香,裴老夫人才拍手一笑:“差点忘了腊梅,我叫人给你剪几段走。这梅花熏茶再好不过。”
叶盏将腊梅带了回去,熏干后放入面粥做了梅花粥,又取了一部分用蜂蜜浸泡后做成腊梅蜜,想想叫人又送到裴老夫人处,烦请下次给裴昭送信时一起带过去。
裴老夫人不愿意:“山高水长,腊梅蜜太重,万一路上摔了陶罐,你不是为难送信人么?”
她老人家另有主意:“不若缝个荷包用腊梅填充,还能闻一段腊梅香。”
叶盏闷声不响,收回了陶罐,抱着就要走。
“别走别走。”老夫人急了,“这陶罐就可,行了吧?!先莫走!”
裴管事没拦住叶盏,急得问老夫人:“老夫人?这?……?”叶娘子好容易开窍,想起给少爷主动送东西,别说陶罐,就是陶山他也得想法子送过去。
偏偏被老夫人这么一打岔,连陶罐都没了。
“看我作甚?裴昭那小子回来还能找我兴师问罪?”裴老夫人小孩一般缩缩脖子,随后坦然看窗外云卷云舒,"若不是我出马,那小子只怕关关雎鸠个好几年都没戏。"他回来还得好好谢谢她呢!
春节过后到了州试报名的日子。
叶盏这才知道大宋的第一道考试被称作“州试”,在地方举行,每个学子都要回老家考试,考中后就是贡生、举子,从此就是鲤鱼跃龙门,算是褪去了第一层皮。
闵穆自然要报名,他来叶家拜访时候说话也中听:“不管成不成,总好有点文墨,成亲时才过得去。”
说到“成亲”二字说话一概风流倜傥的人都磕磕巴巴了,惹得叶家几个姐妹在屏风后面笑。
闵穆家里本就打算让他走恩荫做官的路子,但有个举子的名头肯定官面上更体面。就如裴昭,当初也是能恩荫做官,但他非要科举出头,果然后面升得飞快,算是锦上添花。
闵夫人激动得直念祷,多谢各路神灵保佑她儿子开窍,在得知这是玉姐儿缘故后,往叶家的节礼还加重了几分。
还有一人,宓凤娘走街串巷,得知赵小七自然是要报名,他在学院里昼夜苦读,连年节都很少回家,考试也是应该的。
除此之外还有个报名的人,让叶家出乎意料——金哥儿。
“你这孩子怎得忽然想起这个?”叶大富惊得不轻,大儿子年幼时在村小自然是名列前茅,可是,那是多少年的事了啊?
“十四年了。”宓凤娘像是知道叶大富在盘算什么,先说出了准确的数字,"这许久都未看书了。怎得忽然想起科举?"
怪不得他这些天都在书房里苦读,原来是想科举啊。
叶家人他们虽然不读书但也知道科举不是儿戏,怎么也要苦读多年才能出头,从四五岁开始开蒙到第一次下场,无论如何也要学习十几年。
“爹,娘,我……”一贯侃侃而谈的金哥儿此时却吞吞吐吐词不达意,半天才说,“我想试一试。”
“横竖家里如今也有钱了,你读书倒是不成问题。”宓凤娘不是那等压榨儿子的人,听说儿子真心想考试第一时间帮儿子宽心。
“如今科举是有点迟。”金哥儿很冷静,很明白自己前面的拦路虎是什么,“就当我今年才五岁,今年不行,等十年后总能行。”
“有这志气是好事。”叶大富也宽慰儿子,"只是这一路上流言蜚语,还有若是失败,你可要有心理准备。"
“嗯。我知道。”金哥儿目光坚定,“便是再艰难也使得。”
“哥哥,你要做官么?”唯有叶璃最敢问,“我记得你一贯只想开店,你怎得到了二十岁才忽然又想做官啊?”
“我改主意了。”金哥儿咬唇,“权贵可以使唤一个生意人的妹妹,却不敢随意使唤一个官员的妹妹。”
“大哥?”叶盏和玉姐儿对视一眼,忽然齐齐隐约明白了金哥儿的心思,“莫非你是因着长公主那件事才想做官的?”
“嗯。”金哥儿点点头,又赶紧解释,“我不是说你们做厨娘不好,我的意思是你们可以依照自己的喜好活,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但当被权贵叫去给猫儿做饭时有底气能拒绝。”
他当时就憋了好大的气,想着全是自己不成器,否则家里妹妹们哪里会被人叫走?
说是叶盏做菜好吃,但长公主有胆量叫一个官员的妹妹给猫儿做菜吗?
说到底还是因为他能力太浅,护不住妹妹们。
“大哥。”叶盏和玉姐儿听明白了,齐齐开口,“我们不介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