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跟着方管家来到上回的屋子。
这次他没有在外面等着,方管家请他同入内。
一听到动静,里屋等得焦急的方乔慈小步快走地出来迎接他。
“许大夫,你怎么来得这么晚?”方乔慈说罢,有模有样地行了个晚辈礼。
许黟心里微诧,笑了笑道:“听闻你有好些话想与我说,我上山都加快脚步了。”
“真的?”
方乔慈明眸皓齿,穿得像个可爱的福娃娃,眼睛亮起来时,很是惹人喜爱,
许黟真挚地笑说:“真的。”
方乔慈高兴起来,拉着他要去见方楚良。
“许大夫快进来,阿爹在等着你呢。”
许黟反手牵上他的手,他的小手微微凉,不过与服药前的冰凉比起来,已有大好转。
屋里,方楚良作为一县的教谕,自不会如同方乔慈那般,激动地亲自跑出去接个大夫。
他气场温和,见到许黟和慈哥儿一同进来,笑着对后者招手。
方乔慈松开许黟的手走到阿爹旁边,靠在他的怀里听他们叙话。
两人叙话的内容,都是围绕着慈哥儿的病情。
当方楚良听到许黟说他儿子的病是先天所造成,不是几副药汤就能治好时,心里的喜悦减少大半。
“真无计可施?”方楚良心疼地摸着孩子的脑袋,不忍地追问。
许黟道:“也不算无计可施,虽难以治愈,好歹令郎是总角之岁,好生调养,不发病的话,是无碍的。”
但发不发病这个不好说。
脉象上看,能辩证出方乔慈是先天心脏病,但具体是哪方面的病灶却不能详知。
中医不是神学,许黟做不到让一个先天心脏病的孩童完全的药到病除,只能是预防,预防,再预防。
减少发病的次数,后天就能多活几年。
许黟当着孩子的面没有明说,但他的谨慎话语已经让方楚良知晓,他想让儿子长命百岁,怕是不能了。
方楚良闭眼轻叹。
几息后,他睁开眼睛看向怀里的慈哥儿,满眼是亏欠的疼惜。
方乔慈天生聪慧,哪里不知他的病治不好了。
却还是扬着小脸看向阿爹,软声地说道:“阿爹别为我担忧了,你看都长出白发啦。许大夫说得对,只要我不发病,就不会有事的。”
“好,慈哥儿说的对。”方楚良跟着一笑,没再继续神伤。
片刻后。
许黟为方乔慈脉诊,他的寸脉脉象沉细,微有细绝之像,与之前相差不大。
唯一变化,是位于寸脉和尺脉之间的关脉,脉象稍有缓和。
这是个很好的结果了,能短时间内改善一部分体质,对后续的药物调理,争取到一个不错的开始。
许黟收回手,对他们道:“令郎的素体阳气依旧不足,原先的保元汤还需要继续服用,我这边再为他开一剂药方,这药方先服用五剂,我到时再过来复诊。”
他提笔,在纸张中写下:附子理中加吴萸、鸡舌香温之……[注1]
这是附子理中汤中其一方,用药为人参、白术、干姜、附子,每味药各二钱,另炙甘草一钱。[注2]
上述是成年人所用的剂量,许黟用在小儿身上,就要有所减。他减了三分之二的药量,再加入吴萸和鸡舌香一起煎服。
其中的鸡舌香是丁香的别名,它具有抗凝血的作用,与养血活血的药物组成,能通脾寒气厥,温其腑。
写完,许黟将方子拿给方楚良。
“令郎的病需要好生修养,方教谕你也要注意身体。”
方楚良微诧:“许大夫是看出什么了吗?”
许黟认真地说道:“方教谕常年思虑,容易得郁病,致气血失调,脑神不利。”
方楚良闻言叹气,他道这两年确实夜里难以入眠,人的精神也大不如前了。
也有让大夫来诊过脉,说的跟许黟差不多,开的药方喝了是有效果。可他思虑还在,很难排解。
现在许黟看出他身体出了问题,就想着,要不要让许黟也为他诊脉一二。
许黟没有推辞,重新拿着脉枕让方楚良伸手为他诊脉,探了脉,又看他口舌,还有五官。
得出的结果跟他观出来的差别不大。
确实是日积月累的思虑导致的郁病。
不过原先方楚良已服用过汤药,疗效是有的,就是病因没有解决,才常常复发。
经常喝药汤也不好,想到方楚良的情况特殊,许黟思索着想,打算给他开一个焦虑症食疗方。
这食疗方取的是酸枣仁十钱,生山药十五钱,茯苓五钱,研细成粉末与米煮成粥。
方楚良看到许黟给他开的是药膳粥而不是药汤,有些惊讶。
“这粥如何食用?”
许黟说:“分食,隔日吃,一周为期,食一周停一周,等症状不再反复,就不用再吃了。”
方楚良听后,点头。
旁边的方管家上前,将这两张方子收了起来。
他正要带着药方去开药,外面就进来两个人。
齐秀娘带着贴身丫鬟进屋,见着许黟的人还在,松了一口气。
还好她没有错过。
齐秀娘对着许黟欠了欠身,心存感激地说:“慈哥儿的病,有劳许大夫忧心了。”
“娘子客气。”许黟侧身回礼。
齐秀娘过来,自然是要询问慈哥儿的病的,她得到了许黟的回答,眼眶瞬间就红了。
方楚良见娘子难过,走过去轻声地安抚。
一旁的方乔慈看看他娘,又看看许黟,像是小大人一样的叹了口气。
他问许黟:“你能不能也给我娘看看?”
许黟:“?”
方乔慈有模有样地说:“你不觉得我娘跟我阿爹一样,都是思虑过重吗?”
许黟:“……”
是这个理。
后面,齐秀娘还是拗不过儿子,同意给许黟看病了。
时下,为妇人、闺中小娘看病,不能直视者多,且切脉要隔着帕子脉诊,难题加大不少。
许黟与齐秀娘见过面,已不需要隔着帘子看病,但还需用帕子挡着,避免肌肤相亲。
这方面,当初的何娘子和陈娘子就大方许多。毕竟底层妇女多数得为银钱抛头露面挣家用,出门戴帷帽,与外男保持距离的,只有权贵人家的女子才能如此了。
在底层百姓中,这样的规矩是不存在的。
许黟头次隔着帕子为人诊脉,与直接接触脉搏比起来,果然相差不少。
他仔细琢磨脉象,又去观齐秀娘的面色,这期间,他还不能直白地盯着看,只拿余光细量。
许黟为此心里默默叹气,而后把手收回。
倚在旁边焦急等着的方乔慈见状,好奇地问:“怎样啦?”
许黟抬眼看向他们父子俩,淡定道:“与方教谕的情况无差。”
“那这食疗方……”方楚良看向之前的药膳方子,犹豫着问。
许黟摇头,道:“我再开一食疗方给齐娘子。”
他为齐秀娘开的是枣麦粥。
这枣麦粥是用枣仁、小麦、粳米同煮成粥。适用于妇女心神不宁,脏燥,喜悲伤欲哭等。[注3]
连着给一家三口看病,是许黟没想到的情况。
方家一家人对此也是哭笑不得。
这样的场面还怪叫人感叹的。
想想许黟不过是个还没及冠的年轻大夫,就能取得方教谕一家的信任。
说出去,恐怕没几个人敢相信。
但说起来,还是要许黟有本事,一剂药汤就让无数大夫诊断为不治之症的胸痹证有所好转。
即使是瞎猫碰上死耗子,那也是许黟运道好。
别人不敢这么腹诽,上回被方乔慈说了难听话,叫她不要在屋子里管事的秦婆子,心里就很不好受了。
她看着许黟被方管家恭恭敬敬地送出屋,还得了二两白银诊钱,眼红得咬牙切齿。
要不是这人,她如今还是大哥儿屋子里的管事婆子,底下的丫头小厮都要好生地孝敬她。如今她被调去后厢房管其他琐事,能捞得油水的活儿都沾不到半点荤腥。
结果呢?惹得她落到这般下场的肇事者却是在方家得了脸面,出诊一回就能赏到这么多钱。
可她如今不过是个下等婆子,除了气得胸口疼,还能如何?
……
许黟不知道,他被一个眼红但无能狂怒的婆子盯上了。
他从方府离开后,接下来的两日,都在许家挂牌坐堂没外出。
何秋林的伤口在生肌膏的药效之下渐渐好转,翻动身体不再撕裂流血,能下地走动了。
他一能走动,就拐着棍子来许家找许黟商量解赁的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