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长冷笑道,“瞧瞧,这是被抓了,才再不敢了,若是不抓她,倒觉得这都是小事儿,她一心只有自己,哪里想得到别的百姓因她受的委屈?担心?你们这些泉州大族出身的吏目,可都要瞧仔细了,今后晋升时,因出身一体扣分,便是因这两人,揭开了你们身上的臭毛病!今日以后,都给我回去重读政治!不将课本学透,永无机会晋升调岗,如有错处,加倍多罚三分,这一切就因此二人而起,冤有头、债有主,可不要恨错人了!”
见惯了买活军到处开扫盲班,又是周济弱小,又是为女子放足,教她们读书写字,让她们做官,泉州众人实在难以想象买活军还有这样一副严酷的面孔!当下哪还顾得上不平、怨恨?无不是战战兢兢,忙着认错表忠心,唯恐自己落得和台上众人一般的下场。
又有些心中发虚的小吏目,回家后深思熟虑,还是辞了官不敢再做吏目,这些人是有些政治敏感度的,不像是旁人只顾着怨恨宋三、刘氏,他们心下雪亮:“买活军素来忌讳宗族,如今看来,更忌讳本地大姓子弟考入官府做吏目,便是要做吏目,也该异地为官,否则若在此处,只怕是屡遭打压、挑剔。这宋三二人不过是筏子罢了,拿他们说事而已,官场上的事情,沾了边就是倾家之祸,若没有手腕,把握不住,真不如趁早抽身,去寻别的出路。”
说到要寻出路,这些泉州人的想法都是相似的——宗族出身做不得官了,那就只有去异地经商,既然是要经商,那便是往南洋去的好,留在买活军这里宗族的身份不能带来助力,反而处处束手束脚,不敢放开了交际吏目。
恰好,宋家宋玉亭这一支,正在筹备船队下南洋出海开拓,此时船只已几乎齐备,说来也是可笑,最终,宋三家属和这些被连累了的宗族子弟,竟又都请托到了宋家这里,凑在了一只船上,出海这一日,大家在甲板上面面相觑,说不出的百般滋味俱在心头。
又听得一声心满意足的叹息,一个白肤青年从邻船舱房里蹿了出来,手持一个小东西,正在按个不住,那边一个中年人眺望远方,面色深沉,又有不少泉州本地农户聚在一起,警惕地打量着海港,低声不知商议着什么,这形形色.色的行人全都聚在一起,只听得瞭望台上一声号响,帆布索索而落,鼓风而去,陆续出了港中。
前后首尾相衔的船队之中,水手们俱都欢呼起来,大叫道,“开海,开海了!开海疆去喽——”
第383章 拍船永远显小
“喂喂喂, 测试测试,能听到我吗总台,总台?”
“华夏历1846年10月23日, 晴, 有微云,气温27度,航行经纬度……哎, 咱们昨儿的测出来的经纬度是多少来着?”
“风力三级, 微风,海面有小波浪,浪峰未破碎,船只以四节速度借风力匀速前进,方向东南, 顶帆30度取风,距离下个补给点还有三天航程。”
【喂喂喂,喂喂喂?】
船顶瞭望台里顿时爆发出了兴奋的喊叫声, “有信号!在这总台也能收得到咱们的无线电!可以通话!”
“哇!”
甲板上忙碌的水兵们,顿时也跟着发出了欢呼声, “好哇,好哇, 这下咱们可有根了!”
“快抓紧时间做情况简报!”三层船舷上方, 船长郑地虎探出头来大吼了一声, “昨日停靠的港口不友好,要下批船只注意着,小船队不能贸然入港了!”
“哎——知道啦!马上就说!”
戴着斗笠的头立刻缩了回去, 站在二层船舷的采风使张宗子, 也依依不舍地收回了手机, 又对郑地虎喊道,“地虎哥哥,我把你拍得可威武了,一会你快来找我,我们一起把照片选了,余下的得马上删掉,不然空间不够!”
说完了,他珍而重之地将手机装入了一个锦囊里,纳入怀中,回身进了舱房,问候着他舍友徐侠客道,“大侠,感觉如何了?服了药以后今日应该好多了吧?”
“好多了,好多了。”徐侠客已经半坐了起来,一边呷着淡酒一边有些歉意地说道,“着实是孟浪了,自诩走南闯北,早已皮实粗糙,不想还是小瞧了南面的天气,都已经是十月里了,正午这骄阳居然还是这样吓人!”
“主要是这天气,连我们南人都觉得闷热潮湿,难以承受,这也难怪本地的土人总是□□,只在腰间围些树叶遮羞了,确实是渥热难当,只怕这样的地方,难出长寿之人呢。”
张宗子和徐侠客二人,都是飞扬跳脱之辈,虽然年纪相差了不少,但一见如故,此次下南洋之事,张宗子这里自然是职责所在,必要去的,而徐侠客之所以能够顺利成行,赶上了第一波船队,其中也有张宗子为他奔走的功劳。
谢六姐把徐侠客随军的事情交给张宗子来办,于是张宗子出面,找了一条送快信的渠道,将家信发回了徐侠客的老家,令徐家婆媳二人,先行上船走到武林,而此时徐侠客也乘海船到武林码头,双方汇合之后,再一道南下云县。这样里外里,足足节省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徐侠客是七月里到的买活军,能乘上十月出海的大船,中间还抽空去武林接了人,安排母亲做了体检,这在敏朝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事情,不过,买活军这里的人,办事的效率是很高的,他也正在逐渐地适应这一点。
母亲做了检查之后,别的没有什么,只是血压有些偏高,买活军的医生立刻便开出了一整套的药方,要运动,要低盐饮食……好在这血压高得也是有限,而云县的气候又要比江阴更加温和,徐母很喜欢云县,每日里还要劳动去学校上扫盲班呢——八十岁的人了,折腾起来浑身是劲儿,像是长命百岁的样子,更对徐侠客道,“若我再活二十年,你也守着我二十年不成?我虽也没想你做什么大官,可也盼着你出息上进,这开拓南洋是千载留名的事情,瞧着周报上的消息,只怕将来江阴产业,能保住的不多,徐氏这一脉的传代,就要着落在你身上了。”
这是还没认多少字,就叫儿媳许氏读报给她听——说起来,许氏也是受了买活军的恩惠,她在五六年前大病了一场,本来几乎熬不过去了,是个游方道士,传授了买活军的烈酒擦身法,太夫人做主,死马当成活马医,没想到许氏居然真熬了过来,此后她便信了买活军的天妃菩萨,这一次来买活军这里,她宁可孤身一人侍奉婆母,还要照顾幼子,也不曾反对,就是这个缘故。
太夫人所说的江阴产业保不住,其实是糅合了报纸上最近大做文章的两件事,第一件事,是‘谢听话首告生身父母案’,买活军这里,有旧式文人底子的活死人,都按照《国朝旬报》的叫法,叫它‘悖子污孝案’。
此案对百姓的影响,最大的一点是在陈年积案的登记上,虽然真正去登记的人并不多,但买活军推出的政策,让那些曾被迫害的人都感到很解气,同时也让徐家这样,暂且还在买活军势力范围之外的世家,感到了相当的压力——徐侠客一家子倒是不怕什么,他常年在外,也不事生产,不曾接手俗务,从南洋回来,将家一分,田地一卖,别人就是首告了族人,也牵连不到他身上。但是,作为宗族的一份子,自然能感受到这个政策对于宗族的极大威胁。
等到‘宋三毁公文案’再一出,泉州城内人人自危,眼看这对宗族出身的底层吏目的排挤,就要逐渐蔓延开来,成为一场政治运动了,太夫人自然也明白,徐家献田之后,即便侥幸打点了上下,保住了大多数人的性命,但想要留在江阴继续繁衍生息,如同以前一样,办事处处方便,兴旺发达,在地方上甚有名望面子……这是再也不能了,宗族出身的年轻人,若是想考吏目,不是比一般人更难,更要受挑剔,恐怕就是只能考到外地做官,想要留在本地混官场,给予族人照拂,衙门也是容不下他们的。
且不说此举是对是错,徐家母子都自知自家不是‘挽天倾’的人物,只能随机应变,依着命运的安排从容前行。江阴的产业将要大打折扣,这是显然的事,徐太夫人恐怕也要终老云县,不会再回那动荡之地去了——若无宗族的照拂,反而有亲戚的烦扰,还不如在云县养老呢,至少云县有医院,这里的医疗水平,在此时莫说敏朝,哪怕是全天下都没有能比较的地方。
这些消息,不能说是好是坏,但可以肯定是好事的还有一点,那就是徐侠客的文集是非常畅销的,这也让他和采风使张宗子一样,旦夕之间,便从不事生产的浪荡子弟,变成了白手起家,闯出一片天地的江湖奇侠。
张宗子是会写报道,会排戏,不过几年的功夫,便靠着自己,在云县置办了不少房产,将家人都安置在其中——他祖父也过来养老了,绍兴的偌大家业,分给各房,这个家分得十分彻底,浮财散得几乎一干二净,只留下田地,收些便宜的佃租,留着将来献给买活军,其余的商铺、房舍,多数都转卖给了别人,所得的巨额财富,均分给各房,此后便由他们任意花销。
张宗子的祖父,则带着他们得到的份额,迁居到云县,又将银钱捐了至少一半给买活军,买活军送给他们家一付匾额,【积善之家必有余庆】,说白了,这匾额就是张家的护身符,张家这算是成功上岸,在买活军这里安顿下来,不必再时刻担忧有人构陷勒索自己。便是余下几房族人的糟心事被翻出来,最多是跟着被扣扣政审分,却不会被株连着一道送入矿山去——如今各地民间,越是靠买活军这里近的,就越是有些无赖威吓富户,倘若不交银子,便要来买活军这里督促备案,将来把他们阖家前程都断送了云云。
张宗子、徐侠客这二人的近亲,虽然多是无劣迹的富户,但细究原因,能够成功脱身,最大的原因还是他们对于买活军的用处很大,如今买活军的规矩正在深入人心——有用之人,总是能得到一些宽待,于是要好生工作的原因又多了一条,这让本来就对本职工作如痴如狂的这两人,更有借口投入工作了。
张宗子便很不愿意回绍兴成亲,几番推脱,要求未婚妻家中将她送到买活军这里来,先考过初级班的考试,再寻一门工作,彻底成为‘买式’新女娘,再来商谈婚书,用的借口,正是买活军的有用无用论,“我们正是因为对买活军有用,而被宽待了几分,既然如此,自然只有励精图治、力争上游的份儿,什么老式婚书、提早成婚、太太不工作,将来对景儿都是把柄隐患,都是不够‘买化’的证据,没听过六姐常说的话吗?‘细节决定成败’!如今也算是场面上的人了,如何能不在小处越发谨慎起来?”
他父亲远在鲁王处,母亲又殁了,祖父母实在是管束不了他,只得由着张宗子胡闹,此时又让他下了南洋,而张宗子本来还因为那门亲事十分烦恼——他倒也不是讨厌了那小娘子,只是自由自在惯了,又醉心工作,确实不想多添一层束缚,上船之后,便顿觉快意自由,每日里只是捣鼓着特别发给他的手机,还有那个太阳能电池。
得了闲最大的爱好,就是到处拍照——他现在倒是学乖了,白日外出,都戴个斗笠遮面,再用黑纱障面避暑,为的是怕暴晒过久,中暑昏厥,也因此,虽然上了海船,但肤色依旧格外白皙,偶然请徐侠客掌镜拍照时,徐侠客拍的群像里,张宗子若是没戴斗笠,总是白得最显眼的那个。
徐侠客来买时间不久,对于如意手机这东西,还是上船后才逐渐摸索着使用,尚且还在战战兢兢的学习期内,远不如张宗子、郑地虎两人玩得自如,这两人因为玩手机还起过矛盾——郑地虎非常迷恋手机中一款叫做‘贪吃蛇’的游戏,可惜张宗子要限制充电次数,总是不给郑地虎玩,二人屡屡因此口角,总以张宗子威胁要‘告六姐’作为结束。
“你看,今日早起,拍到了不少好照片!”
他们两人出来的目的,就是为了写文章,徐侠客要写游记,张宗子是要写报道,两人商议下来,徐侠客以写景、写船、写见闻为主,张宗子则以写这些开拓南洋的船客众生相为主,虽然同去一地,但主题截然不同,因此张宗子爱拍人像,见徐侠客已经好过了些,便坐在床边,指点着给他看自己一早拍的照片,“这张是后船他们船客去吃饭时拍的,隔着远,但是镜头可以拉近,还能拍到船身的全景,真是威风凛凛!瞧那些船客,如蚂蚁一般大小,细看却还能分辨眉眼,多么神奇。”
徐侠客自己还不太会拍照,因此他不敢多话,只是不做声,但深心里,他觉得张宗子的照片拍得并不高明,买活军的新式风帆大船,说到规格,哪里是一般的鸟船、福船可以比较的?就是弗朗机人的战舰,都无法与之媲美,但在张宗子的照片里,便犹如玩具一般细小不堪,半点都不威风。
偏偏张宗子这个人,自我感觉总是极其良好,眼巴巴的望着徐侠客,似乎在等待他的夸奖——因张宗子比徐侠客多坐过许多次海船,自诩算是前辈,一路上对徐侠客也算是悉心照料,徐侠客实在不忍拂了他的意,但要昧着良心夸奖,又实在办不到,也怕张宗子被他夸过,更加得意,到时候回云县时,手机里塞满了这样的照片,要引来六姐的责罚。
因此,绞尽脑汁,指着上头的脑袋道,“这些人,便是你和我说过的泉州宗族罪人吗?他们人数众多,在路上应该不会闹事吧?说到此事,虽然不好妄议政治,但买活军在泉州的处置,似乎也太苛刻了一些。”
张宗子一听,果然转移了注意力,便笑了起来,说道,“徐兄,话不是你这样说的,买活军的态度,对宗族来说,固然算是过苛了,但对百姓们来说,又是如何呢?”
说着,便忙又去自己的书箱里翻出了一篇文章来,郑重送给徐侠客,笑道,“你瞧瞧我选出的这篇读者来信,便晓得了,伤的是多少人的心,又壮了多少人的胆气,这里头的得失盈亏,可是分明得很那!”
第384章 一封普通活死人的来信
“周报编辑部亲启——一名普通的活死人敬禀。”
海风吹过千重帆, 越是靠南,海水的颜色就越清亮,不再像是北部那霸、长崎一带的海水, 往往是苍灰色的, 透着严苛,在这个纬度上,海水犹如透亮的蓝宝石, 波峰的碎浪正是蓝宝石那粼粼的反光, 上百艘大小船只组成的舰队,在海面上有条不紊的向前缓缓行驶,它们在大海中显得如此渺小,然而,却已是如今人类对自然伟力规模最大的征服, 在这个时间点,只有少数几个国家有能力组织这个规模的远洋航行,毫无疑问, 在亚洲,这个国家只有一个。
华夏!
来自华夏的买活军!
他们在三月里驱逐了壕镜的弗朗机人, 改变了整个东南亚的□□势,随后便马不停蹄地用半年时间修葺旗舰, 招揽水手、移民、商人, 甚至还携带了如今在华夏极为稀少的探险家、旅行家, 在台风季节正式告一段落的十月,开始了南下之旅,毫无疑问, 这支舰队是华夏政权对于东南亚海域最有力的宣告:踞壕镜而虎视图南!华夏政权的南拓, 就这样不可遏制地开始了!
殖民者们, 在收到壕镜陷落的消息之时,就已经做好了准备,买活军要对东南亚的港口伸手了,最后的结果,到底是他们占据了东南亚全境,把欧罗巴的军队从东南亚驱逐出去,还是与欧罗巴人一起瓜分东南亚,尚有悬念,但是,对殖民者来说,近在咫尺的强盛华夏,既然已经起了占据东南亚的心思,那么至少将有一部分土地属于他们,这已经是不可改变的事实。
‘帝国的海上力量,让人相当震惊,我们从来没有获得航往北部港口的许可,并不知道那些港口具体的情况,有人告诉我们,敏朝实行海禁,从逻辑出发,我们推断敏朝不具备成规模的海船力量,但是买活军的船队让我们完全打消了这个想法,跟随船队出行的商船,看上去饱经风霜,毫无疑问,羊城港北部也存在着发达的海上贸易,我们在长崎见到的走私船并不是全部……而现在,这些海上力量全都被买活军纠结到了一起。’
‘那些难缠的海盗们,走私者们,就像是我们国家的那些粗鲁人一样,都被共同的目标汇聚到了一起,现在,他们想的全是南下,南下发财,帝国的海疆前所未有的安宁,倭寇似乎成了一个历史名词,海盗们从错综复杂的群岛中走了出来,去到鸡笼岛,去到壕镜,在那里,他们得到了新的身份——光荣的帝国海军!’
‘这样老练的水手充斥着买活军的舰队,我很好奇,买活军的军官们将如何鉴别他们,如何放心与他们共事,又或者这只是我们听到的一个不可靠的传言,但不论如何,舰队从四面八方出发,汇聚在鸡笼岛进行整顿,随后通过壕镜,他们现在大占海口进行停留补给,并且和当地守军发生了不快,占婆的华人也认为买活军是乱臣贼子,他们不愿为买活军提供补给和贸易,双方发生了充分的交流……’
‘根据我的情报显示,这和流传过来的报纸有很大的关系,买活军所推动的报纸,倒成为了他们扩张的阻碍,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不过,这不能阻碍结果,买活军在本地的交流持续了足足三天,他们又停留了半个月,等到他们离开时,大海口的华人已经完全更改了态度……’
正当弗朗机商人,正在自己的快船上琢磨着写下这封信件的同时,在距离他不过几百海里的地方,在那头尾能有十几海里的华夏舰队之中,附骥在船队后方的一艘小船上,也正有一个剃了寸头的青年商人,清了清嗓子,对同伴朗读起了他们在会安——大海口那是古名了,华人都叫会安——得到的新一期买活周报。
“周报编辑部亲启——一名普通的活死人敬禀,我本人的姓氏,恳请隐去,对于近日在泉州的‘宋三损毁公文案’,我有几句话想说。”
“我是从北方搬迁来的新人,我的故事,说来平常也不平常,决定搬迁到买活军这里,说实在的,除了买活军这里的好处之外,自然还是因为敏朝那里的坏处,在我原本的故乡,年年都有瘟疫,这个病熄了,那个病起,不是水灾,就是旱灾……除此以外,在故乡谋生,也是很不容易的,不想方设法地巴结一些有办法的人,哪怕是小本生意,也很容易经营不下去。”
“得罪不起的贵人,有许许多多,财离不开势,那些能把生意做大的人,背后哪一个没有贵亲呢?今日这宋三和弟媳刘女之事,在泉州闹得沸沸扬扬,众人诧异,可谁知道在咱们老家,做丈夫的为了权势,将妻子献给权贵,甚至把自己也做了个娈童,只为了做生意时能有个靠山,这已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便是往外说嘴了出去,旁人也只有羡慕‘你家能攀附上大官人’的,哪有一个会笑他王八呢?”
“小老儿在此敢问诸位,买活军入城以前,这样的事在泉州难道就稀奇了吗?《金梅词话》中韩道国与那王六儿,怎是小说家言呢?倒不妨把它当了世情写照来看。这些百姓为了做一门生意,要这样去巴结了大老官人们,是天生自甘下贱么?无非是,‘财无势、不得存,势无财,不得立’,这么四句话罢了!”
这几句话一出,船上听众,顿时都轰然笑了起来,叫道,“可是真知灼见!这几句话有意思!”
“小老儿一家,虽也生有些儿女,但不曾做了这行当去,不过是仗着祖上的颜面,一些天定的缘分,娶了个大家婢,又有几门还体面的老亲,平日殷勤巴结着,又得天侥幸,没有引来什么风浪,于是太太平平,做些小本生意,倒也积攒了少许钱财——只是北面天灾人祸,存身不住,不得不动身南来,到了泉州安顿下来,也不敢将钱财露白,依旧做些小生意,这是为何?”
“因在此地,犹如漂萍,不比本地大族,叶茂根深,生怕不知哪里,惹来了大族招眼,要谋夺了这份小小家业去,因此只得做个勉强糊口的样子来,说到要闯出一番事业,虽也有些雄心,却只不知此处吏治、民情为何,便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慢慢思量。却不料,第一个月去交人头税时,便被那刘女为难,要叫了专管员去查我的账,叫我在家等候。于是心中壮志,便凉了一半,暗道原来天下乌鸦一般黑,买活军这里,说是吏治清明,吃拿卡要却还是少不得。”
“既是如此,又哪敢冒头?说不得只有小本生意继续做着,每个月将些便宜来,把她打发了去。将儿女拉扯大了,若是能和本地显赫人家结亲,再看下一代罢。”
那商人读到这里,众人也都不说话了——这都是极老成的见解,可见这写信人是个有成算的,确实,初来乍到,倘若是在敏朝,若没个做大官的亲友,那不得先蛰伏个两三代人的?多少也要等到自家的血脉繁衍开了,有个百多自家姓,才有资本经营些大生意,否则,便是宰相亲眷,在本地也难和大族争锋!有什么俏式生意,你先做起来了,那就等着大族来夺罢!
“到底是买活军这里吏治清明。”
这封信所说的案件,众人其实早已听说,在他们从壕镜出发以前,就已经办结登报了,对于买活军的做法,众人是看法不一的,也有些觉得解气,有些大族出身的商户,自然物伤其类,感到买活军未免也过于严苛了些,此时听了这封信,因信写得好,朴实贴切,倒不由得都代入了那写信人的角度,纷纷说道,“此人如今该可放心了吧?便连几个馒头,都是追究到底的,刘女这一倒,税务所全换了人,他的胆子可大起来了!”
可不是?青年商人便又读了下去,“但是,在宋三刘女案之后,小老儿的心思,便有了转变。如今,坊间稍有些言论,意指衙门办案,会否过苛,为了宋、刘二人的缘故,连累了所有宗族子弟。”
“在小老儿看来,这却不是苛刻,若不是这样辣手,将他们的胆量吓破了,这一个刘女去了,下一个刘女,随时又来,他们在本地联络有亲,手眼通天,多得是办法为难小老儿这样的外来人。有理无处评,有冤无处诉——这不就是敏朝的乡情么?乡里乡亲,乡愿最重,外乡人怎么和本地人争?做吏目的,手偏一偏,就够我们这些外乡人消受的了!”
“正是因衙门的果断整肃,如今也叫小老儿有了一点信心,敢将存银拿出,往外去闯一闯、搏一搏,在本地多添了几个雇工,若是经营中有了什么纠纷,小老儿也敢信衙门能秉公执法,从中评理明断。本地大族,能有几个?不过三四姓而已,待几姓严,得万民心,这怎么是苛刻呢?分明是大大的仁德!”
“只是有一点,是为小老儿担忧的,那便是这些宗族子弟,多数能说会道,要比百姓们更会写写说说,小老儿只怕,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此事到了末了,反倒被钉死成了苛政,因此写下此信,恳请天下如小老儿这般,艰难求生、辗转于高门之外,汲汲营营,备受吏治世道之苦的百姓,都写出信来,都发出赞颂来,都将勇气拿出,创下基业来,叫衙门,叫天下都知道——一丝不苟严治罪,百业兴旺人心齐,吏治更从小处起,人谓苛政我谓仁!”
“好!”
“好!!”
这四句下场诗一出,船舱内顿时响起响雷般的叫好声,“说得好!此人胸中有丘壑,有文章!”
“到底是买活军治下,虽说也有些古怪规矩,叫人难受,但这老先生说得好,做生意不怕规矩严,只怕没规矩!没有规矩,人人都来谋夺你,你如何抵挡得住?有规矩,哪怕规矩严厉,人人守规矩,自有得一份该挣的钱!是赚是赔,都是心甘情愿!”
又有一个年轻人对青年商人道,“杨老大,我是懂了,还是你有远见,小弟佩服!看来这南洋船队,确实是不能错过的机会——买活军连刘女多拿了一朵花都管,倘若闽商他们合伙欺负我们浙商,想必也没有拉偏架的道理!”
这些商户,个个都是灵敏之辈,被他点醒,忙都来谢过杨老大带挈他们发财——原来这帮浙商,出身之江道北,原本都是在武林一带走私,据点在周山附近,也是一帮不纳粮、不纳税的强横船家。待买活军崛起之后,便常常来云县这里,贩货回武林一带发卖。
这一次乘船过来时,恰好遇到买活军招募船家下南洋去,杨老大便很是心动,只是众人多有顾虑:这时候,各家有各家的地盘,商户按地理各自抱团是很紧的,譬如说晋商,他们包了的就是去陆上各关卡的边贸生意,在买活军介入以前,别家休想插手。江淮盐商包的是盐,浙商原本走的是那霸、长崎、高丽港口,南洋生意,是闽商和广商的地盘,如此浙商贸然进入,哪怕只是一艘小船,也怕被闽商视为‘捞过界’的眼中钉。
固然,买活军的公告上,明确说了,不限商户籍贯,只要有船,愿意出海,都能加入,但外地商人,怎么不忌惮人数众多的闽商呢?毕竟买活军占据闽地,闽商自然是他们的嫡系,人数又多,若是合伙欺负浙商,茫茫大海上,那真是有苦说不出,赚不赚得到钱,那都是其次了,就怕不能活着回来,连性命都要丢在外头了!
如此犹豫不决之时,泉州恰好又闹出了这个新闻,杨老大便力排众议,招呼了自己素来亲厚的兄弟们,弄了三条船,到底是加入了买活军的船队,众人心中原本都十分忧虑,如今读了这篇来信,倒觉得心胸为之一阔,豪气顿生,都叫道,“这一个小小行商,不拘他做什么,盘子总是比不上咱们,他都有这般见解魄力,咱们如何还忧虑这些?只管放胆做去,若是遇到事,只管请海军衙门做主!不信那些闽商还有敢放肆的!”
“哈哈!闽商多出泉州,恰在出航以前,来了这么一套,他们如何能不心惊胆战?难怪出海后如此老实!要行便行,要停便停,半点不敢自专!”
“按时日推算,这报纸发行到现在,已是又过去一个月了,不知那老先生的生意做起来了没有,倒是盼着他一路顺心!”
这是好心的,因一封来信,倒祝愿了起来。大多数人的心思,倒还在自己的生意上,如此纷纷议论了一番,因心胸阔大了不少,便又请杨老大取出海图来,计较着前路港口,如今走到了哪一处,前方又有什么生意可做——“咱们到底是在哪处港口回返,可是有了定论?”
杨老大见军心可用,也是欣然,咳嗽一声,待众人安静了下来,这才取出海图,用铁石吸好了,指点着说了起来,“我们如今离了会安,下一步应该是停靠去占城港,就不知道,占城港的土著、华人,对我们买活军的看法究竟是如何了……”
第385章 会安的抵触
此时的海图, 自然也不是传统的牛皮纸彩绘版本了,而是用买活军这里特有的一种滑溜溜的高级纸张,印刷而成的彩色画卷——只是一张就要卖到百两银子, 而且还是有价无市,只有加入了这一次的南洋开拓, 才有资格购买。据说原本根本就没有得卖的, 因这纸张只在这几个月内才仿制出来,虽然成本高昂, 但到底有了对外售卖的货源。
比这种地图更高档的,是船队前头的旗舰所用的地图, 那是在一张极大的马口铁板上用油彩绘画出来的世界地图,反面是各大洲的港口示意图,可以前后翻动,并且用吸铁棋子在上头进行标注, 此物和买活军这里特产的山水沙盘一样, 都是令豪商大贾趋之若鹜, 让文官武将极为眼馋的好东西,尤其是这在铁板上绘图而不褪色的油彩, 给铁板镀锡,使其不生锈的技术——到现在敏朝都还没有跟上, 买活军若是肯把这样的地图往外卖,一幅千两怕都不是问题, 那起子欧罗巴人也要抢着来买呢。
不过, 不管载体如何,地图上的内容也都是一样的, 每日里, 旗舰都会用大喇叭向船队广而告之昨夜所处的经纬度, 因此,即便大家是第一次走到这样远的外海,还是可以通过船只每日的移动来描绘出航线,以及每日的风向、水文,撰写出一本属于自己的航海笔记来。
可不要小看航海笔记,在这个年代,一本航海笔记,有时就是一艘上船平安归来的希望,海商有时非常大胆,有时又非常迷信,就以这艘‘发财号’为例,发财号第一次下水去南洋,就是十月出发的话,如果第二次出海不再有如此庞大的舰队领航,发财号会严格的按照上一次的出航时间出发,在上一次的返回时间启程回返,直到这样的航程走了五次以上,他们才会冒着风险,提心吊胆地更改航海的时间。
所以说,哪怕这一次没有赚到什么钱,开拓一条新航线的经历也是非常宝贵的,凡是大的海商家族,族中必须有经验老道的船长,船长在,财富就在,海商家族不怕一次两次的生意亏损,只要有船、有人,钱终究能够再来。但经验老道、阅历丰富,有过航行经验的船长和水手,哪怕栽了一个,都是叫人心痛的损失。
也是因此,这批之江道的商人们,非常积极地学习着用六分仪来分辨经纬度的知识,只要是有星星的夜晚,他们都试着用罗盘和六分仪来计算自己所处的经纬度,并且第二天根据大喇叭的通报来进行验算,除此以外,他们也根据买活军的习惯,做每日的水文、风向登记。
不得不说,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这些老海狼从前有许多是不识字的,他们是到买活军这里开始做生意以后,才跟着被迫去上了扫盲班,并且在贸易大厅充分的练习数学——如果数学不好,不能认字,就算是载货到了云县,也往往要把一大部分利润被贸易所那些狡猾的投机者赚走,而之江人做生意,不但很讲信用,而且很反感被赚走了不该赚的钱。
之江海狼们也是如此,一想到他们要因为脑子不好,看不懂贸易所的规矩、举牌和拍卖规则,因此不能去贸易所买到便宜货,他们便感觉嘴里的肉饼汤委实不香了,从杨老大开始,个个发奋,特意在夏日台风季不好行船之时,在云县多住了两个月,把拼音都学会了,算数更是学得透透的,还花钱买了十几套教材回来,扔在船舱里,哪个水手想看都能来借——教材在买活军这里实在是不贵,也说不上重金,便是损毁了也不心疼的,而哪怕有一个水手学会了,那都是赚的,立刻就可提拔起来,作为自己的智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