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是很多外来户融入群体的第一步:吃过这样的晚饭,逐渐和街坊也就都熟悉起来了,别人也知道你是谁,有些什么事都会惦记着招呼一声,城里来了什么便宜的好货,又或者是有什么新鲜的热闹,也能相邀着一起过去,毕竟是外来客,做什么事还是习惯成群结伴,似乎心里也比较安稳一些。
除此之外,每日在大柳树这里能听到的新闻,也很能帮助外来户了解买地这里的规矩,又有张太婆这样的热心老住户,时不时就拿出东家长西家短的热闹来说嘴炫耀,甚至还比话本更配饭,因此,每每到了饭点,大柳树下都十分热闹,若是近日新闻的热点人物过来这里,还能得到很不错的待遇——各家都争相从自己碗里给他分菜吃,就为了听到一些最新的消息。
今日,里坊这里最大的新闻,便是住在西边水巷子里的刘大娘一家,子女又吵架,甚至要动刀子的事了,细究缘故,还是因为家产分配的关系,刘大娘有儿一女,除了小儿子之外,余下的二子一女都成亲了,也没有分家出去,小女儿是招赘上门的,但这几个子女,全都有点好吃懒做、挑三拣四的意思,找的儿媳、女婿也不是什么好的,家中常生纷争,惹得刘大娘生气,又把小儿子逼走了,如今也不和家里人联络。
真要说起来,为的无非就是刘大娘做卤味来卖的那点钱,到底该怎么分配,因为这几户人家都是在卤味小作坊里帮忙的,也都付出了一定的劳力,还牵扯到了工作上的事情,这就更是算不清了,时不常的就吵得一条巷子的人都来看热闹,今日又是闹着要分家散伙,听说打起来差点砸了老卤汤,听得众人都是提心吊胆,咂嘴道,“那可就是砸了金山银山了!这卤味铺子哪个不是靠老卤汤的?这百年的老卤砸了,那等于就是砸了刘大娘的命根子!”
“倒也说不上百年……咱们这块地就五年前还荒着呢,那老卤汤两年倒是有的。”
也有人说了实在话,的确,这里五年前还是河滩边荒烟蔓草,没人看得上的地方,再往前才衔接到一片河谷肥田,那里有一个小村落。至于那刘大娘,十年前都还在老家,她是躲天花跑到南边来的,一家人落脚时,和乞丐也差不了多少,能带着老卤汤来就怪了。
“不过,长此以往的确不是过日子、做买卖的样子,说来也是可惜,他们真是没这个命,这么好的滋味,若是好好做起来,生意做大了什么没有,现在才刚打出一点名气来,就熬不住要分家了,老这样闹,街坊谁敢买他的卤味?都怕谁吵个架,一气之下给老卤汤搁点什么,吃出毛病来就不好了!”
“人家也不指望这点街坊散碎生意就是了,都是货郎到她家来拿货,四处去叫卖的。”
又有人说了公允话,正好,见到前头有个货郎推着自行车,后座上绑着高高的木柜子,正往过走,忙挥手叫他过来,“小孟,小孟,这里来!还剩下多少?我们这里人多,分一分都给你包圆了!可别往前走了,叫那姚婆子看见了,又截我们的胡!”
这种尾货,小孟这里的价格肯定是便宜的,也没人说什么不敢买卤味了,都是期盼地看过去——自己做饭,粗茶淡饭的,很多人家手艺不佳,也是要省油盐,滋味其实一般,若有个便宜的卤味调剂着,今晚这顿饭就吃得高兴了。毕竟,大多数人已经来买地很久了,这些平凡的小老百姓,原本,从一日两餐改为一日餐,能够把粗茶淡饭尽量吃饱,他们便已很满足,但现在却已经更进一步,甚至敢于希望在日常的饮食中加一点卤味的滋味了。
“乡亲们今日热闹哇。”
货郎小孟果然依言走了过来,笑嘻嘻地道,“我每常回来得早,也赶不上一道吃晚饭,今日讨些热水来,我也和大家一起热闹热闹。”
说着,便打开货柜,取出里头的两个大包子来,那包子还发着热气,早有热心的街坊回了自家,给他倒了满满一大碗热水,众人都看他的货柜,奇道,“怎么一星半点都没有了?今日生意这么好?以往好歹都还剩点的。”
要说起来,专门每日卖吃食的货郎,也是近些年来云县才逐渐出现的新行业,若是在之前,偶尔深巷也会有人叫卖,但那都是乡下人进城,卖的自家的时令鲜货,一次卖罢了,下次什么时候再来是不好说的。
也有些专门去乡下搜罗新鲜果子的贩子,那也是若干日一卖,事前有些还和主顾说好。除此之外,小菜、卤味这样的东西,并没有人会到处挑担、背货柜叫卖,原因也非常简单,因为城很小,就一盏茶的功夫就能转悠过一条主街了,想吃什么直接去买就行了。要等到城市的规模扩大到一定的阶段了,才会出现这样的吃食小贩,而云县的发展速度,和小贩的出现是同步的——六年前,敏朝使团的住处还在郊外呢,现在那片别院已经被人看成是接近市中心,这就可见一斑了。
小孟这样的货郎,大概也就是从云县发展到一般人会迷路时开始出现的,近年来,他们多数都买了自行车,骑着自行车,到处去城里僻静所在,买了那边的美味小吃,再推到钱街一带叫卖,也有去学校外那条沿海路卖的,作为茶食、下酒菜的补充,店东们也并不驱赶他们,反而还给予一定的方便。
这行比较辛苦,因为要自己垫钱先进货,也有一定的风险——不管怎么样,都会有尾货的,就是绿豆糕还有被挤坏了,品相不好只能折价卖的呢。因此,小孟在住处附近人缘很好,因为他经常会把尾货低价卖给邻居们,譬如开托儿所的姚花儿一家,就是他的老主顾了。也有这些巷尾蹲着的街坊,笑着要和姚花儿‘争宠’,也来买他的尾货,就是时间往往遇不上罢了。要还剩下一些,小孟也就往往不卖了,那就是他的晚饭。
不过,看那两个新鲜买来的大包子,也知道这些货是全卖光了,半点不剩,众人难免纳罕,小孟喝了两大口热水,惬意地咬了一口包子,露出梅干菜肥肉馅来,惹得不少江南过来的百姓都抽鼻子,咬了好几口,才笑道,“今日去了城东,什么都卖没了——城东关外培训班又来新人了!数量不少,全都住的帐篷,大家可曾听说了?”
“是那批女金妇女吧!”
“听说了,听说了,出手这么阔绰?全卖光了?”
“是不是前几天还进城看新鲜了来着?只是我听老曹他们说,也有人试着去卖货,但语言不通,那帮人防心也重,货卖不出去呀!”
云县这里,不五时就有外人入驻或者落脚中转,大家都是习以为常的,也有不少货郎会捎带着去城外暂居地的培训营,做吃食生意,毕竟这穷家富路,若是一些迁徙中的客户人家,并非是混不下去的流民南下的那种,手头有积蓄,也会买点小吃来甜甜嘴——培训营虽然也管饭,而且对穷苦百姓来说吃得并不算差,但用料好和滋味好,那是两码事,有些殷实人家并不介意花点小钱买个好滋味。
汉人这里,暂时最受欢迎的客户群体是客户人家,其余入住培训营的大宗客人,最受欢迎的大概就是鞑靼人了,鞑靼人性格豪爽,而且出手比较阔绰,因为要学规矩和汉语这两门课的关系,在培训营住的时间也比较久,长此以往,甚至专门有往培训营卖奶点心的,搞得云县百姓想吃正宗的奶点了,都去培训营那里找货郎。
此外,随着战事的进展,很显然之后也会有不少女金人过来培训营居住,这不是,之前刚听说有船只靠港,这就有货郎过去试水了——但买卖也并非都是那么好做,女金人似乎对货郎并不感兴趣,甚至有些惶恐,小孟之前回来也有提起,大家都以为她们身上没带着什么钱哩。
“也是因为她们不知道该怎么吃的缘故……蛮夷生番的饮食太简单了,和鞑靼人一样,就是用些奶点心,再吃点儿烤肉煮肉什么的,太细发的小点,她们不是不爱,根本没尝过,不知道这是能吃的。”
说到这里,小孟声音里也带了笑意,“这不是,衙门让她们进城看了看,又拿点心款待她们,叫尝了尝,说是一个个眼睛都瞪大了,今日我再去,虽说是语言还不通,可就靠着比比划划,愣是也做起买卖来了。”
“她们成群结队的,一边在排队剃头,一边排队在我这里买货,眼睛看着这,看着那,都想买似的——这个买了,刚尝一口,就用她们的土话嚷着叫排在后头的人来买,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什么都卖光了!绿豆糕、黄米糕、破酥包……就没有她们不爱吃的!还有许多人没买到呢,眼巴巴的看着我,可怜的那样!我说明日还来卖,问她们想吃什么,也不知道听懂了没有。”
“哈哈哈哈!”
“到底是域外生番!没见过世面!来了我大买开化之地,那还不是什么都好!看花了眼去!”
“正是这话了!”
众街坊再没有不喜欢听这话的,一时间,大家都畅笑起来,便连张太婆都不再夸耀自己排解纠纷的功绩了,听得津津有味,一边就着梅干菜肥肉的香味,配着豆腐乳吃稠稀饭。半日才回过神,咂嘴道,“哟,小孟,这说起来,你明日若还要再去,指不定得换一家进卤味了,刘大娘家今日又干起来了,还不知道明天能不能出货呢!”
一般说来,卤味都是凌晨出货,货郎进货后就立刻去叫卖的,要能保证按时出货的话,一般头天下午就要准备起来了。按刘大娘家今日的风波,只怕卤味没着落,众人一听,都为小孟着急,连声道,“你快去刘家看看,不行的话,赶快去另一家订货,别放空了!这生意也就做个几日的,错过了多可惜!”
街坊间便是如此,亲热起来有时还胜过自己的亲人,小孟听了,忙把茶碗还给主家,道了声谢,口两口把剩下的包子吃了,骑上自行车往前走了——踩了一会,心念一转,又变了方向,转向另一条巷子,到老主顾马家门口,见里头亮着灯火,便敲门叫人,“姚大娘在家吗?”
“是小孟?我家已经吃完饭了,你今日回来得晚——”
姚花儿很快来开门了,还当小孟是来卖尾货的,语调有些歉意,小孟笑道,“不是,不是,大娘,空手上门有些冒昧,不过我这也是有事相求……”
说着,就把今日的事情说了一遍,又道,“我想着大娘一家是辽州来的,说不准能懂得几句女金话呢?想和你们请教着,能学几句招呼,关键是女金话的数字说法,这样明日做生意,也不至于两边一起抓瞎——”
其实,按小孟的观察,他总觉得马大叔不太像是汉人农户,反而有点像是牧民出身,说不定有女金的血统——汉人的农户很少有人和他一样是罗圈腿的,小孟走街串巷,见过的世面不少,他觉得马大叔有点常骑马的意思,这常骑马,又是北边来的,还对自己的出身遮遮掩掩,不是边军的逃兵,就是女金人呗!这也没什么难猜的……
只是这种话,姚花儿等人不提,他肯定不会主动说起,免得讨个没趣。毕竟,这要是真有女金血统,肯定是藏着掖着,唯恐被旁人所知么。他今日过来相求,也没有太大的指望,本来也做好了被回绝的打算,却不料姚花儿听说之后,犹豫片刻,让他等一等,进屋低声和马大叔商议了片刻,便出来笑着招手让他进屋。
“你这小伙子,就是机灵,眼力好,也算是求对人了。你马大叔就会几句女金话,快,我给你找个本子,今晚你小子学几招,明日就好卖货了!”
街坊邻居之间,互帮互助,讲的就是个细水长流的情分,并不求什么回报,小孟跟着马大叔、姚大娘学了半夜的女金话,至少把那些常用的数字记得滚瓜烂熟了,第二日一早起来,去刘家一问,果然今日没有卤味,但却也不着急——没卤味,别的多拿点货呗。现在要紧的可不是货,而是女金话。
跑了几家常去的铺子,把昨日的货物都加倍备了一些,小孟兴冲冲赶到海边帐篷,却是老远就瞪大了眼,走到近处一看,更是有些惊住了:好多人啊!场外交易所的风波好像还没停歇,钱街那里比之前冷清,是不是半个云县的小贩都聚到这里来了?
一时间,不禁也忧心起来了:货柜里那些小吃,能卖得完吗……
第788章 卤味的魔力 云县.培训营 这人啊,到……
“栅栏那边好多人啊!”
一大早天刚亮, 南下女金的女营这里,就传来了兴奋的议论声,很多女眷头不梳脸不洗, 一起床就直接掀开帐幔出去张望, “都在登册——都是来卖吃食的吗?!”
“真的吗?昨天的米酒还有没有了!”
不少人立刻从被子里钻出来了——天气热,本来起床也不困难,很多人甚至不拆开叠好的被子,直接在身上披一件薄衣就入睡了, 就这样晚上还要踢被子,主要是南边的天气,对大部分旅人来说都有点儿过于渥热了,才刚是五月初,还没有入伏, 大部分人就恨不得光着膀子睡觉,年纪大一些的女眷,没有太多名节上的顾虑,还有人不放帐门睡觉,就是贪图夜里吹来的强劲海风。
“昨日买来的时候, 恰好是正午, 那个叫‘酒酿’的东西, 实在是好, 冰沁沁的,吃在嘴巴里,好像一下就解暑了, 兑点凉井水喝,滋味是真好,今日若有, 你们一定买来尝尝,价格也便宜得很——不过是三文钱便给一小碗,那个滋味还浓,兑水够两人喝的了!”
“正是!还有加了一种黄色小花的,那要贵些,五文钱一碗,花香味真浓呀——那个卖货的汉人说,那叫,那叫……”
“桂花!”
“正是,那叫桂花!”
这里的桂花、酒酿,都是直接用的汉语官话的说法,因为这在女金话里是没有的词儿,因此便直接用了汉语的读音——这样的做法,对建州人来说是很常见的,他们的女金话中本就存在大量的外来词,比如说摔跤,鞑靼话叫‘博克’,女金话就叫‘布库’,毫无疑问,就是鞑靼的读音,带了点汉人的腔调。
对于这帮女眷来说,随着建州的崛起,以及许多人从海西地界,迁徙到建州地界,迁徙到盛京的变化,她们要学习的新词汇一直不少,就是在船上,也学了不少新词儿——牙刷、牙粉,这都是新学的,在此之前,就是盛京的女眷也不刷牙,都是咬柳枝或者桦树皮来洁齿,此外,还有擦脸的‘面霜’,这也是没有对照的新词。
在衣着上,除了惯有的长袍之外,新学的有‘短袖’、‘中袖’、‘七分裤’、‘凉鞋’这些新鲜的说法,并且非常迅速的就学以致用了——在船上都还坚持着不想剃头,穿着长袍、比甲的妇女们,到云县这里,第一天晚上落脚,第二天起就陆续有人剃发易服,穿上了宽敞的中袖衫和七分裤,包括内衣都放弃了女金妇女常见的小袄,穿上了买地这里特有的一种棉织物‘背心’。
为什么?主要是因为太热了,如果还按老规矩穿着,真的能热死人的,小袄是一件比较紧身的长袖,在这外头还要再穿长袍,那哪怕就是端坐不动也是一身的汗,包括长发也是如此,留着就是一头一头的出汗,又不好擦拭,一天下来就能发馊!
因此,第二天起,伴随着实实在在的新需要,这些新的额汉语词汇,就随着生活方式的改变进入了她们的生活。同时学到的还有‘课本’、‘规矩’、‘买卖’、‘价钱’,这些较为抽象的词汇,以及用阿拉伯数字来表达的数字和它们对应的读音。
和实在的东西相比,这些词汇本来大家并非很能记忆得住,但很快,随着第一批人员被挑选入城参观,之后这数百人又陆续去了大概五十多个,这些新词汇和‘酒酿’、‘桂花’、‘多少钱’、‘便宜点’、‘多一点少一点’一样,飞快地席卷了整个女营——男营那边人数少,不知道,反正女营这里,只要是出去参观过的,回来都大肆宣扬买地食物的好吃,反而是衣饰上的不同不太让人在意,因为这毕竟是预期之中的事情,本来女金人离开了自己的老家,走到哪里,当地人的衣服、风俗,和她们也不会多相似的。
“有一种糕,是用米浆发过的,叫做发糕。上头还捺了红点,真是好吃极了……甜甜的,回味又有一点儿酸香……你们可要记住这个名字,等我们出了培训营一定要买来尝尝,一块手掌大小的就两文钱,真的便宜!”
“那个发糕旁边就是玉带糕,做得可精致了,一层层的叠在一起,就像是纸一样薄,一放进嘴里就化开了,那老甜了!虽然贵点儿,就这么两根手指头宽窄的一条,就要三文钱,但可真是好看……你们得买啊!”
“这里也有做糜子糕的,可太便宜了,海碗大的一块就五文钱,再加两文钱,自己带碟子过去的话,给你浇一碟子的糖稀,那糖稀浓浓的,和蜜一样,那糕黏得只能拿棉线切,衙门请我们每个人都尝了一块,蜜甜蜜甜的!只可惜咱们没碟子,糖稀是带不回来了!我给你们带了一块糜子糕回来,一会上我那里分着吃去!”
别的不说,连蛋糕都不用,就是这些江南常见的小吃,对女金妇营来说就已经足够震撼了,这些东西的确是常年生活在深山老林中的女金部落完全没有的东西——虽然是国主之女,出身高贵,但在南来之前,能吃到勒特条什么的,就已经是非常上等的享受了,如果有勒特条配着野蜂蜜,就算是国主平时也不敢这样吃用的。因为牛奶虽然不算多稀有,但油酥面粉却是难得,包括白糖也要往外买,野蜂蜜的产量又稀少,像勒特条这样,加了奶、油制成的建州饽饽,也是逢年过节,祭祖祭天之后才能偶然分食的好东西。
可就算是这样罕有的好东西了,建州饽饽里那些什么自来红、自来白,梅花酥、点子、印子、馓子、饼子,和汉人的点心比起来,又完全没有可比的地方了,女金的饽饽主要就是油酥面粉、白糖、奶油来做,大师傅厨艺也有限,料也得省着,吃在嘴里一嘴的渣,也就是馓子是最好吃的,其余的奶油点心都是一个味儿。
买地这里,花样翻新,光是糕点的原材料,就有面粉、米浆、糯米浆、椰浆、蔗糖浆、猪油、牛油、清油等等,诸多品种一时难以道尽,再加上糖和盐质量都高,价格还便宜,舍得下本,风味丰富特佳,让这些女金贵妇回味无穷不说,价格也让她们高呼便宜,甚至感到不可思议——这么大一块凉糕才卖五文钱?糖稀一碟也就两文钱,商家的赚头在哪里?这么看,自家带来的体己,光是吃饭的话,岂不是十年八年都用不完了?
当然了,听说也有更贵价的点心,譬如奶油茶、奶油蛋糕,在云县这里都是只有冬日才供应,一块就要一百文左右的高档点心,但这些女营贵妇,对于奶油的偏好倒不如汉人,盖因自小就是吃着奶口点心长大的,价格昂贵,她们可以不吃,暂时还没有那么好奇。
因此,现在她们于银钱上,并没有太大的紧迫感,反而非常渴望消费尝鲜——这批人最次的也有带了一二百两银子随身的,缘由很简单,因为东瀛距离建州不远,那里产银,多年来,经过俵物贸易,辽东大户累积了大量财富,这些财富最后也是大量聚拢到女金贵族手中,少不得也有一部分被她们这些贵族妇女,通过陪嫁的形式固定为自己的私产。
这些私产,很多时候是通过首饰赠予过来的,在和家人分开时,不少姑奶奶的前夫是要去通古斯、卫拉特地方,要首饰完全无用,其实现银的作用都不大,那个地方迄今还是以物易物,这些金银浮财给女眷,男丁带走人马牲畜,这是最常见的分配方式,因此,别看这些女金贵族现在住帐篷,但个个都是小富户,只是从前在老家盛京,那里被贸易封锁,物产匮乏,有钱也没处花呀!现在来到云县,钱一下非常值钱,而物产又如此丰饶,也就难怪她们一下喜不自禁,恨不得立刻从培训营解脱出去,好好地尝一尝买地的美食了。
自从登船开始,逐渐走低,在入住培训营之后,下降到最低点的士气,随着第一批参观学员进城,立刻就扭转了过来,这天晚上,帐篷区少见地没了隐约的哭声,取而代之的,是久久未熄灭的灯火,以及随处可闻的兴奋谈话声,大妃挑选参观学员,思路大致和狗獾一样,机灵的、积极靠拢买地的,剃发易服的优先,还多加了一点,那就是住处上,确保了三五顶帐篷就有一人出去参观——其实这也等于是照顾到了各家女眷,因为大家选择住处肯定都是和亲近的人在一起,这就是让每个小团体都有一人出去看热闹。
这个主意,收效极佳,第二日起,女营这里排队剃头,同时,换装已经成为了主要潮流,就算是最保守最板正的老姑奶奶,也换下了长袍,穿上了宽袖子的长袖对襟衫子和有点吊脚的麻裤,这种轻薄的布料,在盛京是完全没有的,也是汉地的新东西,她们脚上也出现了凉鞋——而且也不像是刚到买地这里时一样抵触洗澡了。她们入关的时候,为了说服那几个老姑奶奶洗澡,真的是费了大力气的,犹如浩劫一场,这会儿,不用强迫,到点儿,老太太就自个儿去拾掇小盆了,这其中固然也有天气的缘故,但不能不说,女营里的风气,以及小辈们孝敬过来的小点心,也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还要在培训营里待三个月呢!真想现在就尝尝呀!
等到第四、第五天,随着她们开始做活,并且发现活计不难,报酬比起来又很丰厚——最开始大家都是在帮洗衣厂缝补衣物,半日的工钱是二十文,这个活计对女金女子来说,哪怕是贵妇也不觉得有多繁重,她们平时也是做惯了的,而且针线还不如在买地好使。所以,二十文实在不贵,虽然现在拿不到现钱,因为要抵培训营的食宿,但她们也觉得对未来多了一点把握,大不了,最次也可以做个缝补女工嘛,不至于没饭吃的。
——随着这种对未来的笃定感加强,学员们花钱的**,也就跟着大为增加了,于是,在第五天上,终于有人壮着胆子,向着在培训营栅栏外叫卖的小贩,发出了购买的邀请——其实,在此之前,这些陌生的,背着货柜的男人,早已在培训营的帐篷区外吆喝过了,只是当时大家谁也不知道他们是来干嘛的,或者说,就算知道是来卖货的,也压根没有购买的心情,对于云县的一切,她们当时都还有些陌生、畏惧,便连买东西,都是不敢的。
在第五天上,已经有些年轻胆大的姑娘家,穿起短袖来了,大家的胆子似乎也滋长了一些,又有了其余学员的渲染,好奇心旺盛起来,也意识到自己兜里有钱了,便终于有人勇敢地迈出了这一步,隔着栅栏,壮着胆子喊了一声‘喂!’
那徘徊的货郎立刻就走过来了,但还不能立刻就这样做起买卖来,他指了指门口的方向,示意在营门口汇合,这几乎就打消了学员们刚凝聚出来的勇气,这胆大的女金姑娘,也不得不找了自己的姐妹来,两人一起前往营门口,那货郎已经在登记了——通译也和她们讲起了培训营买东西的规矩,培训营倒是不禁止学员自己买东西,但是,有一些外头没有的特定规矩,也是需要遵守的。
第一点,是针对货郎的,货郎进营,需要登记货柜物品的最高价,也就是说,他在培训营里做的买卖,价格可以浮动,但只能低,不能高。而且,把守营门的更士,是有资格挑剔价格的,若是认为价格太贵,那就可以拒绝他入营,这个规矩主要是为了保护培训营里的旅人,他们初来乍到,不明白行情,怕他们被坑了。在这点上,价格也有明确的规定,允许在进价上,上浮40%到50%,也就是说,零售价五文钱一大块的糜子糕,允许卖到七文钱一块。算上货郎拿货的折扣,一块糜子糕的利润就在三文钱了。
虽然是三文钱的买卖,但积少成多,一天的收入也是很可观的,因此培训营这里,若是入住了有钱的学员,货郎也都愿意来,不比一般的坊市冷清。女营这里,只是言语不通,再加上财力未知,购买意愿似乎也很低,货郎们这才暂且转了目标罢了。当然,这些事情,女金学员们是不知道的,通译们也只是告诉她们,在货郎这里买东西,会比在集市上贵一点,但也不会贵得太多,这一点是可以放心的——不会买得太亏!这就让她们更心动了。
第二点,倒是比较困难一些,那就是在这里做的每笔买卖,都要写条子,还要抽查交易条,这一点其实是为了贯彻第一点规定,不过,对女金女眷来说,也是有一点门槛的,因为这要求能认得手写出来的数字和拼音——玉带糕什么的,汉字是不可能认识的,但用拼音写出来就没有问题了,这就是拼音在这种事情上的好处。
至于第三点嘛,就是不许强买强卖,要排队,也不许隔着栅栏私下买东西,有货郎要到门口去登记,归根结底,也是为了限制价格,都是为了学员们好,因此她们也都能够配合,耐着性子,聚成一团听着通译讲解完了其中的规矩,便迫不及待地排成一列,伸着脖子看着那货郎打开货柜,给她们展示其中的吃食。
“发糕,十三格格,你是出去过的,你看着哪个是发糕?我想尝尝发糕!”
“玉带糕有没有?”
通译虽然就在营门口,但他要帮着更士做事,除非是有纷争,不然不会过来帮忙,因此只能全靠学员们自己,挤挤挨挨推推搡搡,摸索着和货郎交流,但好在,发糕、玉带糕这些词语,在半空中飞来飞去,也落入了货郎的耳朵里,他取出了一块洁白如玉、哆哆嗦嗦的糕点,“发糕?”
就是这个!站在前头的小格格拼命点头,“多少钱?”
货郎取出了粉笔,在货柜上写价格,数字是大家都能看得懂的,同时比划着告诉她们一块的大小——发糕就是三文钱一块,这和通译告诉的规矩是相符合的,比集市上卖的贵了一文……但也还是太便宜了!
小格格立刻就付钱了,她们进培训营后换过一次钱,手里是有钞票的,一接到发糕,她就立刻咬了一大口,“唔!”
“好吃吗?好吃吗?”
伙伴们叽叽喳喳地问,可没等小格格回答,只看她的表情就知道了答案,一个个也鹦鹉学舌,对着货郎念叨了起来,“发糕!发糕!”
发糕是最先卖完的,然后是玉带糕、酒酿……所有被提到的东西都卖完了之后,排在后头的格格福晋们也不甘心走空,只要是吃食,看着好看,指着问了价格,不贵都买一份,“卤豆干?卤豆干?”
红褐色的面,洁白微黄的里,卤干子被送入口中咀嚼了几下,食客眼睛一亮,“好吃!咸口的,好香!开胃!”
卤豆干立刻也售罄了,女金女人们发现,不管是甜口的、咸口的,买地的吃食都是那么的好吃,甜口点心不说了,哪怕是咸口点心,买地的滋味也更——丰富、柔和,更香更鲜……理由他们当然不会明了,就光顾着沉迷在这丰富的滋味之中了。习惯了在老家那简单的烹饪方式,这些咸口点心的做法,蒸、炸、卤、酢、馏、腌、渍……个个都是盛京那里前所未有的,就光是为了说清楚这东西的做法,都非得学会汉语不可,因为女金话里完全没有对应的说法。
“卤味。”这是当天风靡营区的另一个热词,因为人们发现它不但便宜,而且鲜香开胃,很能下饭,是喜爱咸口的女金人一见钟情的小吃,在炎热的夏天,配着清汤寡水的熬大白菜、咸菜梗,来点儿卤豆干、卤豆皮甚至是卤笋、卤木耳,就着吃点过水的凉面,这是多高级的享受哇!要再能来点女金古传的老酱,来份盘子肉,那就是国主级别的美餐了!
想要吃肉,这的确得等出了培训营再说,买地的肉食供应虽然丰富,但培训营的食堂在夏天是不供肉的,主要还是以鸡蛋为主,一人一天一个水煮蛋,其余就全是素菜了,最多来点咸菜配饭,考虑到吃的都是白米精面,这不能说供给得不好,但女金人平时吃肉还是多,她们安顿下来之后,也有点馋肉了。
没有肉,那么,豆干也能吃出肉味来,卤味是今天大家所非常期盼的货物了,此外,昨日起,‘酱料’这个词,也在营区中不胫而走,成为了又一个不需要教学,也迅速被所有人掌握的汉语词,学员们渴望能买点大酱来调节胃口,女金人吃酱已经有大几百年一千年了,虽然随着大金的覆灭,祖宗的烹调没传下来,吃食还是比较简单,但对酱料的掌握和制作,这一点没有丢。
“酱料,酱料。”
昨日只买了发糕,没买上别的,佟佳氏的小格格很遗憾,满嘴里念叨着酱料这个词,赶紧的找出牙刷来,沾了牙粉仔仔细细地刷牙,又漱了口擦了脸,急急忙忙地就要去营门口,却被她姐姐拉住了,“不急,先去吃早饭,上课,那些货郎也得等下课后再来卖货,现在都是先排队登记着。别误了正事!”
“哎!”小格格可真有几分着急了,不由得抱怨了起来,“这要是能先买点卤味再去吃早饭,那该多好!”
“可不是这个道理?”她姐姐只有比她更着急的,佟佳小格格才起床,这位都是去营门口打个转回来了,“没办法,好在上午上的是汉语课,若是能请老师多教些做买卖的汉语就好了……”
她看了看妹妹的脸庞,轻轻地点了点头:妹妹离开老家之后,距离越远越是想家,夜里常常啼哭,上岸之后,住在帐篷的第一晚,一整晚都能听见低低的哭声,但是,自从有人进城之后,她就哭得少了,昨日货郎来了之后,妹妹一心想着要买上卤味和大酱,看起来,昨夜也并没有掉眼泪,满心都被汉人这些好吃的给占满了……
整个营地也是如此,一早上就透着热闹、兴奋和喜庆,大家起来之后,似乎都是去营门那里转了一圈,这才回来排着队,领了早饭,强压着兴奋,规规矩矩地吃着,低声地议论着一会儿想买什么,有些说着说着,还互相捅咕着笑闹起来。很显然,营门口成群结队的货郎,给了她们很强的盼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