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道,“你既然是文化界的,我举个例子你就知道了,粉纸印刷的画册,你接触过吧?你知道为何它售价又贵,产量又低么?”
叶瑶期茫然,“难道……是因为粉纸印刷也并非土产机器所能完成?”
“正是,实际上,粉纸到现在都没有自产,起码不能完全替代仙品纸,而且,土产油墨和印刷机器,也很难做出合格不掉色的画册。”张宗子点了点头,忽然叹道,“倘若等到仙品纸张用完,或者印刷机器无法维修彻底损坏时,我们仍然没有掌握这块技术,那以后直到这个技术再次被发明为止,粉纸画册就会有一个很长久的空档了。我们的后代,或许所见识的还没有我们广,这不是笑话,很可能是事实!”
在一切蒸蒸日上的买地,明天理所当然会比今天更好,叶瑶期从未想过,未来的活死人,竟可能比他们还有不如之处,她一时不禁有些惶然,本能地不太喜欢张宗子的这个猜测,抿唇想要反驳,但却说不出个道理来,实际上,她刚才听张宗子解释时,就已经自行想到了这一层:也不知道六姐手头有多少物资,如果用完了的话,那不就……真绝版了吗?
如果是她,这样的情况,她必然是舍不得用的,但叶瑶期也知道,东西不用光存着,尤其是这种无关紧要的东西,反而又没意义了。一时间,她心中对于囤积的喜好,对断供的恐慌,以及理性的判断,形成了剧烈的冲突,还有骤然间滋生的,对于未来的一丝隐忧,令她不由得咬住了下唇,反而是张宗子,大概早习惯了这种担忧,很泰然地继续说:
“当然,这也不是说,你的提议就没意义了,起码我们是用真人照片和配乐的手法,留下了我们这一代人心中的《红楼梦》,又记录下了我们对于许多剧本故事的演绎等等,但要做到你想的那样,用真人彩照来做幻灯片,进行量产,在民间推广乃至引起热潮,那还要看六姐能不能拨冗过问,想个取巧的办法——
之前在议论到真人照片的幻灯片时,六姐就说,或许她有办法,只是这毕竟不是什么要紧大事,当时的幻灯机且还不多,她御几宸墨、文山会海,只怕也混忘了,竟没下文,我们的报告呈上去了,六姐见了,倘若有兴,没准还能想出法子来呢。”
张宗子不说,叶瑶期还真忘了,六姐不单是日理万机的军主,且还是博学多识,学贯古今多领域的技术大家,不光是农、医、理、化,天文地理,甚至连这样的小事,都有办法。不由得连连点头,对谢六姐更增敬慕,叹道,“设身处地这么一想,真觉得六姐之光辉,照耀无极,这偌大的天下,有什么事能离得开她!”
在她心中,所得的一切,固然是非常自然,并非六姐深恩赐予,不像是家中姐妹姑姨乃至父兄等亲长一样,有强烈的感恩之情,但对谢双瑶的能为、博学之崇拜,却也是与生俱来,深信谢双瑶无所不能、无所不知,哪怕以她如今的所知,根本难以想象六姐该如何解决彩色幻灯片的难题,但张宗子这么一说,叶瑶期便深信不疑,认定了只要六姐愿意,便将会给出一个完满的办法——即便他们的提案,石沉大海没有回音,那也绝不是六姐无能为力,而是她太忙碌了,暂顾不上这等小事的缘故。
因而,她只在心中默默祈祷,盼着他们这无关紧要,于如今的辉煌文化来说,不过是锦上添花的一点小小见解,能够偶然得到六姐的垂注,引发她的兴趣,却不敢奢望太过,因为叶瑶期自己也知道,这种照片配音的办法,说一千道一万,和会动的仙画还是完全无法相比的。
就算《红楼梦》拍得再差,只要能动,百姓就一定更加喜爱,它唯独胜过仙画的,就是可以自产,这样成本总有降下来的一天,而倘若要花费大力气去实现的话,那或许还不如多组织一些仙画放映呢,那样所看到的人群不也会有所增加么?
张宗子生性乐观,而且对六姐更加熟悉,断定六姐对于这个计划的兴趣,肯定比叶瑶期想的要更浓厚,因为‘自产化’,是买地所有工业的第一目标,而影视工业也是工业,没有理由例外。叶瑶期从他这里,倒是获取少许信心,但却也不敢很等,只以更加忙碌的工作,来麻痹自己焦虑的心情。却不想,还真被张宗子说中了,上头的回文,来得比想得更快,不过一周左右,两封报告,就都有了回音。
“第一,立刻组织人手灌注《枉凝眉》等金曲唱片,紧急下发,在两个月内,定都大典结束之前,完成发行出版,将和留声机一起成为颁赐各外番国礼的一部分——”
这第一个消息,就好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叶瑶期又惊又喜,握着领口一句话说不出来,便连张宗子,嘴也快咧到了耳朵根,挥着手里的纸张,读道,“二,真人配音灯片,主意很好,尤其是时机更好,恰值胶片生产有所突破,可作为胶片灯片的试点推广,但选材不必是《红楼梦》,着以定都大典暨阅兵式为素材,土产胶片照相机为介质,制作一批新灯片。时间有限,可以提前开始物色配乐了——”
叶瑶期一开始,竟都无法理解张宗子所朗读的公文意思,直到张宗子把公文一抛,两手重重地在她肩膀上拍打了几下,这才恍然回过神来,和张宗子一起,张着嘴无声地大笑,“小叶,定都大典——我们真可以去看定都大典了!”
第1022章 大典彩排.阅舰
“阿姆, 多买点,多买点,再买个五斤萝卜存一下, 不然明天没菜吃!我们这个市场都说了, 明天都不来的!北边道路戒严,要绕路走,不划算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恢复,你们啊多买点菜, 回去埋在那个湿砂子里, 吃上三五天可以的。”
“啊,讲真的?没骗我啊?你菜卖不完啦?”
“哪个骗你唷!你没看大家都拿大菜篮子?我是好心看你一个老人家, 消息也不灵通, 你去别的摊问问, 那, 那个不是你的邻居?你看他是不是一大筐子的青菜?萝卜你不买, 你也去买点青菜,等下晚点卖光了, 下周要吃咸菜的!”
“哦哦,好好!那给我……给我来十斤萝卜, 大娘子, 多谢你好心呀, 我一个老太婆,也听不懂他们本地人的土话……”
“好说,好说的,阿姆,你拿得动吗?家里还有人没有?要不然找人帮你掇一把?我帮你喊人来——”
“鱼饭还有没有?要不我都包掉算了, 这个巴浪鱼,我家里人也爱吃,拿回去吊在井里,三五天可以吃的吧?”
“现在这个天气,得的,不会坏的,菜也吊进去都得,第二天早上说不定还结霜的啦!我都特意做得很咸的,就是为了多放几天。”
“是的喽,明天起渔民也不进港了,港口那里全都是军舰停靠,准备阅兵,鱼饭肯定也断货的,那,鱼鲞要不要?要就都拿走,我们明天也不开门了!今晚就到海边去占位置,明天准备看海军阅舰!”
“哇,老板犀利,可惜了,我们还要上班的!都是你们自己经营生意的好,说走就走!要是能看到阅舰,我们扣工资也愿意的。”
“也是因为没货进的,生意几天不做就不做啰,阅舰是多少年难得一次!”
“是!哎,听说了没有?站前一带,现在已经完全封起来了,车站也停运了,现在沿街那些房子,都是对外在售票,一张票要近五两银子!”
“五两?那还是少的了,有炒到十两银子!就是为了看几眼!钱当真都不是钱了!”
“那倒不是的哈,那是阅兵的通道啊,军士都是从那里走到大会场去的,可以足足看一两个时辰吧!还有军车什么的,还那么高,看得多齐全!比以前凑在路边,踮着脚那么张望可要清楚多了。我要是有门道,我也买票去!”
“哎,可不是,不过也没事,咱们好歹在羊城港那,反正到了年底,放仙画的时候早点去占位,也是一样的,往年的运动会都有人拍仙画记录,这一次定都大典,算是第一次大阅兵,肯定也少不了拍这个的。”
“那是,毕竟是天子脚下,阅兵看不了,仙画还是看得的!”
一座城市百把万人,有机会亲自见证阅兵的,最多也不过是三五万,其余人还是要各安其位,甚至因为到了关键时刻,对请假都抓得很严格,就怕所有人都不去工作,跑去看热闹,秩序越发混乱起来。
不过,饶是如此,定都大典相关的活动,还是影响了整座城市,甚至比春节还要更胜一筹,就不说那个展览会开了以后,各阶层因此而生出的动荡了,就是这会儿老百姓的吃穿住行,也是进一步地受到了影响,菜场里,街坊们囤菜的规模,几乎赶得上腊月备春的那几天了。这也是没有办法,毕竟城里居处紧张,大多时候都是对外买菜,自己能搞小菜园的人家很少,就如同菜贩子所说的,这会儿不备上菜,定都大典开始结束,前前后后至少要一周的时间,市场里很可能买不上菜!
一方面,这些菜贩子每天运菜进城不容易,随处都是戒严封路,要过兵过车辆,另一方面,城里的人更多了,周围所有村落的菜都被统一收购,优先供给这些进京阅兵、参加典礼的人马,货源也更少了,如此他们也干脆就歇息一周,要么去看热闹,要么,受不住人气的,性格也勤谨的,那就是反向行动,到村子里、海岛上去讨野菜、挖贝壳,回来卖给后勤,也是不错的财源。
荤肉什么的,这是早一个多月就没得卖的了,想吃荤菜,要么就是靠自家去年多备的腊肉——但在羊城港极少,因为腊肉在南方是难免要生蛆长毛的,冬天备下,最多吃到初夏,前些时日倒是有人从别的州县运来咸肉卖,但价格肯定比自备要高得多。
要么,就是买点罐头了,罐头虽然昂贵,但货源倒是很充足,因为辽东开发的缘故,铁矿、锡矿较从前产量提升,马口铁的价格微有下跌,还有一点,就是民间对于马口铁罐头瓶的储备,差不多也达到了一个界限,现在百姓们不再把罐头瓶留下来当餐具了,那罐头瓶就回收得很快,对经销商来说,这里卖出去罐头,那边回收瓶子,就是时不时往厂家发几箱子废瓶的事儿,厂家的大厨房收到瓶子之后,重新蒸洗消毒,这里再罐装一下,并没有多少额外的麻烦,只要供应能跟得上,任何地方都能供应上罐头生产,实在没有什么门槛。
也是因此,对羊城港、云县这样的大州县来说,罐头就成为他们调节供应的重要手段了,从筹备定都大典开始,大超市就在疯狂囤罐头,在如今人员最多,物资供应最吃紧的时候,就显示出作用来了。这也让咸罐头更进一步,深入人心了。
从前百姓们还是爱买水果罐头,对于荤菜罐头,大抵上认为不如自家做的划算,但好日子过久了,饮食上养成习惯,三不五时总要动点荤的,不再像是从前那样,经年累月地吃些咸菜、米饭,在如今这鸡蛋都买不上的供应里,便觉得多花一点钱,能开开荤,也算是不错的享受了。
这不是,这会儿,市场内卖罐头、干货的门市前,也比从前要热闹多了,大家都想着一次买够份量,接下来几天就不来了,很多第一次买罐头的主母,对于口味拿捏不准,聚在铺子里粥粥而谈,有人道,“买这个红烧肉,里头扎扎实实全是肉,而且加了白糖去烧,香甜可口,肉汁拌面都是一道好菜。”
“这个贵!吃梅菜扣肉,要便宜些,也下饭,那个梅菜唷,热起来真的香!我女儿家在大营附近,每次去他家走节,到了饭点,后厨那个香哟!别的还好,一有梅菜的香气,抵挡不住,大人都咽口水,家里小孩打滚的想吃,我们都买过三四次了!”
这时候,便总有见多识广的阿姆,被围在人群中间,大家奉她为购物的领袖,听她指点江山,又各自羡慕道,“军营附近,随便做点吃食买卖,不是都发了!就吃几个扣肉罐头又算得了什么!”
“阿庆姆有运道呀!刚好军营就在她女儿婆家旁边,划地就划到面前!前面的人家,通通都叫搬走了!”
阿庆姆最得意的就是此事,这话正是搔到了痒处,迫不及待地说起了前些时日在军营那里所见的动静,“你们不知道,哎哟哟,这一个来月,那边是好热闹!这几日阅兵的队伍也都进城了,就备着正日子,少不得也要去站前街那边彩排,那出入时的严整,简直就是天兵天将下凡而来!瞧着竟让人眼花缭乱,那么几千人,踏步收脚就和一个人似的!从一排往前看,没半点不齐!”
“前几日我和你们说的,有个黑箱子在那里做法的事情,都可还记得吧?昨日我去女儿家里送点糯米饭,我女儿说了,那不是在做法,是在画仙画呢!说是,原本仙画只有仙器能作,如今我们人间也仿造了仙画机子,可以做出类似的写真来,和仙画的写真也不差些什么!只是用的时间长些,那仙器拍照,按一下瞬间就好了,我们自己的黑箱子,要的时间很久,说是要绘画半小时左右,期间是一动不能动的,因此,我们所见的,那不是在做法,而是在给阅兵的队伍写真,所以他们才维持一个姿势不动呢。”
“你不是说,一只腿往前踢着,站了半个多小时?这是为了写真拍照呀!这怎么能站得住的!”
“那些当兵的,平时站军姿也是如此的,这可不就是一身的本事了!要不说的,买活军的兵士,和咱们老家那些兵痞子截然不同,真是当世的英雄豪杰,叫人怎么敬慕都真不过分的。”
“那可是了,怨不得人家说呢,从前,是生怕家里的女儿被丘八爷瞧了去,若招惹了惦记,叫我们小民怎生是好?如今却是巴不得把儿女许配给买活军的兵士,只怕他们看不上罢了!”
说到这里,众人都笑了起来,又有人问那黑箱子的事情,“那半小时,连眼睛也不能眨么?拍一次要多少钱?不知道和版画相比如何,要说仙画,其实除了每年放映的那几回之外,平日里倒也是难能看到,若能有仙画十分之一,价格又不算太贵的话……”
“你是说,也请到家里来拍一张?”
铺子里顿时传出一阵大笑声,众人都道这阿姆有点子痴心妄想了,居然还想要自家也来一张写真!这岂是他们这些小老百姓能奢望的事情?就一如那仙画一样,有资格入画登报的,那都是大人物,小老百姓聚集一辈子的运气,能在大人物身边蹭个边角,就已经不错了,想要拥有一张惟妙惟肖,以自己为主的写真?那也有点儿想太多了吧!
“就别说仙画了,找画师来画遗容图都没份的,老了老了,随便剪个黄纸人,就算是一辈子啦!怎么,还想要仙画写真!这钱也花,你怕是过不得日子哟!”
从少时都是苦过来的,如今虽然日子好过,但上了年纪,总要考虑养老的事情,眼看儿女们却还有未成婚的,岂不是越发俭省,这阿姆突发奇想,顿时就被众人取笑了起来,都认为就算黑箱子也和如今的发电机一样逐渐普及,但,就如同个人家里谁也没有电灯一样,这哪里轮得到她们这些升斗小民呢!
“什么事情,都是坐三轮车的老爷、太太先享用过了,再往咱们这些拉车的洒来。”
说这话的阿姆,身上穿的俨然是一条圆裙,正好被她拿来当论据,扯着布料道,“就说这裙子,刚风行开来的时候,咱们谁舍得买?简直都要过去半年了,价格这不是降下来了,也才轮得到我们来爱个俏呗!这却都已经入冬了!”
也是因为入冬了,裙子下头非得穿着裤子不可,不然就太冷了,阿姆年老畏寒,穿的是螺纹口的碎花秋裤,瞧着不伦不类,但在阿姆中却成为了新的流行,众人听她这么一说,都道有理,笑道,“什么时候这黑箱子出入那珠江边、大学城、站前街的高门大户,为他们拍上写真了,咱们才可以稍微在梦里想想,眼下啊,还是回家做饭要紧!”
当下便各自买了罐头,又如龙卷风一般离去了,只给门市老板留下一筐钞票,还有那空了半墙的货架。伙计连忙盘钱对账,咂嘴道,“一个时辰卖出半个月的量!罐头也罢了,还有一些,要赶紧去补干货了!”
掌柜的老陈抱着手臂站在柜台后,嘴巴里还嘟囔着‘写真’两个字,很显然,阿姆的闲谈,反而让身家比顾客们要丰厚的他心动了,能拥有自己的写真照片,这对于有些人来说,是多少钱都换不来的珍宝美事。
这老陈出了半日的神,明显是在思量有没有人脉,可以接触到给兵士们拍写真的‘黑箱子’们,只是他虽然在这片街坊吃得开,但关系显然去不到军营附近,半晌才回神道,“啊,不必进货了,你去看看门类,把样品补足。那些干货,平时只卖街坊,她们一气买了许多,之后几天都不来的。等大典结束后,鲜菜贩子进来,肯定还要吃几天鲜菜。我们没的把钱多压在里头放一个多月的,这会儿还价高呢。”
这话是经营上的正理,伙计也是点头,老陈看了看天色,便对伙计道,“好了,也快午饭了,外头菜贩全走光了,咱们也收歇吧!我把钥匙给你,你明日自来开店守着,我不来了!”
“您往哪里去?”
“我这里买了两张票,和老高一起,上站前街去看彩排!”
顾不上伙计充满了艳羡的惊叹,这老陈的心思也不在生意上了,关了门就去寻他的好友,原也在市场开了一家肉铺的老高,老高因为肉源吃紧的关系,半赋闲已经两三个月了,只是从外地折腾一些咸肉、火腿回来卖,因为斩肉要用到他的刀工,所以这个和社区配套的市场内,也没有什么铺位来和他抢这个生意。这几日越发连咸肉都没得卖了,干脆关门在家玩耍。
自古以来,卖肉的总比卖菜的要有钱,往往也有一些黑白道的关系,因为屠夫说起来能当半个兵用,在社会上普遍不容易受到刁难。老高家底是一直殷实的,把几个儿女养得都是健壮,前些年竟有两个从军去了,他家底子更厚,虽然这些日子没生意做,却也丝毫不着急。见到老陈来了,立刻取出两个竹筐,“水、干饼子,厚披风一人一件,再来两个小马扎凳,你看还缺什么?罐头带一个?我卤肉切一点?”
“都是汤汤水水的,算了!”老陈把手一挥,“啃两顿饼子不算什么,走!现在去海边占位还来得及!”
原来这两人,臭味相投,都是爱看热闹,爱尝鲜而舍得花钱花时间的性子,站前街有票卖,可以看彩排的消息,还是老高告诉老陈的,并找了门路,两人都花了六七两银子才买到了一张票——当然还不是正日子,正日子阅兵,两侧房间都是要清空的,除了外番使臣等入住国宾馆的贵客,可以在窗边俯视之外,其余楼宇一律不许留人,有多少钱都没用。
第二天阅兵彩排,大概是下午开始,上午两人也不闲着,准备漏夜去海边占位,要看海港那边阅舰,看完了正好去站前街。这么几乎一天一夜的折腾,一般百姓也难下这个决心,只有的确有爱好者才甘之如饴——甚而民间还有很多刚到此处,安身没有几年的流民,对于兵士,还是敬而远之,就算买活军的兵士名声再好,他们也不愿去沾边,不像是老陈、老高这些所谓‘军迷’,对于买活军的风气向往至极,愿意为了瞻仰严整军容、玄奇军械而一掷千金。
为了看军舰,吃点苦算得了什么?两人把手一挥,背着竹篓就走,叫了个三轮车,走到封锁路段前就下车了,这里距离海边至少还有三公里,但已经不许私人车过了,有许多更士、兵士站着巡查,见到生人,便来盘问来意,有许多寻路到此的,便指示他们如何绕路,老高、老陈这样想来看军舰的,便被指引去排队。
到了排队处,已有数百人等候,各自结成方阵,老实坐着,不许乱窜、喧哗,前头还可见到两三个方阵,那是排队时间更久的,管事的道,“都是一人出来,一人进去的,等着吧,里面没水,没厕所,没吃的,也不许就地作画,最多看个两三时辰也就出来了。一般看个十来分钟,也就差不多了,你们大概排过夜吧,明早第一、第二批的样子!等不了的那就回去好了!反正仙画都有,过几个月年底能看的!”
原来从海边所有能看到军舰,有人去占去排队的地点,都被管制起来了,因为害怕拥挤导致有人落海,全都是这般军事化的管理,等候时间也非常漫长,饶是如此,愿意等待的百姓居然也有不少,老高、老陈忙乘着还在外围,能上厕所尽力吃喝一通,到了晚上,排到内圈了,便把厚披风一裹,枕着马扎席地而眠,如此对付了一晚,翌日侵晨,管事的把他们叫醒道,“进去吧!过一会日出了!你们熬一夜也不容易,给你们多看一会!”
到了晚上,观景区是要清空的,因为夜间海边涨潮,而且视野不好,害怕人落水。他们排在本日第一批的,就有福利,可以在观景区等待日出,不过在该处依然不许随意走动喧哗,倘有拥挤推搡的,立刻驱赶出去——你别说,这人性就是如此,尤其是这些对军舰、军容有痴迷的狂热者,你不管他们,他们还不得劲呢,管得越严格,越是陶然,仿佛自己也进了向往的军营一般,彼此都警醒着互相督促,时不时就吆喝着维持秩序,虽然天色仍暗,但众人也是井然有序,快速地到达了自己的位置,就在白点上站着不动,揉着眼睛,使劲张望着远方密密麻麻的黑点——那就是预备检阅的各式军舰了。
他们所在的这个观景处,是海湾两侧一个隆起的土坡,也算是码头附近难得的高处了,从这里看去,能把整个海湾尽收眼底,虽然羊城港是大港,船只稠密的景象不算是罕见,但这么多海军舰船齐聚一堂,仍是难得的奇景,不少人都设法弄了千里眼来——这东西自从眼镜业发展,早就不稀奇了,这一般匠人也不傻,琢磨着都能折腾出来,一般富户都有收藏,只是,和军用的比较,在放大倍数、清晰度上有差别罢了。
不过,这会儿天色未明,就是拿了千里眼也看不清,因而大家并未取出罢了。众人在微亮曙色中,翘首以盼,都是激动得发抖,过了不久,忽然听到远方海湾处,一声浑厚长鸣,遥遥传来,好像一只巨兽骤然苏醒一般,还有隐约的‘隆隆’、‘咯达’之声,大家都是精神一振,浑身毛发森然,老陈、老高对视一眼,都看出彼此的兴奋,甚而到达了必须大口喘气才能稍微宣泄的程度!
他们身边,有人也是惊叫了起来,“这是什么声音!好害怕人也!”
“是献礼号!是明轮船!”
因过度兴奋而颤抖的声音,很快就高叫着回答了他,只听得一声声号角之鸣,从海湾处应和着次第泛开,众人刹那间竟有被震慑跪地,又或者热泪长流的,只有那差人司空见惯,只是骄傲地挺起胸膛,大声喊道,“是蒸汽汽笛的声响!各船也以号角相应,他们要开始出早操了!”
第1023章 海风尚武!
“此生无憾!见得此景, 真是此生无憾了!”
“昨夜来得当真是值得!明日还来!”
“呜呜——呜——”
伴随着悠扬洪亮的号角声,远方的军港,乃至码头前方, 似乎也随着正逐渐破出云层的朝阳而被唤醒了,只见那朝日红霞、气象万千, 而波光粼粼的广袤水面,被数百艘大小各异的船只铺满,哪怕就是三宝太监下西洋, 恐怕都没有如此的气派,毕竟, 当时的舰队, 可没有这明轮船上, 喷出的茁壮白烟压阵!
随着本来就停泊在外围的明轮船,开始往前方海港前方驶去, 进行每日必备的巡游,这些停泊在港口内的老式木船, 甲板口也涌出了大量兵士,此时在各处观景台的百姓,纷纷取出了千里眼,仔细看去, 只见所有兵士, 都是衣着整洁, 肤色黝黑, 行动间门非常利索,少一时便在甲板处列队排班,站得极度整齐,人和人之间门的距离, 粗粗看去几乎完全相等,但见海面上星罗棋布的船只,不分大小,其上的队列都是如此无可挑剔,直让人心潮起伏,别有一番澎湃豪情,发自肺腑地高叫道,“我海军真乃威武雄壮啊!”
这些百姓,每年观看仙画的机会非常有限,也并非人人都有福分,在仅有的观看时间门内,能看到阅兵纪录片的机会就更少了,多数不是看歌舞,就是看的运动大会的纪录片——这毕竟是买地自有的,和他们密切相关的活动,在民间门也相当受到欢迎。
因而,他们所能看到的,大量人群聚集入场的画面,也就是大运动会时,各地区代表队入场的画面了,那些运动员虽然也讲究纪律,至少还能排成行列,但行动间门,如何能与这样的队伍相比?如此的整齐,已经完全超出了他们想象的极限了,甚至很多人都认为是仙术所致,当下就跪地痛哭膜拜了起来,“这必定是天兵附体啊!六姐的神威,竟至于此!这样的天兵天将,以一当百也是寻常事吧!”
“我等是何其有幸,能目睹这样的盛景,能在六姐羽翼之下!”
“六姐仙寿恒昌!”
倘若是过上一段时间门,等早操之后再来,虽然船只的景象依然壮观,但这种大小船只一概列队训话的画面,那肯定就看不到了,也就难怪这些幸运的观众,一个个痛哭流涕,迟迟不愿离去了。而在他们附近维持秩序的更士,对于他们这样激动的反应,也早已经司空见惯了,只是在过于失态时,皱眉呵斥道,“够了,六姐禁止神化崇拜!不要公然说那些犯忌讳的话!这也是违规的!”
虽然这话属实,但从他的语气中,也能听出管事们真正的态度——不要公然说就可以了,至于私下,哪个吃得饱来约束?这些因过于激动而不小心大喊大叫起来的观众,也立刻醒觉了,忙嗯嗯地应和着,“官爷说得对!”
“我们……我们不是神化膜拜六姐,我们拜的,呃,另有其人!对,另有其人!”
虽然六姐反感对于她的崇拜,但在其他的迷信上,买地的管束并非特别严厉,属于抓小放大——主要是管理宗教从业人员,譬如道观、佛庙、儒宫等等,禁止他们脱离衙门的管理,自行其是。但对于百姓自己的信仰,没有强行要求什么,因而,众人支支吾吾地这么强行解释一番之后,便立刻从怀中、胸前掏出了一个面目比较模糊的少女小像,不出声地念念有词,同时对着空气虔诚地膜拜起来——若说刚才喊叫出来的,还只是少数人的话,如今这膜拜的举动就一下激起了极为广泛的回响了。
这么做,其实挺藏头露尾的,但管事也就不再干涉了,甚至有些人还条件反射一般,跟着摩挲了一下衬衫下方的凸起,只是很快又放下手指,招呼着道,“别拜了,千里眼互相传递一下,这海兵早点名结束了,要开始出操换班了,还不抓紧看呢?”
的确,刚才这么多兵士全都列队聚在加班上,显然是在早点名,点名报数完成之后,暂不解散,而是齐聚着等待人最多的大福船,直到大福船上,点到结束,开始吹号,所有海兵才一起高呼口号,“面向大海,心怀华夏,开拓征程,路在脚下!”
这数千人一起,山呼海啸的声浪,传递到观众耳中时,虽然已经被海风吹得模糊扭曲,但依旧震撼人心,众人有听明白的,咂摸感慨,也有人四处去问喊的都是什么,问得了以后,也是回味无穷,都是叹道,“我这心真是跳得厉害!这辈子悔早生二十年,否则,必定抛头颅洒热血,也想要在这海船上服役,往那碧波万顷深处开去!”
这话,立刻引起了非常普遍的共鸣,会特意排这么久的队伍,来看阅舰彩排的,那都是胸有豪情壮志者,就算平日里看话本听戏,也喜欢看那些军旅豪侠的作品,他们未能从军,主要是因为在敏朝,军队的实际,和话本所称许的,实在是形成了非常鲜明的对比,以敏朝军户地位的低贱,但凡还有第二条路走,谁会去参军啊?
自然了,也有少数人,或者特别豁得出去,或者机缘巧合,结识了一些他们认为值得追随的将领,成为了家将亲兵,在敏朝就已经入了这行的。但更多的人,心中的这份向往,也随着岁月逐渐淡化,直到买活军崛起之后,这才重新焕发出来。
这买活军的军纪之严明,远胜岳家军,军力之强盛,甚至在历史上找不到任何参照了,要知道,自古以来,强兵必有强敌,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若非乱世,谁会如此下死力的练兵?秦灭六国,这就不说了,汉兵强盛,已经到了‘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的程度,但那也是因为有汉以来,边境的匈奴之患就没有彻底被消解过,立国不久,就有白登之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