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叠翠也算是有些资历了,她办事细心,笔杆子也很来得,颇为得到主任的重用,久已不用亲自送文书去入档了,不过,她办事一向有分寸,虽然近来非常忙碌,但经她手的文书,都能一一处置妥当。
今日也是如此,尽管工作堆积如山,但还是亲自把这一扎文书送到档案处,找到自己相熟的录入员,交代道,“小罗,这些报告,你抓紧时间录入,打上黄金地、新生镇这些标签,可能六姐最近休息的时候会搜索来看。这都是关联文件,前面都有标签的,要是关联搜索跳转不到具体文书,那档案库那里,又得半夜起来翻柜子了。到时候,他们一抱怨——”
“呀,主任可不得又来怪我们录入速度慢了?”
小罗一伸舌头,立刻也重视起来了,“知道了,翠姐,今天我午饭也不出去吃了,赶紧把原文至少录入两篇好了——这就是前几天来的新生镇报告的全文是吧?我看看……”
她随手挑了一份字迹最工整的报告,放在最上头,显然这就是有资格被优先录入全文的幸运儿了。章叠翠心想:怪道长辈都强调,要把字练好,字写得好,真是什么时候都有受用不尽的好处,不说别的,资料送到最高层,被看到的可能性都是大增。倘若因此让六姐记住自己了,将来说不准就能得到什么飞黄腾达的机会……
不过,眼下在新生镇的吏目,倒是不必为前途担忧的,个个都有被委以重任的前景,只要他们能干下去罢了。一开始冲着前途去的,受不得那份罪,打退堂鼓的人也为数不少,章叠翠知道,留下来的人,只要不犯大错,总有他们的前途在,可这些打退堂鼓的,不管是什么原因,将来想要被重用那就难了。
其实,她觉得这也是六姐宽大的表现,既然条件不允许吃苦,那就去做些次要的、辅助性的工作,现在各地的主官,那都是要干活要拼命的,真的不适合的人,强推上去也是耽误事儿。如今在买活军这里,重要职位不能说是奖赏、机会,反而可以看做是让人疲惫不堪的重担,这也是大家公认的事实了。
“虽然眼下各处都是吃紧,但新生镇的要求,就算是勒紧裤腰带,应该也会供应上的……他们也真是会要,别的都还好说,物资的供应,以他们的体量来说不算很难,关键就是要人,这都是卡着脖子在要啊。什么年轻有本事,又有语言天赋的汉人祭司……这是好要的?现在整个天下都缺!又何止是新生镇?南洋、开原、彩云道……就没见到不缺的。若是给了新生镇,别处可就真无人了。”
毕竟是秘书班的一份子,每天的工作就是处理各地来的文书,章叠翠的视野也是非常开阔的,算是如今难得的全面,可以清晰地见到,如今供应链上最窘迫的环节——毫不例外,当然是人,治理型人才的缺乏,这是早预料到的。底下具体在一线做事的吏目,所感受到的可能是片面且迟钝的窘迫:要的东西来得慢了,要的人干脆迟迟没有来,他们甚至还会有些儿委屈——又不是要的多,一两个而已,难道真就这么紧张吗?会不会,还是不够重视这边这摊子事呢?
但在章叠翠的位子上,她看到的就是触目惊心的供应匮乏了,哪怕每个地方所要的不多,这么多地方加在一起,依旧是个庞大的空缺数字,人不够就是不够,这几年最大的困难,其实说白了就是缺人——粮当然也缺,但在开辟南洋后,粮食一季就能种出来,人才却不是三五年能培养得出的。
现在所有地方都在向中枢要人,而中枢说实话,真的无人可给,如果不是新生镇地位特殊,被六姐寄予厚望,而且的确是孤军深入敌境,处境最为危险,章叠翠都疑心,他们缺的人也很难补,对他们在用人上的困难,中枢只能给出无能为力的四个字:自行设法。
本来培养人才就难,这几年地方上又乱,需要的治理人口又一下变多了,因为种种原因折损的治理人才,数量也在增加,等于是蜡烛两头烧——就算现在一切事态暂停,让大家来补上‘现状’这里,千疮百孔的大窟窿,章叠翠都觉得吃力,更不要说意外事件基本上是月月发生了,回看过去这几年,作为秘书处的机要秘书,章叠翠的感觉就是按下葫芦起了瓢,意外事件之频繁,已经让她感到这几乎已经成为一种常态了。甚至哪一周当值时,没有接到地方上的急报——这才是真正的意外那。
当然,毕竟现在华夏大小两宗加在一起,地盘是何等广阔?几乎是原本的两倍了,从统计学的角度来说,只要地盘够大,那就总有地方正在受灾,也总有地方正在丰产,彼此间是并不矛盾的。但章叠翠的感受是,灾害这个东西,似乎有一条线,在刻度之下的时候,是可以去消化的,也往往使人轻视了灾害本身,可当它越过了一条线之后,局面的稳定就立刻变得相当脆弱了。这里一点原因,那里一点原因,叠加在一起,足以让一个地方的秩序常年受损,甚至无论如何都难以恢复。不论怎么努力,最后都是事与愿违,难以达成预想中的结果。
就说关陕吧,其实在章叠翠来看,当地由于有李黄来等远见豪商的存在,已经有一个较为理想的开局了:大量人口在灾害没有到达完全不可挽回的时间点,就提前南迁了,存粮还没耗尽,秩序还在,还能走得动的时候,先走一批,剩下的人,多种点田,少吃几口,就算一整年没下一滴雨,也不至于饿死,总不能两三年一滴雨不下吧!要真是这样,那就是天要绝了关陕的活路,老百姓也没啥好说的,赶紧顺着前人都趟过的路往南走,至少知道有地方可去,不至于完全绝望,无头苍蝇一般的乱窜呗。
照这么看来,关陕的局势应当能得到稳定了,接下来无非就是看天候来决定行止。可李黄来等人如此筹划的时候,一定没有想到,大量壮丁迁徙之后,人口空虚的关陇,竟被边市鞑靼诸部给盯上了!
草原的日子也不好过,气候逐年变冷,草场出产变少,能养活的部落也变少了,活不下去的人口怎么办?脑筋活,跑得早的,去南边了,或者是搭上关系去辽东,去立志城……有些性子狠辣的,直接操起刀子,也不管什么天菩萨,什么布尔红了,饭都吃不上了,管什么布尔红?哪里富庶我就去哪里打草谷,这都是多年来流传在血脉里的记忆,活得下去的时候,你好我好大家好,活不下去了,连兄弟都要刀刃相见,更别说你们这些汉人了。
气候好的时候,这样的事根本不可能发生,因为大家都还有理智。可气候不好的时候,这些事就全都叠着来了:大迁徙之后,人口空虚的北方,又逢干旱,连后勤都难以保证。别说出动辽东边军——边军出动要有粮草啊,这不是‘当地就食’能解决的问题,当地就是没有食了,百姓才跑的。放边军在补给不足的情况下,去灾荒地打仗,那等于是把军队往造反的路子上逼,不等于给当地又添了一把火吗?
可要说给边军准备充足的粮草……这敏朝都恨不得把内库倒空了去买粮,给迁徙百姓供粮,哪还有这么多的积蓄供给大军挪移所需啊?原以为,人跑了去南面,问题迎刃而解,现在可好,人跑了,地也有丢了的危险。留下来的百姓,面对边境更增的压力,还有什么好说的?本来不想走的,也要走了!到最后,关陕这里还是十室九空,要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大概在原本的发展里,这些人是都死了,现在则是活着迁徙出去了,千把万人陆续涌入江南、彩云道、黔州道、桂州道等地,一下让这些原本的蛮荒地带,那些千百年来人迹罕至的河谷大山中,‘皆服汉衣、悉通官话’了。
关陕的移民,只是北方的一个缩影而已,民心纷乱,逃荒南下的,何止这么一道?这种流行一旦形成,好像很快就把大家悉数卷入,成为了一种思维定势:留下可不可以?也不是完全不可以,但若说二十年前,在可走可不走的时候,大家都会选择不走的话,那这会儿,所有人似乎都卷入了一种狂热的迁徙思维中,留下虽然不是完全不可以,但迁徙却更是可以。
对于这数十年来,从没给过大家好脸色的乡土,对连续不断的虫、疫、旱、震这些天灾,每年变冷的气候……百姓们感到了强烈的厌倦,哪怕旱情偶有反复,似乎也有好转的希望,但他们也是耐心全失,反而对南洋充满了狂热的向往——不管怎么说,那里不冷,雨水也很充沛……下雨是不怕的,下雨可以种水稻,虽然从来没有种过,但怎么都是庄稼,既然传说中邻省的老乡都能站住脚,那我们为什么不能?
至少,在南边不用操心打仗吧,听说南边的什么谢六姐,是个强主,在南洋说一不二,把藩国三军都传檄而定了,怎么看都比敏朝这不断丢失土地的皇帝更值得仰仗,那我们就去做她的子民!连番人都收容,未必她就不肯给我们一口饭吃?我们又不是不干活!
这要说这些年来,买地在北方的影响力,仅仅局限于运河、商队沿岸,很多内陆村落的百姓,仍不知买活军为何物的话,这一次多年旱灾引起的迁徙大潮,就算是彻底把买活军和谢六姐的名字,烙在了北方的各个角落。这些村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认知到了谢六姐、买活军,以及他们所尊奉的许多独特的规矩,并且又以前所未有的变通,对于彼此的不同表达了接纳与理解。
只要能给他们一块好地种,他们愿意尊奉买活军的规矩,尊重女主为君——不要说农户有多死脑筋,嗐,如今这世道,死脑筋的人大概是早都死了,谁能变通谁就能活下来,谁走得远谁就能活下来,如今,这才是世间的正道和规矩!
谁能预料到这么疯狂的迁徙狂潮?谁都没有,甚至连六姐大概都没有想过,大灾促成了这般的巨变,而百姓——有时候是多么的脆弱,有时候又是多么的令人惊奇。在章叠翠自己的观察里,只要能给他们吃饱,或者说不要慢慢地饿到无法思考的地步,再给他们一个机会,人能做的事有时候真是让人匪夷所思!
就说关陕的三山通道好了,那是一条连壮汉都叫苦的翻山长路,可只要它是陆路,它不像海运一样,丁是丁卯是卯,能运的人就是这么多,它能给大家发挥毅力的机会,那好了,等着瞧吧,不管用什么办法也好,各显神通,最后到达目的地的人,数量之多,甚至远超了事前最大胆的预测,让当地的官吏也吓了一跳。
章叠翠的日常,就是总结这些报告的核心内容,各地吏目所举的例子,一般都是摒弃不摘录的,但她自己却往往被吓到,印象最深还是在三山通道,这条路的难走,她是看过很多报告提及的,可你猜怎么着?
不单是老弱妇孺,甚至有很多居所闭塞,买不到矫正鞋或者个人不愿,依旧裹着长足,导致不良于行的中年妇女,半是走,半是跪着爬着,也给她们把山翻了过去,穿过川蜀,跑到彩云道那里去安身了!
这其中还有一些寡妇,那真是无儿无女,六亲不靠,完全凭着自己的能耐,也走完了这漫漫千里的长路。进了川蜀还好,粮食还能给供上,很多当地人都流行给迁徙者舍一口吃的,怎么进的川蜀,这个别说章叠翠,就连切实和她们接触的吏目都想不出来。
人口怎么就这么多,这么多人怎么就这么能耐?这实在是个难解的命题,或许甚至任何人都不会有答案。在章叠翠的视角上,她是看到了这么多人给南方带来的冲击——这里的南方既包含了江南、岭南和南洋,也包含了江北这个南于关陇中原之地。
这些冲击,又有正面的好处——昆顺走廊的进展远远超出了预期,却也有很多的坏处,任何一个地方,一下多了千把两千万人,哪怕只是路过,都会带来巨大的影响,第一个受冲击的就是秩序,第二个则是粮食的库存,毕竟,不论如何这些人口在迁徙过程中是无法同时从事农业生产的。
当然,怎么把他们引导去宜于安身之地,这也是令人极为头疼的问题,因为毕竟不是所有人都乐于远迁,很多人看着这里气候似乎能安身,就不想走了,可留下来又未必有足够的耕地,怎么把这些人撮弄去下一程,这就要看吏目的手段了。
一千万人那,只要是他们经过一地,那发生的影响就足够写一本厚厚的报告,产生上千事件了。更不要说他们途径的地方也并非一成不变风调雨顺,南方的雹灾断断续续,州县级别的减产绝收,每年都有听说,瘟疫也不会因为地理环境而特别绕过此地,章叠翠这五年来,每天眼一睁就是摘不完的紧急报告,这要是每份报告里预测的最坏结果都成真的话,买活军早就大乱至少二十多次了。
且忙且乱,全是意外,一直在奔波补救,这算是这几年的主题了,一直以来,知道人手窘迫,但真不知道居然这么窘迫。甚至窘迫到无法远虑的程度,目前工作重心,一个是稳定住南洋生产——这是一切的根源,再一个就是做好迁移人口的导流安置工作。
之前开展的什么小三线、移风易俗、分家迁居等,全都暂时放下,宗族也不急着拆了,旧风俗也不破了,都暂时放下,现在要集中力量把这波动乱给渡过了——什么时候,瘟疫止了,旱灾缓和了,雹灾规模也减小了,等新一批移民的扫盲班什么的都上得差不多,也都安顿下来,迁徙的浪潮给止住了,新的人才也浮现了,章叠翠估计,才会缓出手继续原本的节奏。到那时候,天气再冷点都无所谓,只要能正常下雨,北方种得了一季庄稼,那工作就都还可以继续干下去!就真别和如今这般,连旱近十年了!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头……
她心底也不禁这般嘀咕了起来:应该不会就这样一直旱下去了吧……不至于吧……如果真这样的话,原本的预期就要全部作废了,因为即便北方所有百姓都跑到南方去并被安置好了,更北地方的鞑靼番族也不会消停的,北边旱得住不下去,那他们也一样会想来南边,那就又要多安置不可计数的一大堆人了……
就是眼下如今,关陇山阴屡受边患,就是现摆着的棘手问题,令敏朝朝廷焦头烂额,而南洋也有恐怖的人才缺口,这是令章叠翠都心惊的一股暗流:自古以来,一片土地上,旧人、新人之间的融合就没有一帆风顺的。虽说南洋百姓柔顺,但他们也并不傻,眼下的人口比例,或许已经是一个维持表面和平的极值了。
昆顺走廊竣工之后,无法预计还会有多少人涌入南洋,如果不抢在这个时间窗口之前,完成已迁居人口的融合工作,到时候,就怕小事引起大摩擦——南洋一乱,那就全完了!没了南洋的粮食,华夏的平稳都要动荡甚至崩塌!
怎么看,要解决此事,关键都在知识教祭司上。南洋显然是无法立刻建立精细化统治的地区,在规划中又属于知识教可以传教的领域。章叠翠也是知道,知识教在消化土著方面有多么的好用,否则,立志城、新生镇的吏目,也不会每次来信都索要知识教祭司了。
可她作为机要秘书也一样很清楚,祭司数量的确有限,位于总坛的祭司学校,已经是在尽力培养了,但知识教祭司所需要的素质很高,前途又注定有限,甚至可以说是略受歧视,它对于禀赋出众的汉人来说,确实就没有吸引力。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各地都想要的汉人祭司,还真就是供应不上来。
这一次,新生镇也要祭司了,不知道六姐会给拨多少过去呢……章叠翠心底是有一丝好奇的,她猜六姐会满足新生镇的要求——这是个很受重视的定居点,只看那李魁芝在立志城的时候,六姐三不五时就要派银行专员去敲打他一下,等他去了新生镇之后,旧债就再不提了,就可知道。大概对于那片黄金地,六姐是充满了希望,认为其足以容纳南洋都容不下的多余人口……
如果人再多,南洋都容不下的话,一方面就继续往南走,去满者伯夷、婆罗洲乃至身毒,那些地方,从前热得不适合人居住,会把脑子热傻,因此人口一向也不算太多,现在全球变冷,倒是宜居起来了,都是很合适的宜居地。另一方面……往黄金地、袋鼠地去走,也是可以,尤其黄金地,那是一片广袤大地,距离虾夷地也不算远——章叠翠已经毫无保留地把虾夷地当成自家的地盘了——她也认为,黄金地是一个大有可为的发展方向。只要船运跟得上,经过二十年三十年的奠基,毛估估陆续塞上几百万人,问题是不大的。
看在前景的份上,新一批十个汉人祭司,估计能给上一个,剩下九个都得给南洋,或者,黄金地二,南洋八?说实话,黄金地么,一个可能不够,两个又太多了,毕竟如今盘子还小,但南洋,南洋八个根本就不解渴,完全不够,八十个都不行,八百个差不多还能有些用处……但现在知识教有名有姓的祭司都不超过八百个,哪可能一下新增这么多呢?
这些问题,对章叠翠来说唯独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她虽然也能思索,但不归她决策。所以,这对她来说也算是饶有兴致的娱乐,可以稍微平衡一下她繁杂的脑力工作所带来的负累。在她自己来说,不论外界局势如何风云变幻,她的小日子是稳稳的:下了班,食堂吃饭,日子再怎么样,一个鸡蛋少不了她们的,吃得不够,拿工资自己打几个肉菜来吃,价钱也很便宜,不受外头物价的影响。
回到宿舍,看看话本,做点运动,虽然今晚停电,但煤油灯也还很亮堂,拿凉水擦擦竹席,闭目不一会就打起小呼噜来,酣睡七小时,起来晨练,洗个澡换上工服,心底想着要不要去做件新的圆裙,放假时穿……如果能不加班那就好了,嗯,说起来,银行存款好像又凑整了,她吃住都是公家的,房子也有得分,攒了钱真不知道做什么用,要不给灾民捐点儿,嗯,不过也要做得低调些,别盖过同僚、主任的风头就不好了……
她是很喜欢也很擅长于自己的工作的,并没有谋求提拔的心思,乐于在秘书班继续干下去,章叠翠最喜欢的就是安坐办公室,尽揽天下事,偏偏身不在其中的博闻旁观感,可偏偏,天不遂人愿,她如此继续‘大隐隐于朝’的梦想,竟未能继续下去,这天到班没多久,就被主任叫去谈话。
“昨天你负责的报告,录入得很及时,六姐睡前看节略时,还真点进去看原文了!要不是你提醒档案局录入,他们又得半夜爬起来找原件。”
将章叠翠夸奖了几句之后,主任切入正题,“就是因为你这小心细密的性子,屡次得到六姐的夸奖,这一次的机会,我第一个就荐了你——你也知道,如今知识教祭司奇缺而人员仓促间无处补充,六姐昨夜系统考虑了这个问题,今早紧急开了一个晨会,决定已经下来了——各中枢衙门都要抽人借调入知识教支援,我们秘书班这里,我就荐了你——”
中书衙门借调进知识教!
这可是件大事,章叠翠目瞪口呆,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如果这和她无关,她立刻就能划拉出好些道道,分析着这是多么势在必行的决策,随着南洋地位水涨船高,知识教必然越来越受到六姐重视云云……可由于借调出去的竟是她自己,一时间她也做声不得,只能听着主任神秘兮兮地对她说:
“你的弗朗基语说得很好,我私下给你透个底,很大可能,你会被安排往黄金地支援!”
“小章,这可是难得的好机会,实话和你说吧,黄金地是未来二百年的战略重心,那李魁芝,别管他多烂泥扶不上墙,只凭着新生镇第一任镇长的身份,就够他名垂青史的了——他也就到这一步就尽够了,黄金地的督抚,他是无论如何都胜任不了的。你是从秘书班出去的人,我也是盼着你努努力,如果能把这个位置攥在手中——那……你可就是黄金地的第一任女统领,如眼下的南洋总督一样,虽然没有裂土,但也算是一人之下,无冕之藩王了……”
第1119章 应势而动
“回来了?小章的思想工作做得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强颜欢笑呗,难道她还能不去啊?这会儿一退缩,秘书班都待不下去,想想也只能硬着头皮去了呗。”
谢芳的语气也有些无奈,“哎,也是没法子,秘书班不能不出人,这是要表态的事情,不但要出人,还要出两个,如此,其他衙门才会真正重视起来,舍得把骨干借调出去,否则,他们派点不咸不淡的人选出去,坏了黄金地、南洋的局势,岂不是误了大事?要不是这样,我也舍不得把小章借出去的,这孩子有前途,又是临城县的嫡系,我还看好她将来接我的班呢!”
“她去了黄金地,前途也不会差的,远是远了点,但事权一下就扩大了不少——”
谢先生话说到一半,见谢芳微微摇头,就会意地收住了话头,“是个小富即安的性子?”
“政治上没什么野心,不然,也不会在这个岗位上一做就是多年,还这么谨细了。”
谢芳吐了口气,在餐桌后方坐了下来,先扭脸看了看客厅的摇篮,这才继续说道,“也是因此,我觉得挺对不住她的。他们这批借调出去的祭司,现在也只是走了第一步,能不能回来,回来后怎么任用,都还没有定论。只能说到时候,我要是能说得上话,尽量为她争取争取吧!”
“这么说,也还好她本来就没什么想法了,这要是个先往上走的,咱们可就把人往死里得罪了。”
“可不是这个理?也就是因为这,才选了她……唉,四处都是缺人的时候,也顾不了这么多了,天下都要大乱了,倾巢之下焉有完卵,也不是说咱们在羊城港就能高枕无忧的,一样也跟着受影响——人走了,新人补不进来,多出来的工作量就得靠我们去分摊了。”
这两夫妻一边聊天,一边默契地吃起了夜点,谢先生从厨房里端了一碗青菜鸭汤粉,放到谢芳面前,又换了干净筷子,为她搛了一小碟泡萝卜,再挖一勺酢辣椒,就算是齐全了。听了谢芳的话,他眉头微皱,“这么说以后加班还得更晚了?就现在,随随便便都闹到下半夜,再要是加班,你们都别回,就在办公室过夜得了。”
“还真别说,没准之后就得这么着才能把活干完。”
谢芳也是有些无奈,“中书衙门的活,哪有这么容易递补上来的,怎么着也得忙个两年吧。再说,你也知道我们职位特殊,对政审分也有要求,这几年都是尽量找老地嫡系女孩儿——可说破天了,合适的也就那么一点儿底子,这几年这里要人、那里要人,都支应完了,要再找到合适的真不容易。”
这是实话,这几年来,羊城港的物资供应还好,至少在谢芳家里,不会太感局促,但就是工作上,人力的捉襟见肘,是一个恒久的烦恼。如果标准不变,如今已经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死局了——秘书班这里,接触的都是各地的机密资料,从一开始只有吴小莲一个机要秘书开始,一直发展到现在,一直就有两个无形标准:第一,必须是嫡系,第二,最好是谨慎的女孩儿。只有这样,才能让六姐放心任用,不必担心泄密。
随着买地的发展,嫡系的标准当然也是逐渐扩大的,一开始吴小莲当秘书的时候,只有彬山女娘有底气说自己是底气,可二十多年后的现在,章叠翠也完全可以理直气壮地说自己是老地嫡系了——她是临城县人,章姓也是在临城县世代居住的大姓,章叠翠还在襁褓中,就进入买活军的管理了。
谢芳是彬山收养的第一批孤儿,出身比章叠翠更纯正一些,秘书班还有一些榕城府的女娘,她们的进入,也意味着秘书班对‘老地嫡系’的认定,放宽到了福建道全道,这个地域认定,肯定不是秘书班私下敲定的标准,可以讲,在中枢衙门里,这是一道普遍的门槛,很多涉密岗位,都是用这个标准来衡量的,只是有些岗位不太会局限于仅使用女娘而已。
随着涉密岗位的增加,可以想见,被圈定在标准中的吏目,会以极快的速度被选拔出来,投入到各方面的岗位上去使用。以如今的局势来说,这批人力资源率先告竭,也是自然的事情了。谢先生托腮坐在妻子对面,有些遗憾地道,“确实,组织部的袋底儿都不知道抖了几次吧——这可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一方面无人可用,一方面,又有人只能干看着,啥也干不了!叫人心里和熬煮了似的着急!”
谢芳能在吴小莲之后,坐稳主任这个位置,当然不是简单人物,闻言,她立刻敏感地看了丈夫一眼,似笑非笑,“怎么,你这是起心思了?真是看着忍不住着急,还是说,在家带孩子带得够了?”
“孩子有什么带够了的,就鼻嘎大,她能累着我什么?”
谢先生也不瞒妻子,大概也是因为孩子生了,夫妻关系更加稳固,本身吏目也不提倡随意离婚的缘故,虽然彼此强弱对比明显,但他说话也比较随意。“就是原本大家日子都好过,蒸蒸日上的,那谁不想躲个懒呢?能高攀个大官,过轻松的日子,谁都愿意啊。”
“这几年,气候都这样了,世道也乱起来,那总觉得,既然我能做,就想着帮一把呗!又的确是缺人——就因为老规定,不能出面,也挺没意思的。也不单单是我,就我那些老战友,当时那也都是优中选优,挑选出来的,平时浪费了也就浪费了,这会儿都是缺人的时候,都要从中枢挑人去借调了,难道还硬把我们这批人憋死在什么教师、会计的岗位上啊?”
谢芳和她先生,算是很典型的买地高层官吏婚配了——谢芳还在秘书班做秘书的时候,进进出出就常和当时在仪仗队服役的谢先生打照面了,彼此都有一定的印象,她先生呢,人才中不溜秋,在普通人里是出众的,可到了仪仗队一比,就显不出什么了,在六姐面前根本没留下什么印象。
他自己也知道,雀屏中选的美事儿,多数轮不到他,不过,能趁此机会,结一门好亲也是不错。再加上谢芳也正当年,在六姐颁布了‘典范’之后,往自己的年纪一对,起了成亲的心思。两个人多碰了几面,都感到对方很合适,也就这么着把日子给过起来了。
而且谢芳有一点是很幸运的,她成亲得早,孩子也生得早,赶在那年江南大雹灾之前休了产假,这样,等她回来上班没多久,原来的秘书班长就被提拔调派出去了,谢芳因为已经生了孩子,而且丈夫顾家,可以多加班,工作表现也一向优异,就这样给她提拔到了班组长的位置上,算是进入了一个晋升的快速通道。
和丈夫感情是好的,孩子也有了,事业蒸蒸日上,她虽然不比章叠翠大几岁,但两人的生活完全两样,谢芳还是属于有一定野心的吏目,因而对丈夫的心思便很敏感,上下看了丈夫几眼,冷笑道,“你这是又见了什么狐朋狗友,被撺掇着来当枪使了?”
“你想考吏目,倒是可以的,离婚就行了,按我现在的级别,倒不至于到离婚了你也考不了的地步。只是你要仔细,有这样的念头,你就得早些离了,别明日我万一也被提拔上去,你离婚了也没法考,那我倒耽误了你的前程——竟成了我的罪过!”
她也是历练惯了的,这边排揎丈夫,那边丝毫不影响她稀里呼噜地吃米粉,脆爽的泡萝卜,那股子酸味儿好像全都泡到话语里了。“你要是定了心意,明早我就请个假,下午咱们往民政处跑一趟,离婚条件反正也都是婚书里约定好的,你自己好好想想,明早起来给我一句准话就行。”
“这都说到哪里去了!我也就是感慨几句罢了,怎么就扯到离婚上了?”
和买地这些一等一霸道尖酸的女娘结婚,是要让出一头地的,得拿出伺候上官的劲儿来,受着那阴晴不定的脾气,有唾面自干的涵养。在工作中不顺心,回到家里借故发脾气的情景,平时也是多见。谢先生倒不觉得受辱,笑着赔了几句不是,就要去收谢芳吃完的碗,谢芳挥开他的手,扬起筷子指着他道,“这事儿要是你自己翻腾的小肠子,那也罢了,倘是你受了他人的鼓动,那我就真忧心了,你连这点脑子都没有,也不知道是怎么入选仪仗队的,别带累了我闺女的脑子!”
谢先生忙笑道,“我哪会和人去嚼这个舌头?这就是一点想头罢了——其实我们本来平时也要去里坊里帮忙,做个表率的,就是领个职务那又如何了?无非是不提升罢了,我真是想着如今正缺人,为何放着这么多人口不用而已,虽说也有考量在,但,事急从权么,眼下缺人都到这份上了,再去想那些穷讲究,岂不是和敏朝一个样子了?”
谢芳看他说得真诚,也消气了,又告诫他道,“如今我在这位置上了,处处都要小心,什么事宁可只有慢别人几步,没有抢在头里的。你的这个想法,也不要和任何人议论。”
连自己的丈夫都是如此想了,相信不论出于什么由头,官员家眷中愿意出面分忧,不再甘心闲住的人是有很多的,谢芳心里记了一笔,要向六姐汇报此事——对于这种想法,她说不上赞成不赞成,其实的确,大多数官员家眷都没有从事政务,以如今人力紧缺的形势来说,是很大的浪费,毕竟他们多数都有相当的教育背景,个人素质也算出众。
但话又说回来了,谢芳也很满意于现在的家庭现状,如果丈夫也出去做事,孩子谁来看,这就是个问题,她似乎也更愿意维持着现下有个贤内助的局面。
“内眷不得从政,这规定会不会更改,就看着六姐家那位先生就行了,你一句话都不要多说。”
这也好,那也好,最后的决策就是静观其变,绝不发声。谢芳叮嘱到这里,突然又有些狐疑,瞄着丈夫问道,“你和那位是同期,平时也还算能说得上话,现在还是同事——你今日说的,是不是他的意思?”
“这可就真真冤枉了,我是体育老师,他是物理老师,你也知道,孩子出生后,我就是半日的工,平日里在操场打转,他也是,成亲之后,上了课就走,也很少和人搭腔,我们上哪聊这个去?”
谢先生连忙为自己叫起撞天屈来,谢芳这才稍释猜疑,心道,“是自己浑说几句还好,如果是那位主夫的意思,这可就是政治事件了,非得小心处理不可。”
她这里被几句家常闲话,勾得心事重重,谢先生却不以为然,收了碗筷又去给女儿喂夜奶把尿,给谢芳烧水洗漱,一边忙,一边嘀嘀咕咕地抱怨谢芳为人严肃,动不动就上纲上线,叫人越发不愿和她闲谈。
嘴上抱怨不停,手里是不闲着,忙了一大圈,夫妻歇下时已经是下半夜了,谢先生第二日起得比谢芳早,拾掇了女儿,又出去食堂打了早餐回来,谢芳起来洗漱好时,丈夫抱着牙牙学语的女儿,已经坐在桌前吃早饭了。
她一天也就这时候能和女儿亲香一会儿,今日因为心里有事,亲了女儿几口,三两下喝了一大碗豆浆,往嘴里塞了一根油条,半个肉粽,确保一早上都不会饿肚子了,便推了自行车,偏腿而上,大概五分钟车程到达办公室,比平日还早了十几分钟。
六姐这时候当也是在用早餐,谢芳寻思着早点进去做汇报,如果主夫不在,还能提一提内眷的思潮。她在秘书班是有个优势,毕竟是六姐近人,有什么事都能随时沟通,不必层层转达,在这一点上,连调任后的吴小莲都很羡慕她。
存了这个心思,她往办公桌上去取简报时,脚步就比平时迈得快了,进门时情报员还没走,正和昨夜值班秘书交谈,两人面色都很严肃,谢芳一见,眼前就是一黑:这景象她太熟悉了,过去几年内,多少大灾、大变基本都是通过这样的方式被送到秘书班案头,然后谢芳就要把噩耗带去六姐办公室,然后就是没完没了的会议、加班,跑断腿的传达……
“怎么了?!”
她几乎是喉咙里挤出的干渴声音——拜托真别再来什么大灾大疫了,再来一次,真不知道能不能受得住!
“您来得正好——还好您今天早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