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叔姓龚,大家叫他龚叔,不在万云这儿帮工时,他就在拉哥那栋楼里搞卫生,是广东人,有白话口音,普通话说得极差,基本上不会说,跟人沟通时只能比手画脚,好在还认识字,听不明白就写,慢是慢了点,但勉强能用。
万云本来还担心龚叔和胡小彬能不能和平相处,但没想到两人鸡同鸭讲还挺和谐,反正手指点点就开始做事,洗菜擦盆洗锅抬餐具,干活就干活,又不用语言交流。
有了龚叔帮忙,炒完菜的胡小彬就有空骑车去送盒饭了,多送几回,把整个工业区的大街小巷都摸了个熟,再多送几天,他就爱上了一天中出来放风的时间,能出来呼吸点空气,好过一整天泡在厨房里,送盒饭时和客人说话也是快快乐乐的,真心诚意给店里拉生意。
重要的是,云姐还私下给他加了十五块钱工资!林彩霞那个关系户都没有!
店里送外卖盒饭这件事,给云记快餐增加了一笔非常可观的收入,一天送出去的盒饭至少能收回一百至一百五十块不等,整月下来,就像是开了另一个小店。
十月底看账本时,万云满意于这个月的收入,准备让龚叔留到年底,明年开春,看生意情况,酌情考虑要不要再请个全职的员工。
第169章
店里的生意好起来,不论是周长城还是万云,心中负担都减轻许多,但是这种好并没有持续多久,到了十一月底,门口人群就渐渐清冷起来,又到了工人们回家过年的时候,即使是盒饭数量,也基本上只能维持在三十盒左右,后面更是越来越少,干脆就停了,其他餐馆的情况跟她差不多,闲得在外头打苍蝇。
因为去年已经经历过这样的冷淡,在今年重新遇上淡季,万云的接受度很高,每一行都有旺季淡季,她铆足劲儿,在另外的时间把钱给赚回来就好。
如今稍稍闲下来,每日营收流水也算稳定,万云开始回头去想,又和周长城讨论开店一年多以来的心得——没办法,目前她只有周长城这个完全信得过的“好朋友”,即使是袁东海这个“同行”,她也认为说起此类认真的话来累得慌,或许也是因为之前袁东海反水的事,让她心里始终多了一层防备,两人之间,许多交心的话已经不说了,每日见面讲的都是生意和账本。林彩虹倒是个好选择,可她太忙了,大家也有一阵儿没见了,暂时还聊不上。
万云思索的点在于,去年刚开业和上半年的焦灼是否是必要的?
尽管从前没有任何这样正式开店做生意的经验,她也有点琢磨过来了,每个店从开张,到冷清,到咬牙坚持,再到附近的人开始熟悉这个店的存在,保持住饭菜的口味和干净,时不时变换一下菜色,每个月搞个特殊的日子,赠送顾客一点小甜头,渐渐就能把客人留住。
这是一个生意必经的过程,只是自己从来没有经历过,前头就会彷徨着急,四处求神拜佛。
以前在县里卖瓜子,之后在五十米街卖盒饭,自己的打算就是,这个地方不灵,那就换个地方,可以扛着摊子到处跑,买卖做得很灵活,但也零散,遇到的都是涉及到低自尊的问题。现在有了个店铺,不能随意挪动,固定的餐厅带来固定的客源,自己勉强也算个小有资产的人,学会对餐厅里的一切人和事负责,还得学会和附近的消防、工商、街道、同行、环卫、民警、街霸等多方打交道,尽管还只是个小老板,可心思也变得玲珑复杂多面起来,不再说大不了就回老家种田这样的话。
因为她学会了和这些具体的麻烦去抗争。
万云认为,现在的自己有一种从内心深处成长出来的力量,历经了餐厅的低谷,再面对它的丰裕的盈利,心态竟难得地没有自满自得,反而是认为自己还有许多未曾发掘出来的能量,往后再遇到什么样的困境,她都一定会有本事和耐性跨过去。
又是一个夫妻谈心的夜晚,这是他们两个固定下来的私房节目。
自从上回周长城醉酒从东莞回来,夫妻两个大吵一架又和好后,他们就约定,每隔一段时间必须要敞开心扉谈话,即使这一段时间心态上没有任何变化,也必须聆听对方的心声。
沟通是保持夫妻关系重要的桥梁。
“城哥,我更喜欢现在的自己。开店只有一年,先头感觉自己熬得好辛苦,但每一日都有新的收获,从前的我是扁扁的,现在的我是圆圆的。每回觉得自己要撑不住了,但过一段儿,发现又还能再承受一点。”万云坐在床上,脸上都是认真思考的神色,她一时想不到更好的词来形容这种夹杂着痛苦和欣喜的情绪,就用手指比划了圆和扁的两个形状,“当然,以前,以前好像也不错,但是现在的我又不一样了,每一日我都能感受到这种不一样。”
“是不是觉得自己更有勇气去面对每一个瞬间的自己了?”周长城尽管不是时时刻刻都在参与餐厅的经营,但是自我成长这种事他并没有缺席,周工也在努力进化自己。
“对!就是这样!”万云抱住周长城的手臂,兴奋地贴上去,打开了话匣子,“刚开始,菜做得不好,被客人挑剔这也好意思开餐馆,我就难过得不行;被环卫的人骂我们厨余垃圾没倒好;摆了个桌子在门口被城管三番五次地说,还罚款;有专门讹人的客人快吃完了,不知从哪里弄出个蟑螂,硬要我们退钱;拉哥和他的那帮小弟也不那么靠谱,搞得我们差点被敲诈;还有,还有夏天的时候,有一个星期我以为要下很久的雨,菜价会涨,就加大了采购,结果都烂在厨房,最后只能丢了。再加上生意不好,我心里就提不起劲儿,觉得这餐馆开得委屈又憋屈!算个屁的老板!还不如回去卖盒饭好了。”
“但把这些事一一摆平后,又觉得自己其实挺了不起的!其实回头看,有什么的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事情来了,解决就好了,自己实在没必要想七想八的。今天有今天的功课,明天有明天的太阳。”
周长城显然也是明白这种感受的,不单只万云有话要说,他自己也一肚子的成长经:“我有些同事,一到上班点就说要去坐牢,可是我每天都跟打了鸡血似的,坐在办公室里就精神抖擞,其实就这么一双手,一颗脑袋,但感觉自己能打个天下回来。以前和香港那头开会,总担心他们嘲笑我的粤语和英语口音,每次声音都小小的;又担心说错话,给其他部门留了把柄,梁志聪在会后把我骂得狗血淋头;偶尔还要忧心文才和丁万里他们两个给我惹麻烦回来,搞得梅副厂长和其他人投诉我们这个新成立的小部门。”
周组长将在今年十二月,正式担任昌江精密广州厂项目部经理一职,现在是准经理试用期。
姚劲成终于放弃了在外头招聘专门做项目管理的人进来,因为目前为止,招聘进来的人都磨合得艰难,待不长久,没有比周长城更合适的人选去做这份工作了。现在只要是放在广州厂的生产的订单,不论大小,不论是否外发给供应商,全要在周经理手上过,厂里明年还要再给他招兵买马,扩大队伍;与此同时,他还兼任设计组组长。
在某种藏在水面下的涌动中,周长城的隐形权限很大,不过大家没有改口,仍叫他周工,目前这种权限的威力也还没有浮出水面。
“现在呢?”万云双眼闪亮亮地问,她喜欢听周长城说这些,尽管行业不同,但两人的步伐是一致的,没有谁比谁更落后,或更靠前。
理解是万岁,互相理解是万万岁。
“现在就觉得,思想简单点,不会就学,错了就认,认了就改。吃了这个教训,下回不要再犯就行。那些小节上的纠结和自我消耗,都是把自己看得过分重要。”这两年,周长城的内核逐渐打下更为坚实的基础,他放弃了自怨自艾和自我怀疑,相信自己不是说说而已,“不是说自己的感受不重要,是没有重要到非得把自己困在里面,跟自我惩罚一样,去反复鞭打自己的心。困住的时候,就抬头看一看外头的世界,先放过自己。等好点了,再回头去对抗那些外界的困难和心里障碍。”
“小云,在我们刚到广州的时候,桂老师就提醒我们,生活是需要抗争的。”周长城背靠在床头,怀里搂着自己今生的灵魂伴侣,“你说,目前来讲,我们是不是做到了一点边缘?”
他不敢把话说得太满,因为后头的路还很长,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不过,两个毫无根基背景的年轻人,为自己努力积累的进步,为自己成为一个更优秀的人,做点情绪上的骄傲和庆祝,并不可笑。
“是,逢山开道,遇水搭桥。”万云想起这句俗语,与周长城共勉。
“小云,我还想继续学英语,设计也要抓住。听说现在国外有那种机器画图的新进软件,比手工的要更精确,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引进来,要是引进来了,我就第一个去学。”周长城现在整个人都很有劲,瓶颈时刻都在,要打破它,就保持不间断的学习和变化。
“好呀!”万云自然举双手双脚赞同,钱都在她那儿,“英语课什么时候报名?我去银行的时候把钱取出来。”
上半年,事情乱糟糟的,加上桂老师突然住院,后来要离开广州,就耽误了去报名学英语,周长城就把这件事放下了,现在餐馆生意上了轨道,他又升职了,英语自然也要继续学:“现在的学习班基本上都结束了,等明年吧。”
万云:“好。其实看你不停上课,我也想去学习,就是不知道学什么好。”
对这个,周长城的建议是:“再等等。就像是刚开始我根本没想过要学英语,如果不是被梁志聪刺激了,工作又有这个需求,谁愿意去学这种鸡肠文?你现在不知道要学什么,可能就是那个触动到你的时机还没到。”
也有道理,万云听进去了,如果暂时想不到更好的方法,就先专注手头的事情。
夫妻两个说完这些心里话,又说到另外的事。
“对了,裘阿姨还是不见我们。”万云想起昨天给裘松龄打电话的事,脸上微微惆怅,“上回中秋,请她来家里吃饭,她说和朋友有约。除夕我也想请她过来吃团圆饭,现在还有三个月才过年呢,她又说已经跟朋友说好,到北京去过年,不知什么时候回广州。”
自从桂老师离开后,周长城万云和裘松龄基本上就断了联系,裘阿姨是个坚决的人,她像是感情世界里的侠女,抽挥剑,斩情丝,对故人之事根本没有任何留恋。
“随她去吧。”周长城说,“其实裘阿姨和桂老师是一样的人。”都不会为谁停留,半斤八两。
桂春生到了香港后,发过传真、写过信、寄了一箩筐的新鲜玩意儿回来,大家也打过电话,不过打电话要约好时间,去邮局取特殊的国际线号码来打,并不方便,大部分时间还是写信。
周长城和万云听他声音,似乎在香港还算适应,他说,已经见上了分开几十年的儿子和弟弟妹妹,去看过桂世明的坟,跟凌一韦等老友也碰过了头,目前和桂世基一家住在湾仔,此地距离他下车的九龙站,需花费两元船资搭乘天星小轮过海,住的大厦四周都是密密麻麻的高楼,他们在二十八楼,夜里仍能听见楼下电车声,住在闹市,令他入睡困难,每晚要在两耳处塞棉花,但人均素质高,张口是请、你好、谢谢,友邻之间,非常客气。
在信里,桂春生的谈兴也高,他写在香港的新发现,说这个地方与三十年前大不相同,是真正的日月换新天,还特意提到了地下铁,夸赞这是人类交通史上最伟大的发明之一,堪比飞机,允诺下回拍照后寄回广州给周长城和万云。
桂春生说自己到香港不过两个月,就读了好多书,刚开始还会躲躲藏藏地看,后来见怪不怪,当街可看。这些书里的话,是原先在广州报社,不能提不能说的,但在香港,似乎谁也不管你是什么主张,报纸和报刊上打嘴仗、互相反攻的不在少数,很自由,很热闹,用词夸张劲爆,他看得过瘾,却不再动笔写文章,只想专心家庭生活,接送两个孙子上下学。
唯一抱怨的就是香港眼花缭乱的巴士,总让他分不清楚方向和站台,且他们住的地方后头是一座山,坡陡路小,他无事做便出去散步,成日走路,膝盖难受,不过假以时日,定然也会习惯。还有这里的生活节奏比广州的要快许多,仿佛每个人都横冲直撞要去抢钱,买□□号码和赌马的人会到黄大仙庙里摇签号,恳求道家神仙庇佑发财,很值得仔细观察一番,这些事,他已经有些年没有再见过了。
信里,桂春生寄了张他和桂世基一家四口的合影照片回来。
桂老师穿着新买的衣衫,戴着黑色墨镜,笑容满面,和一个三十出头的青年人靠得很近,那是他的大儿子桂世基,儿子揽住父亲的肩,父子两个都有同样的大额头和高鼻子。
桂世基的另一边是妻子欧阳淑薇,她身着丽色的裙子,倒像是东南亚那边改良过的娘惹装,其子女桂之仪和桂之齐则站在三个大人的中间,比着两个大大的耶,笑得双眼都眯起。
桂春生在信末展望待香港回归后,政策变更,期待周长城和万云赴港游玩,到时他定然带他们四处拍照留念,又叮嘱他们不需过多惦念,好好生活,终会有再见一日。
看完信,周长城和万云对桂老师的适应性赞赏不已。
万云曾把裘阿姨说桂老师从前是“西关闯王花大少”的风流往事告诉周长城,读了信,笑说:“‘西关闯王’现在也要接送孙子孙女上学。”
“桂老师这是返璞归真了。”周长城也笑,对这个桂老头儿放下不少心。
为了和家人长久生活在一起,放弃熟悉的环境,努力迎接陌生的地方,这何尝不是桂老师的逢山开路,遇水架桥呢?
不过,这些都是表面的,桂老师不是那种会诉苦的人,即使中间有许多不便和不习惯,他也不会和人说,自己默然地去消化。
比如其中完全消失的,桂老师从前的妻子。
第170章
林彩霞一早就和万云讲,如果今年还去摆年货摊的话,她是不去的,胡小彬什么时候放假,她就什么时候放假,就算多一个月工资她也不乐意去,太累了,人多时还提心吊胆的,在外头打工一年多,什么滋味儿也尝够了,她想早点回到她姐林彩虹那儿去。
到了年底就租个摊子卖年货这件事儿,似乎是这几年万云和周长城赚钱的传统,但今年他们都没提,反而是被林彩霞给先提出来了。
万云回去和周长城商量后,再摸摸桂老师之前给他们留下的二十万——存折,广州蟑螂虫子多,他们担心把钱放在抽屉里,被虫子咬烂了,实实在在地抱着睡了一夜之后,第二天就全数存到银行去了,暂时还没有动过——或许是因为餐馆生意好起来,又或许是因为这二十万的心理防线,最后两口子决定今年休息,不去卖年货了,去年那一趟可把他们夫妻俩儿折腾得够呛。
“其实去年认识的叶小芝和莫阿球人也挺好的,当初留了电话,一直没联系,过阵子闲下来,倒是可以问问他们年底在哪儿发财。”万云提起去年底一起认识的朋友。
“行啊,今年咱们什么都不做,就在家好好过个年,吃吃饭,看看电视,见见朋友。”周长城也累,他的工作连轴转,这两个月的休息日都被叫去加班,今年照例要忙到年二十四才放假,“不过到了后面,工人没几个,我们估计也会提前两天撤。”
“袁东海和我说,要提前一个半月收摊去卖年货。”万云跟周长城讲,“我看他现在赚钱赚得挺起瘾的,十一月我在他那儿拿了四百多的抽头,十二月生意就麻麻地了。”
“那他赚得比我多。”周长城丝毫不避讳自己赚得比老婆少这件事,大大方方地承认,也不认为男性自尊上有什么受到了伤害,倒是颇为难得。
万云冲口而出:“赚得再多也没你好!”
这是真心话,袁东海身上就是少了点说不上来的气质。
万云刚在外头晾好衣服,手都冷了,缩着脖子拉紧身上的外套,今天刚下过一场冬雨,外头冷飕飕的,赶紧关上门,周长城赶紧打开被子,把人抱上床,洗得香喷喷的两人,抱住就是一顿亲亲。
家里现在就他们两个人在,关门关窗时,显得格外安静,因此黏得很紧。
“对了,刚刚我碰到朱哥,他说彭鹏明晚要过来一趟,喊我们去他家吃饭。”周长城刚出门倒垃圾,碰上了喝得微醺正要回家的朱哥。
“彭老板过来干什么?他厂里那日进斗金的生意,走得开?”万云躺在被子里,把冰凉的手伸到丈夫的胸口里去,冻得周长城“嘶嘶”乱叫,却也没把它们拿出来,还捂得更紧了。
“好像是说集资到海南炒地皮的事儿,彭鹏在牵头,发了点财,朱哥和那帮老乡都知道了,是朱哥把他请过来的。”周长城听朱哥念叨了两句,“喊我们也去听听。”
现在海南地价还在不停攀升,一日一个价,桂老师那时是按三万左右一亩的价格卖出去的,现在不按亩算,而是按平米算,已经涨到了八千一平的天价,然而还有好多人在继续拿钱冲入里面,听说浙江有个村,筹了上千万的资金,派人到那岛上炒楼花。
彭鹏就是其中一个。
这几年来,彭鹏是他们一圈朋友中赚钱最顺的一个,也是周长城和万云认识的第一个白手起家,在九十年代初期就成为百万富翁的人,就像是他只要一许愿,老天爷就赶着给他送钱。
他的运势奇好,尤其是在娶了彭颖之后,他那间日化厂的发展,说是一飞冲天也不为过,每日运输的货车进出不停,收的款得用行李袋来装,员工一年比一年多。
其实这几年,全国整体的经济是很吃力的,因为“价格闯关”还在持续,而国企改革也在寻找出路,国家财政需向地方财政借款搞发展,在对内的改革方向上,经济政策和发展都走得很谨慎。
可彭鹏生产的这种不大不小,居民每日都要用到的日化品,反而在两广、两湖和闽南地区打出了一点名气,走货量大,薄利多销,价格又不吓唬人,他是个爱出风头的人,偶尔花点钱在收音机和报纸上打打广告,经销商和百货店都爱找他这种大方的厂家进货,营业额就上来了。
大家还在一个月工资只有两三百时,他已经有能力过上电视剧里那种“鱼翅漱口,喝一碗,倒一碗”的生活了,只不过彭鹏本质上还是农民出身,爱吃的仍是河南烩面和胡辣汤,丈母娘包的猪肉水饺,他一顿也能干下去三十个,跟人喝酒的时候,洋的啤的白的来者不拒,但背地里骂洋酒是马尿,啤的没劲,家里放了十几箱的宋河酒,还是老家的酒喝起来对脾胃。
去年彭颖生下儿子彭庄后,彭鹏立即斥巨资三十万买了辆黑色的奔驰,说要庆祝儿子出生,那骚包的样子,上牌后,还特意开到海珠给朱哥冯丹燕一众老乡看。
锦衣可不能夜行,于是彭鹏又叫上个块头大,会开车的老乡,前头由他公司的货车司机开路,带着漂亮老婆和一双儿女,荣归故里,将儿子彭庄的大名登记在村里的族谱上,接着,又继续花三万块在老家建了一栋三层高的小楼,让爹娘和哥嫂们住进去,还给来喝彭庄周岁酒的亲戚们,一家发了一百块钱,成了村里、镇上和县里最威风、最有出息的男人。
老家人个个都在说他们老彭家祖坟冒青烟了,又马后炮夸彭鹏自小就与众不同,全然忘了以前他在村里偷鸡摸狗讨人嫌的事。
彭颖看到丈夫从箱子里掏出一沓又一沓的钱,忍不住劝他:“我们的日子刚好了点,就这样大手大脚地花出去,你也不珍惜珍惜!当初手泡肥皂水里,一年到头,手上的皮没一块好的!这才多久,就忘了?我们还有双双和庄庄两个要养,多少也给孩子们留点钱!”
但彭鹏不在意,继续往外拿钱,中华烟红双喜和几捆没拆封的钱堆在一起跟小山一样,他回老家就是要扬眉吐气、一举成名的:“你们女人家,就是小气!人家那个谁说的,千金散尽都还能回来,何况我彭鹏也没有散尽千金。放心放心,回去出两单大货就回来了!我的宝贝孩子才没你这么孤寒!”又带着点儿训斥的语气说,“好不容易回老家一趟,爹妈和乡亲们都看着,你别扫我兴啊!”
彭颖烦彭鹏的这种不由分说的大男子主义,两人为此吵过不少架,但又没办法,赚钱的人是男人,厂里的账全在彭鹏手上,她手上的钱都是丈夫给的,说话一点底气也没有。
等彭鹏出去和老家人一起喝酒后,她那寡母王阿婆抱着小外孙进来,劝女儿:“男人就跟孩子一样,他强的时候,你哄一哄,顺一顺就行,别和他逆着来。尤其是彭鹏这种有本事做生意的大老板,哪个不是头上长角的?你现在比我那时强多了,只要他不少你的,你就带着孩子好好过日子。”
彭颖很小就没了爸爸,是寡母带大的,王阿婆不是那种柔弱的女人,反而十分凶悍,想也想得到,乡下一个寡妇要带大三个孩子,不当悍妇是不行的,对着上门找麻烦的人,王阿婆从不怕动手,母强女则弱,彭颖从前看着冷淡,但实际上一直不是个多有主见的女人,更是一直对老娘的话言听计从,气恼了一番,又自我开解,这才没有再和彭鹏吵下去。
在老家和路上折腾了小半个月,等回到广州,路过从前他起家的小作坊时,彭鹏一时兴起,下车去看,里头杂草丛生,散发着难闻的霉味臭味,有些木头和箱子还是他之前留下没丢的,自他那个肥皂小作坊搬走后,房东就再没将这栋小楼租出去过。
一时间,彭鹏心头豪情四起,跟彭颖说起自己之前在这儿是多么辛劳艰苦的话,忘了他们刚结婚时,彭颖也是陪他住在这儿的。
彭颖也想起从前的事儿,瞪着一双柔和美丽的眼睛,横他一眼,煞是动人:“我从电器厂出来,跟你住二楼,上头的那个木头纱窗还是歪的,叫你钉好,你总说忙,就是不肯去钉,我每回睡觉都要小心翼翼避开,生怕那块木头砸下来!一直到我们搬走了,那纱窗也是坏的!就这样,还说你疼我!”
彭鹏嘻嘻笑:“忘了忘了,我老婆也跟我吃过苦头的!补偿你,补偿你!”
他补偿的方法,就是转头花了五万把这栋小楼买了下来,记在了彭颖名下,说往后带孩子们过来忆苦思甜。
彭颖拿着新到手的产权证,哭笑不得:“我们现在有大厂房,又买了地建楼,家里加上做家务的保姆,也才几个人,住都住不过来。你花钱买那栋没用的老楼做什么?谁有空去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