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会儿他才想到,时窈的身上,没有那股飘摇的凄婉。
仿佛是这乱世里的一个局外者,唯一的安定人。
她站在那里,周身弥漫的气质,似乎就在大喇喇地告诉所有人:我只是在唱歌,你认真听便好。
而随着她歌声的起落,台下窃窃私语的众人也果真慢慢安静。
她披着光束,自有一股能蒙骗所有人的迷离气质,让人短暂忘记,她本是个贪得无厌之人。
可就在下一秒,伴奏渐渐变得欢快,时窈的歌声也渐渐变化,不露痕迹地变成了另一首歌:“假惺惺,假惺惺,做人何必假惺惺。你想看,你要看,你就仔细的看看清,不要那么样的装着……”
沈知韫回过神来,定睛看去,随后顿了顿。
时窈正在看着他,二人的目光在半空遥遥相撞,她歪头无辜地笑了下。
分明是唱来“挑衅”他的。
沈知韫摩挲珠串的手指一顿,不知为什么,在这一瞬间,竟想起刚刚林三的话来:
她说,是因为那名叫灵霜的歌女太漂亮,才赶她走的。
“沈先生,二太太好像在看您……”手下硬着头皮道。
事实上,何止是二太太,台下还有几人也顺着二太太的目光,看过来了。
沈知韫淡淡应了一声,随即想到什么,随口问了个奇怪的问题:“李生,你觉得,二太太和灵霜,谁更漂亮?”
叫李生的手下惊骇地看向沈知韫,似乎没想到他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好一会儿才答道:“属下不敢撒谎,是……二太太。”
沈知韫“嗯”了一声,看着台下的女人,手上的玉珠一颗颗地拨弄着,许久突然低笑了一声。
李生更为骇然。
“如何说也是沈家人,给二太太送些礼物去吧。”没等听完一曲,沈知韫扔下这句话,便回了休憩室。
奢华的室内,吊灯安静亮着。
沈知韫倒了杯热茶,等待茶凉的功夫,缓步走到窗前。
窗外刚好是百乐门的大厅,衣着华贵的男女正翩翩起舞,其中一对陌生的年轻男女情难自禁,正拥抱在一起,舞步缓慢,随着音乐轻轻合着。
沈知韫微怔,不久前在洋楼门口看到的画面再次涌入脑海。
又是拥抱……
与此同时,身后的房门被人悄然推开,沈知韫顷刻回神,头也没回:“送去了?”
一片寂静,身后并无人回应。
沈知韫停顿几秒后方才转过身来。
身后并不是折返的李生,反而是抱着一捧金花的时窈,她穿着一身旗袍笑盈盈地站在那儿,眯着双眸娇声道:“沈大哥出手真大方。”
沈知韫朝门外看了一眼,李生正一副请罪的模样守在门口。
“沈大哥不要怪别人,”时窈走到他面前,眨了下眼,“我对他们说,你对我青睐有加,我也对你爱慕难舍,他们还真被我唬住了,这才放我进来的。”
沈知韫微微蹙眉:“他们是怕弟妹多说几句,沈家乱.伦的谣言会传扬开来。”
“这样啊,”时窈捂住唇,故作惊讶地看着怀中的金花,“那大哥还送我这么贵重的礼物,舞厅这么多人,岂不是让人误会?”
沈知韫看着她明显做戏的模样,沉默了良久才平静地转移了话题:“为什么让那个歌女离开?”
时窈眨了眨眼,似乎不解他为什么问这个,转瞬反应过来,便立即变得理所应当起来:“自然是怕她抢了我的风头。”
沈知韫望着女人毫不遮掩的骄纵神情,想到方才手下的回答,突然莫名地轻笑了一声:“弟妹谦虚了。”
时窈懒得思索他弯弯绕绕的话中意思,只走到他身侧,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沈大哥方才站在窗边在看什么?这么入迷?”
沈知韫凝眉,只嗅到一股女子身上的幽香钻入自己的鼻息之间,不觉朝一旁移开几步,避开了四周萦绕的她的气息。
时窈也不在意,仍朝外看着,待看见拥抱的男女时,笑眯眯道:“原来沈大哥在看小情人相拥啊。”
说完,她转头看着身边一袭长衫的清雅男人。
沈知韫眉头微紧,迎上她灼灼的视线,一时竟看不出眼前的女人究竟要做什么。
下瞬,时窈微微踮脚,戴着漆皮手套的手揽上了他的后颈,隔着她身上的旗袍与他身上的长衫,紧紧地抱住了他。
“时窈……”沈知韫难得动怒,连名带姓地唤她,抬手便要将她从自己身上扯下。
时窈从他怀中抬起头来,双手仍吊在他的后颈,非但没有远离,反而将二人的身躯贴得更加紧密了些,而后启唇,说话间带着淡淡花香的气息喷洒在他的下颌:“沈大哥,拥抱是这样的感觉。”
沈知韫的手一僵。
后颈女子手指间的温热仿佛透过微凉的皮质手套传入他的皮肤,身前温软的身躯隔着两层绸缎,贴着他的胸口,传入他的四肢百骸。
很陌生切新奇的感觉,好似被浸入一片温水之中,整个人被人包裹着,珍惜着。
自小到大,不论是因为过敏还是其他,他不喜与人接近,可与眼前的女人,他竟没有那股排斥感。
然而很快沈知韫回过神来,抬手将时窈从自己身上扯下,超后退了一步,冷声道:“我以为弟妹最起码该知道恪守基本的底线。”
时窈不解扬眉,一副求知若渴的模样:“我要引诱自己喜欢的人,大哥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喜欢?”沈知韫看向她,眼底带了几分淡淡的嘲弄,“弟妹口中所说的喜欢,指的是权势地位,还是荣华富贵?”
“都喜欢不可以吗?”时窈坦诚道。
毕竟,若说她不喜欢荣华富贵、权势地位,她自己都不信。
沈知韫沉默片刻,转身离去。
时窈望着他的背影,他头顶的好感度分明复杂至极,不断跳跃,却在房门关上的一瞬间,重新落到了0上。
时窈:“……”
难搞的男人。
乘坐黄包车回到沈家时,夜色已深。
沈聿还没回来,时窈命厨子准备夜宵后,打开留声机,听着悠扬的歌曲,摆弄起一旁的老式拨盘电话机来。
一个县城能有两台电话机便算不错的时代,一个沈家便有四台。
原因无他,沈家太大了,刚巧她也懒得走路。
摆弄不多时,时窈便已能拨到沈知韫的院里,清脆的铃声响了几下,才被人接起。
“沈大哥。”时窈笑着唤道。
电话那端,沈知韫安静了会儿,才冷淡地问:“有事?”
声音里已经全然没有不久前在百乐门的失态。
“没事,只是刚刚想起来,我好像一直忘了和沈大哥说了,”时窈毫无愧疚道,“三个人里,沈大哥是我最喜欢的最优选哦。”
沈知韫停滞片刻,语气没有丝毫波澜:“挂了。”
“等一下,”时窈打断他,“沈大哥的怀抱,比阿聿还要舒服。”
“时窈。”
时窈笑:“晚安,记得梦到我。”
这一次没有任何回应,沈知韫径自切断了联络。
*
沈聿将楚笙送回楚家,再回到沈家时,夜已经深了。
想到今天傍晚时的那个拥抱,沈聿心中便觉得轻飘飘的,可转念又想到之后的事,他的脚步也不由得放慢了。
今日他将楚笙引荐给了手风琴大家,秦老。
楚笙很是欣喜,甚至说,她想要跟着秦老学习,想要在全世界演出。
沈聿问楚笙:一定要去往全世界吗?难道没有想过他吗?
楚笙说:“沈聿,人格上我们是平等的,自由的,我希望自己的另一半可以支持自己,而不是希望我像这座城市所有富太太那样,成为可怜的被折断羽翼的小鸟,你和我一样向往自由,一定能理解我的,对不对?”
说这番话时的楚笙,的确很耀眼,就像当初年幼时被绑架,她也是用这样的坚定神情安慰他的一般。
可是,她却没有问他喜欢什么,没有问他是什么感受,没有问他喜不喜欢满世界乱走。
反倒是时窈,她了解他,总是以他的感受为先……
沈聿猛地清醒过来,他居然在想时窈那个骗子?
就算时窈了解他,也不过是她为了攀上沈家而刻意伪装的虚假面目。
他和楚笙……只是还需要时间磨合而已。
就是这样。
沈聿抿紧了唇,暗忖着自己应当去问问大哥,和金陵艾家的生意何时结束,他要快些和时窈离婚,和自己真正应该喜欢的人在一起。
这样想着,沈聿的脚步立时转了方向,走向右手边的古雅园林。
走进正厅时,大哥正在与人打着电话,一向淡漠的脸上,少见地蹙起眉头。
正当沈聿以为是沈家遇上什么难题时,便听见并不隔音的电话机里传来一声娇软的“记得梦到我”。
隔着冰冷的电话机,女子的嗓音并不清晰,甚至还伴有电台信号不稳的滋啦声,唯有拉长的尾音透着几分熟悉。
一个人影浮现在脑海,可沈聿很快将这个荒谬好笑的想法挥散。
再抬头,看着一向冷淡疏离又古板守旧的兄长如今竟有了自由恋爱的心思,沈聿的心中不由起了调侃的念头:“大哥,是未来嫂嫂吗?”
第80章 小少爷。
随着沈聿打趣的话音落下,沈知韫的手指停在暗金色的电话机上。
几秒钟后,他才若无其事地收回手,抬眸看向书桌后的沈聿:“胡说什么。”
沈聿只当自家兄长不好意思,笑了笑道:“大哥,如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套早便过时了,现在时兴自由恋爱,你若有了心仪的女子,我作为家人定支持你。”
沈知韫眉心微蹙,淡淡道:“不过一个满口胡言乱语的女子罢了,”说着,他坐回书桌后,拿过文件上的金丝眼镜戴上,“这么晚了,有事?”
沈聿知道兄长不愿说的事,谁都逼问不出,索性不再继续,问出自己此行的来意:“大哥与金陵艾家的生意洽谈,几时能结束?”
沈知韫睨他一眼,沉吟片刻,慢条斯理道:“约莫要一个多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