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抿紧唇,直到曦珠的背影消失在眼前,才转往自己的院子。
*
回到春月庭,蓉娘过来笑问,秦家的宴请如何。
曦珠强撑起笑,以袖子挡着手上青痕,简略说了两句,而后道。
“我累了,想早些睡了。”
蓉娘闻言,走出屋去,赶紧让人送来热水。
曦珠坐到妆台前,任青坠帮着把发髻上的流苏银簪取了下来。
她望向菱花镜,里面同样一个人安静地坐着,正看向她。
纱罩灯透出的淡黄晕光,映入镜中,照出一张姣好的面容。
从眉眼,到唇鼻,一遍遍地描摹十五岁的年少轮廓,渐渐地,她觉得越来越陌生。
奇怪的,里面出现一张瘦骨嶙峋的病容。
饱受风霜,横经痛楚。
不是她的脸。
不是。
不是!
她怎么会变成那般丑陋,连自己都不忍多看的样子!
她蓦地将镜子拿起,抬手扬高,摔砸在地。
“砰”的一声。
精致的缠枝葡萄菱花镜轰然破碎,四分五裂地散落各处。
“姑娘!”青坠持着玉梳,惊叫了一声。
听到声响的蓉娘跑进来,疑问:“怎么了?发生何事了?”
当见满地破镜碎片,她瞬时停步,诧然地看向曦珠。
曦珠回神过来,怔怔地望着已经消失的那张脸。
好一会,才对两人笑了笑,轻声道:“没事,不小心摔了镜子。”
“没事的。”
她转目看青坠,眉眼温软,柔声道:“将这些打扫了吧,我自己梳发就好。”
接过青坠手里的梳子,她坐回凳前,面对没了镜子的妆台,慢慢梳理起散落在两肩的长发。
蓉娘愣住。
青坠呆住。
*
当灯火湮灭进黑暗里,唯剩穿透藤纸的月光。
曦珠坐在榻边,曲膝抱着,头埋靠在上面,闭上了眼。
三日,三日。
“这三日,你就好好想清楚,到时,该与我交代些什么。”
秦令筠的话犹在耳畔。
她猜到他想让她交代什么,无非关于今生,卫度和孔采芙的和离里,有没有她的插手;有没有向卫家的谁泄露更多天机。
她也明白他为何让她嫁进秦家。
不仅为了她的人,更是因为她与他一样,知道将来,会阻碍到他的路。
但前世,秦令筠的结局是什么?
身处峡州的她,不能得知更多京城朝廷的事,只知道拥护六皇子登基的他,最终因成为宫妃的秦枝月谋害皇嗣,被许执带人弹劾,最后数罪并罚,被皇帝下旨午门斩首,秦家被抄。
后来她回到京城,才知这桩事并非简单,其中还有首辅谢松的推波助澜。
秦令筠在六皇子登基的当年便入内阁,成为阁臣。而不过两年,谢松也入了内阁。
两人为了首揆之位,明争暗斗多年。
最后以秦令筠之死终结。
若一个人能得重生之机,会如何?
必定弥补缺憾。
而对秦令筠那样表里不一的人而言,他还会如前世,站队六皇子吗?还会与谢松联合,陷害卫家吗?
兴许会,兴许也不会。
但秦令筠绝不会让自己再沦落到那样的结局,他不会再走一样的路。
正如她也不想卫家再陷倒塌分离。
心里酸涩难忍,想到席面上姨母与姚佩君的笑说,那股倦烦又冒了出来。
“咔”,窗棂轻微的响动。
曦珠缓慢抬头,看见已翻窗进来的人。
“曦珠。”
卫陵走了过来,坐在她身边。
她只穿了一身月白的单薄衣裤,乌黑浓密的长发披散,曲膝坐在榻上,目光沉静地看着他,就似在审视他。
她开口了,声音也很平静。
“为何你不让青坠告诉我秦家要说亲的事?”
卫陵哑然。
在一个时辰前,青坠去到破空苑,将今日在秦家所有的事都告知,他就想来找她。
但不能。
他只能忍耐地等待,回想那些令他愤怒到要发疯的话,一直等到夜深人静,才敢过来。
对于秦令筠的逼迫,即便上面有父兄,没有实权在手,处处受限辖制,他不是没有办法。
最简单的,便是直接与曦珠定下亲事,以后曦珠真正算是卫家的人,秦令筠再多的心思,也不能动她分毫。
但一旦定下,曦珠跟卫家绑定,倘若以后卫家还是复入前世的深渊,她也会受到牵连。
哪怕是万分之一的可能,他都赌不起。
现在看到这个样子的她,再面对她的质问,卫陵却哑然地不知如何回答。
但他还是要回答。
“曦珠,我知道你怕他,所以不想你担忧,想找出破局的办法后,再一起告诉你。可我没想到他如此不顾忌,纵使我让青坠看紧你,还会发生那样的事。”
他的疑惑越来越深,不应该的,秦令筠不该用这般强硬的手段。到底是出了什么问题。
卫陵望向曦珠神情不变的脸,试探着去握她的手,她没有挣脱。
她的手很凉,他紧紧握住,而后看到右手腕的青痕。
一刹那,他心里哽痛难忍,咬住后槽牙,恨意激涌,想要立即去杀了那个人。
但不行,现在的卫家和秦家交好,与手握禁军的姚家又有牵连。
父亲与秦宗云暗下还有些不明的联系。
他不能轻举妄动。
曦珠看着他手背上纵横蜿蜒的青筋,垂低眼睫,再问:“你是从什么时候知道我与他的事?”
她抬眸,看向了他漆黑的,如同浓墨般的眼。
卫陵静望她。
他怀疑她是不是发现了什么,于是又一次道:“很早之前,我说过的,我很早前就喜欢你的。”
“去年府上的赏荷宴,娘邀请那些人过来玩,她们在背后说你的碎语,里面还有秦枝月。秦令筠是不是在之后送你赔礼,他那样的人,绝不会为了自己的妹妹,麻烦二哥送礼过来。我知道了这件事,但那时怕你觉得我多管闲事,所以没提。”
“还有那回你的帕子落在信春堂,该是他拿走的,我也知道。你那回的样子不太对劲。”
那些尘封的记忆,不是他的。
卫陵缓慢地回忆着,像是讲述另一个人与她的故事,这让他头疼起来。
其他的,关于前世,他不敢多说一句。
曦珠默然地听着。
“曦珠,他今日都与你说了什么,你告诉我。不管什么事,我都会帮你,我们一起扛。”
卫陵甚至几分急迫地询问。
她安静地太过反常,让他生出惧意。
曦珠看着他眼中隐约的血丝,喉间再泛出苦涩的味道。
自从卫度和孔采芙和离,所有的事都已偏离,走向了另一条路,她根本无法预料后来,前世的那些事还会不会发生,只能等待预兆的到来。
她唯一可以信任的只有卫陵,其他人,甚至是阿娘将她托付给的姨母,她都不敢信。
那些似是谬言的将来,她不过一个商户女,也无甚见识,竟敢咒语权势正盛的镇国公府卫家,乃至太子。
他们不会信,她也不敢告诉他们那些事,把自己的身家性命赌上去。
她只敢告诉卫陵一人。
可现在,另一个变数发生。
秦令筠的重生,将会把一切引上一条道路上。
“曦珠,你与他说了什么,都告诉我,好不好?”
卫陵低头靠近她,循循诱问,他将语调放地更轻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