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珠只觉涩楚至极,眼眶微热,偏开了脸。
她要如何告诉他那些不堪的过往。
还有三日后,她不得不去见秦令筠的事。
不能让他知道。
他一定不会答应。
她要去见秦令筠,在无法避开的境况下,或许可以获知秦令筠这世要走的那条路,到底与前世有多大的偏差。
“卫陵。”
曦珠叫了他的姓名。
卫陵看到了她眼里一闪而过的决然。
“你让我再想想,等过几日,我就都告诉你。”
把前世的,所有的,关于卫家的将来,都告诉你。
第072章 赴鸿门
深更半夜, 阿墨一直蹲守在院子里,拨开黑黢深密的草丛,从墙砖缝隙揪寻出一只蟋蟀, 不大的个头,须子却长,也吵闹得很。
碾在泥地里,靴底搓踩两道, 院落归入清寂。
他知道三爷又去找表姑娘了。
今日从秦家回来,人就不大对劲, 再联想到三爷一直让他紧盯秦家那位大爷, 也不知出了什么事情。
阿墨有些百无聊赖地不知做些什么,又干仰起脑袋看漫天星子。
他可不敢先去睡, 能从镇国公府一干仆从里混起来的, 多少要有眼力见,猜想三爷要有吩咐的。
忽地闻听外头动静,刮来一阵风,跟着一道身影走来。
阿墨忙直起双腿,追着朝屋内去的人。
待人转过身,阿墨便瞧见三爷的脸色着实不好,阴沉沉的样子。
骇然地他都不敢多动。
而后,听到了三爷冷沉的声音。
“这几日, 你一定要看好春月庭那边,但凡表姑娘出门, 你要立即与我说。”
*
自从寒食那日,与卫陵外出游玩之后, 他又时不时来找她,曦珠许久未再梦到前世了。
日日夜夜堆累起的那点微末欢愉, 将她的那些担忧和痛苦都侵入,逐渐地,她也不愿去回忆。
一切都会变好的。
她如此想。
却有一朝,虚想幻梦被撕裂,那些浸透在血肉里的酸楚重新冒出来,腐蚀烧灼着,让曦珠难以忍受地从噩梦里惊悸醒转。
猛地掀开青纱帐,直奔下床,赤足朝湢室去,伏跪在地,对着盂盆吐起来。
一股股的酸水从胃里翻出,仿若带出些涩苦的药味。
发丝凌散落下,她伸手扣进喉间,不断反呕出来,瘦削的肩背颤抖着。
直至再吐不出一点东西,曦珠弯着腰背,喘息地缓了好一会,才撑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往榻边去。
右手支着半张脸,半阖双眸,恍惚地望着桌上的青瓷瓶插花白茉莉,幽静清香里,慢慢平和着气息。
她再次梦回刑部牢狱。
里面永无止境的惨痛嚎叫、那些被血包裹的刑具、相互攀咬太子党的官员。
以及秦令筠那一鞭,又一鞭抽打在她身上的极痛,一次,又一次地逼问。
当他的手在她全无遮蔽的身体摸着,给她上药时,她只能无力地流泪,想要求死,但当他掐住她的脖子,让她再不能呼吸时,她却陡地怯于死亡。
她怕死啊。
懦弱不堪地连自己都厌弃……
又梦到了在峡州,那些繁重的日子。
初入峡州的第一年冬天,在白日洗完十多盆将士的衣裳,晚上回到住处后,她病倒了,手被冻僵地不能曲伸,腰也直不起来,躺在床上烧地神志不清。
“阿娘,弟弟去给你找大夫了,他快回来了,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卫锦毛茸茸的脑袋拱在她怀里,一声声地唤她阿娘。
她咳嗽着,抬起袖子,给卫锦擦眼里掉下的泪,难声问:“他怎么能去呢?”
卫若自幼身体不好,这样的深冬雪夜,他如何能出去,若是又病了,该怎么办。
卫朝被总兵府征召入营,往三十里外的沿海县城去对战海寇,已有十三天没回来了。
他还从未经历战争,会不会受伤,还有多久才能回来呢。
倏地,门被脚踢开,又被脚踹上。
曾经的贵门小姐没了那些规矩,也没再有丫鬟仆妇侍候。
急端一大碗的热汤到床边,扶起了卧床的人。
她看到卫虞纤弱白皙的手指也长满了冻疮,被滚烫的碗灼地更红。
今日与她在河边洗衣裳时,卫虞哭啼不停,现却说着:“三嫂,我熬了红糖姜汤,你先喝了,等阿若将大夫请回来给你看。”
“哪里来的红糖?”她胸腔疼痛,咳了一声,问道。
这样贵的东西,她们买不起。
卫虞低下了头,嗫喏道:“我,我……去隔壁借来的,以后会还的。”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隔壁,只住着一个残断小腿的兵,是被海寇用刀斩断的,姓张。
每当卫虞经过他的院门,他总要瞧上两三眼。
“三嫂,快些喝吧,别凉了。”
……
连续两日的夜里,曦珠总时不时地想起这些。
到第三日天光微晞后,她醒得很早,精神困乏,只用了些百合赤豆粥,便靠在榻上,接着睡过去。
未时初才又睁眼,穿鞋下榻,叫来青坠。
换过衣裳,再将披散的长发梳理。
她道:“你也去收拾下,我们一刻钟后出门。”
青坠讶异,忙问:“到哪里去?”
曦珠朝她笑了笑,道:“出门随便逛逛,我也不知去哪里。”
她猜得出,卫陵会让青坠去禀报自己的行踪。
那晚的最后,他沉默不语许久,她也没再说其他。
临走时,他道:“曦珠,若是有什么事,你一定要与我说。”
她会说的,等她回来。
秦令筠不敢将她扣留的,既然与姨母提到了要她嫁入秦家。
“去吧。”
曦珠催促了声,青坠才踟蹰地出门。
盛午的阳光有些刺目,隐约闷热。
她朝窗外看去,穿过缀满了通黄硕大的杏子,越经被木香花爬满的院墙,望向了远方,万顷高空,远远地,似乎有成团的乌云正在聚拢。
定看片刻,收回目光,曦珠看向妆台上崭新的镜子。
一面双雀鸳鸯菱花镜。
她从妆奁中翻出一支银鎏累丝炸珠长簪,手指拂过那尖锐如针的簪头,对着镜子,缓缓地,将它插.入发髻里。
蓉娘年纪愈大后,有午睡的习惯,现还未醒。
曦珠与青坠走出春月庭前,还是叫住了那个叫小圆的丫鬟,对她叮嘱。
若是蓉娘醒了,问起她,就说她想出去走走,一个时辰后就回来了,让蓉娘别担心。
小圆点头,微胖的俏丽脸上露出笑容。
“好,等蓉娘醒了,我会将姑娘的话,说给她听的。”
曦珠便也笑了下。
要出公府的门,需穿梭过后宅园子。
满树紫薇花下,浓荫密遮,两个孩子正在玩一个手鞠球。旁边的假山石头上,坐着一个仆妇,立着一个丫鬟照看着。
蓦地,那彩色的球从梳三小髻,穿黄裳绿裙的女孩手里掉落,咕噜咕噜地,顺着光洁的石路,滚到了曦珠脚下,素白裙摆微晃,球被绣花鞋抵住,停了下来。
她顿了顿,弯腰捡了粉色的球,六角的穗子还在摇晃,递给了提裙跑过来的卫锦。
卫锦仰头看她,有礼貌地道一句:“谢谢。”
“阿姐!”卫若小声地喊。
曦珠笑了笑,柔声道:“去和阿若玩吧。”
卫锦点了点头,便抱着球,又跑了回去。
曦珠没有再看他们,接着朝侧门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