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源大街,曦珠知道在何处,离公府不远,走路只需两刻钟。
因是整个京城地段最好之一的地方,凡在京待上一两年的人,都会知道。
她并没去跟姨母说,要用公府的马车,门房懒打哈切过问,只说出去逛逛就回来。
也不租赁马车,只是走着过去。
入夏天热,还有些闷。
曦珠抬头,见天上的乌云更近了些。
她用帕子擦了下额上的汗,转头看青坠,笑问:“热吗?”
青坠莫名觉得害怕,这三日来,她总觉得姑娘不大对劲。便连每晚去三爷那处,将姑娘每日所做之事告知,三爷始终漠然,只不漏跟她说:“看好她。”
现姑娘这般,寒意从脚底直窜,都没感到一丝热。
“姑娘,我们……我们是不是要去见……秦家那位爷。”
青坠犹犹豫豫地问。
恰到了第三个巷子口。
曦珠举目望去,宽长的巷街,两边栽植了大片梧桐,遮蔽了头顶的烈阳,细碎的金光散落青砖小路。一阵风过,飒飒作响,混着躲藏在叶间深处的蝉鸣。地上掉了些褐灰色的梧桐子。
清风徐来,曦珠握住了青坠微颤的手,道:“别怕,没事的,我们很快就回去了。”
她再次说,也在安慰自己。
而后她顿了下,轻声说:“青坠,你便留在此地,若是小半个时辰后,我还没出来,你就回去找阿墨,把三表哥叫来这里。”
今日,他仍在军器局上职。
曦珠大致掐算了时辰,如此道。
青坠忙摇头,“不行,我要跟着姑娘。”
“听我的,不若到时谁去跟三表哥说呢。”
曦珠轻声细语地劝道。
青坠还是留在了那里,不安地望着表姑娘的背影远去。
一路走过,又行经四五户漆红门,门上少有标识,但用料都是好木,楠木或是银杏木。从外边看,就知都是非富即贵的人家。
曦珠想,兴许秦令筠有别院在这里。
直到近梧桐树的尽头,到了第四个巷子口。
门扉半掩,一个穿水红绫衣,青缎细折裙的丫鬟忙迎上来,笑说道:“柳姑娘,您跟我这边来。”
秦令筠让人在外等候接应。
曦珠跟在这名丫鬟身后,跨过小院的门槛,走了进去。
院落不大,却处处透着精致巧思。
甫一进门,满眼郁郁葱葱,藤萝爬满西面半墙藩篱,一丛翠竹落于旁侧,树下阴处点缀了几丛正盛的绣球,粉蓝相错,青草间杂,葳蕤生长。
东边挖了一个池塘,中间摆太湖石,水中植芙蕖,风拂蔓枝,荷香弥散。
沿池的杨柳树梢上,一对黄鹂互梳翅羽,啾啾地叫着。
走过白鹅卵石路,又间院角堆了几座石头小山,上面种了些叫不出名的花草。
转过一面金银花墙,再见两棵垂丝海棠花树。
草木扶疏,满庭花影。
直过游廊,走到屋檐下,高悬的檐下挂着两盏明角灯。又有一串银铃,随着风动,叮叮当当地敲乐。
竹帘翩摇,晃出门里坐在榻上的暗影。
丫鬟朝里躬身禀道:“大人,柳姑娘带到了。”
“让她进来。”
里面传出一道沉声。
丫鬟复回身道:“姑娘,您请进去,大人等候已久。”
曦珠暗掐下手心,将帘子半掀,迈步走了进去。
第073章 杀了他
门帘是用今年初春的新竹, 裁劈成的细篾编织而成,尚带些淡青,似是雨过天晴后, 朦胧远山的颜色。
帘子不过三四毫的百数缝隙里,漏进一个素白绰约的身影。
话音落后,帘外伸入一只皓白柔弱的手,将帘轻撩, 跟着踏进一只月白烟缎攒珠绣鞋,裙裾上的玉兰纹翩跹拂过门槛, 不盈一握的腰肢搦扭, 袖衫轻扬,青竹帘子垂落, 之上的明媚娇靥才显露出来。
两弯细月棱眉, 瞳色浅淡琥珀,明眸丹唇,肤白胜雪。
额上覆了些碎发,微微被汗濡湿,乌黑浓密的长发在脑后挽起两个发髻,斜插一根银簪,穗子在耳边微晃。
还是少女的模样,冰清玉洁, 一尘不染。
秦令筠的唇角牵动起讽意,睐目观谨慎地一动不敢动的人, 出声ῳ*Ɩ 道。
“过来。”
曦珠攥紧了手指,走上前去。
直到离他三臂之远。
“坐。”
曦珠看了看他对面的榻, 抿唇再走两步,坐了下来。
榻是红酸枝雕瑞兽罗汉床, 中间搁置一张紫檀井字棂格炕桌,桌上摆放一套玛瑙梅花茶盏。迎窗有风从后边的柏树林吹来,些许清凉,乌云愈加拢团翻涌。
“从公府过来,没坐马车?自己走来的?”
将她低落的脸看过,秦令筠挽袖提手,亲自倒了一杯寒冰薄荷茶,送到她面前,说道:“才冰镇过的薄荷茶,尚是沁凉,喝些解热。”
曦珠垂望清透的茶水,袅袅的寒气朝上飘荡,很快匿迹于闷热。
她抬起头,看向秦令筠,气息稍屏,道:“你想要我交代什么,只管问就是,不用浪费时间说这些没用的,我只能在这里留一个时辰,若是过了,我的姨母是要派人寻的,到时我没法说。”
秦令筠徐徐将茶壶放下,左手肘半搭在桌沿,拨转着拇指上的碧玉扳指,却问道:“方才一路进来,你觉得外头的景色可还宜人?”
再转向屋内的周遭布置,继续问:“这儿又如何?”
他指向隔断内室的八扇屏风,道:“那是沉香木的料子,上面的水云四季图是江南的绣娘花费了七年的时日,才算做完。”
顺着屏风朝东指去,恰是葛黄色的绡纱双层帷帐,流苏系绳绑着,半露出后面的桃木妆台,又道:“那妆台也是江南的木匠打造,整三年的功夫,颜色清亮,做工精细。”
再指旁侧的方角柜。
“那个柜子是和妆台一起打的,都是桃木,可以放衣裳裙子。这些日添置了些,还未填满,你要看……”
“秦令筠!”
曦珠本还算平稳的呼吸,在他连番的话后,终是紊乱,头皮发麻。
方才她只顾将注意放在他身上,并未留意四周。经他这么一指,才瞧着端倪。
这是一间女子闺房的装饰。
从纱帐到几上的瓶花,再是妆台上的未曾动过的脂粉盒子,一切都太新了,似是从未住过人。
“你到底想说什么!”
她难捱此种凉意,将站起身,横亘在两人之间的炕桌猛然被掀翻,上面的梅花茶盏跌落在地,磕碎在坚硬的石砖,泠泠炸散瓷片,未喝的茶水溅跳,湿了她的裙摆。
一只大手箍住她的腰身,将她推揿在榻上。
后脑撞上围榻的屏木,一阵剧痛袭来,曦珠只觉头晕目眩,眼前发黑,还未反应过来,头发就被抓住,牵扯到伤处,疼地她还是叫了声,被迫仰起头来。
伸腿去踹,却被压住。连双手也被紧按,动弹不得。
沉压的面容覆在她上方,唇角扯动,嘲讽低声。
“你猜这儿本来是给谁住的?”
秦令筠俯首见她满面痛苦的神情,冷笑道:“这里的每一处布置,我都亲自盯过,时不时来看看,用的都是极好的家具,便是这处宅院,都是我看过五六处地后,外边的景色最好,才决定购置,想要让你出来后,住到这里,好好养身上的伤。也找好了大夫等着。”
曦珠在极痛里蹙紧眉,咬紧唇忍着,听到这样一番话。
他拍打她的脸,冷声更甚。
“你得知道,那时我真是想对你好,我还从未对一个女人那般好过。”
“可你呢,做了什么,是如何说服许执来对付我的?”
秦令筠回忆起了前世的那个傍晚,当他从皇宫的御书房出来,坐马车回府,想着如何处置那些太子残留的党羽。是新帝的旨意。
思索转过,念起虽是明日要去接柳曦珠出狱,但她那身被他鞭打的伤,到底要上药。断了一日,会更慢些好。
天落大雪,风寒凛冽,车辕碾在地上,压出深褶。
他还是决定往刑部走一趟。
回府换下官袍,正待出门,却门房来报,说刑部主事许执求见。
许执,他熟悉得很。
从三年前黄源府那次匪患公干归京,见到柳曦珠第一面起,就去打听了这个人,是柳曦珠的未婚夫,也是已因牵涉外室祸端而贬谪出京的卢冰壶提拔的学生,与镇国公府卫家走得很近。
却是个趋炎附势之人,眼见太子势颓将败,迅速与柳曦珠退婚,划清了与卫家的干系。
他原本想着怎么将人弄到手,经此一遭,更是容易。
本该镇国公府被禁军围困之后,上面旨意下发,等着流放卫家女眷子嗣,而柳曦珠并非卫家人,到时她的去留,便是他能掌控的。
可意外发生,那封去往北疆的信,让才登基的新帝震怒不已,害怕卫陵率军回京,当场拍案,就要处死柳曦珠。
他依靠从龙之功,跪地一再力保,才免去了她的性命之忧。
但犯下此等大罪,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那一顿鞭子后,更需信件里的呈词。
与此同时,京师三大营以及禁军连夜调遣,做足应对北军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