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觉得呼吸愈发不畅。
去ῳ*Ɩ 年年底的几场雪灾,拨出去那四十万两的赈灾银、今岁夏季江南的暴雨,上缴不了蚕丝米粮,又填入五十万两雪花银、还有修建皇陵要的百万数白银……
处处要银子,处处有战事。
只要一日战事不停,他就还要用卫家。
武将大多与卫旷有牵连,倘若没有卫旷,现今的情形只会更糟。
卫家不能动。
一片死寂里,掌印太监见皇帝久久不语,战战兢兢地挪跪过去,将挨地最近的奏折捡拾起来。
正是今早司天监监正王壬清送来的,测算得出六皇子与傅氏女大婚的黄道吉日,是明年春三月十八。
太监匆匆看过一眼,合上折子,又俯身捡起其他的,一本本摞在手臂里,给拿到案上放置。
正此时,殿门外走进一个道人。
白发鹤颜,头戴青布一字巾,身穿长袖蓝缎宽袍,手持白拂尘,行四方步。
袍摆无风自动,端着仙风道骨的姿态。
无需宫人通报,便可直接入殿,是皇帝特允。
满朝上下,唯此一人。
正是秦宗云,秦家原本的家主,却十二年前将家中大权,都交予才高中榜眼、入仕为官的儿子秦令筠,到潭龙观当道士去。
现今为皇帝炼丹讲经。
今日前来,是又新炼出一炉丹药,前来献上。
皇帝满面欣喜,赶紧站起,迎了上去。
*
夜色渐深。
公府书房内,卫旷将纸条上的消息看过两遍,转到长子手里,又拿起从北疆传来的信件,拆开翻看。
关于最近一月的几场战役。
旧汗王病逝,新上位的是其第四个儿子阿托泰吉,由其率领的几场战事攻势迅疾。
今年气候异样,狄羌为了抵御寒冬,提前南下进攻抢掠。从不恋战,抢完就跑。
此前两年,卫旷与长子卫远,已与其交手过几次,是一个对形势判断极敏锐的人。
当时便觉要除去此人,只是去岁狄羌内部争权,最终朝廷争论几番,同意主和签立条约。
卫旷无奈,只能在旨意下,领部分亲兵归京。
如今果然成了祸患。
明煌灯火下,卫旷觉得右眼疼麻,连带着左眼也有些模糊,信件上的墨字如同飞蚊,密密麻麻。
一个时辰前,郑丑才来为他诊看过眼睛,并敷了药。
药效发作,酸痒难忍,卫旷熬不住要揉眼。
卫远忙抓住父亲的手,急声道:“爹,郑丑说新开的药是难受些,但要忍得,让脏东西进眼,会更严重。”
卫远自小被父亲带至身边,再清楚不过父亲的右眼,是当年为扶持皇帝登基,在一众皇子里拼杀出一条血路时,被带火的箭矢射瞎。
这几年时不时发疼,今年还连累到完好的左眼。
卫旷被长子教说,有些悻然,将手攥拳放下。
想到郑丑的话,最迟两年,他的眼睛便会全然失明,再也看不到世上任何景物。
而此事,在家中唯有小儿子知道。
他还未告知长子和二子,甚至连妻子都不知。
思及此处,卫旷望向坐在最下首的小儿子。
卫陵将从大哥那里递来的、从宫中传出的消息纸条,折叠两下,回看向父亲,肃然神情道:“爹,您的身体不好,倘若内阁最终下发陛下旨意,您就在京好好养着。到时,我与大哥一道前往北疆。”
有些话,作为长子的卫远不太好出口。
譬如此时三弟的前半句,这意味要放权给他。
卫度朝三弟瞥去一眼,讽语到嘴边到底没出口,只皱眉道:“今年户部各处困难,入不敷出,怕是此次拨往北疆的军费,也不会多了。”
而这,会掣肘战事。
*
至八月最后一日,军器局的枪部作坊内,还在热火朝天地赶制火.枪。
洛延得了卫副使的指令,半权负责军匠们的作工。
坊内,打铁声不断,火药刺鼻熏人。
洛延巡视过一圈后,恰是晌午,匠人们停下手里的活计,都往公厨食堂去。
军器局下属工部最为重要的两局之一,军匠们人数众多,又做的体力活,吃的多,膳食自是不讲究,能将人喂饱就够。
起初洛延以为卫三子出身公府,不乐意吃那些粗食。
此前来洛家做客,他还怕招待不好,准备去酒楼买饭菜,但人最终与儿子出去吃。
没想年纪轻轻,进到枪部,成了他的上司后,并未嫌弃过,午膳都和匠人们在公厨吃,不时交谈关于武器。
匠人们常感慨卫副使的平易近人。
但近半个月,洛延未再见到卫副使用午膳。晌午时分,总是一个人在一处早已不用的锅炉前忙活什么。
刚开始他不敢松懈职责,也不太敢去瞧,后来某日被询到烧融金银的问。
才知道人在做同心锁。
“多谢。”
话落后,又埋头到镶嵌金银丝线的精巧物件上。
午膳不用,便连下职后也要多留一个半时辰,就为锻打那把同心锁。
在一片喧嚣冰冷的铁器声里,他就坐在那里,低着头,小心翼翼每一个烧铸的步骤。手拿刻刀,细凿出长尾绶带鸟,携连理枝的花纹。
最后,纂印上心里早就定下的四个字。
放下刻刀时,卫陵看向窗外,天色浓黑得似如泼墨,刮来一阵冷风。
他站起身,将放在一旁的外袍穿上。
坊内常年不断火,熏热烧灼,多得是匠人赤膊半裸。
将完成的同心锁揣进衣襟内,再督查检过那些造出的火.枪,不久后前往北疆要用到。
他又交代了洛延一些事务,这才走出了衙署的大门。
唤仆从牵来马,卫陵翻身上去,正要赶回公府,恰遇到不远处过来的洛平。
洛平是依照母亲的交代,来给自己的父亲送吃食衣裳。
近些月,忙地都没回过家。
卫陵叫住了他,提到最近北疆的战事,末了道:“你看你是否要与我一道去,倘或去的话,我让我爹把你从神枢营调出来,到时便跟我一起,在我大哥手底下做事。”
洛平闻言诧异。
身为有志向的武官,自然关注疆土上的各处战事。
只是当时武科举中状元后,他被陆桓要到神枢营,这两年还赏识提拔,陆桓常常赞言他。若是照卫陵的话,便有些弃陆桓的意味,视为不义。
他踟蹰犹豫,道:“我想想。”
卫陵拍拍他的肩膀,道:“难得建功立业的机会,可别错过了。”
洛平默了瞬,道:“明日休沐,你得空吗?我请你吃顿饭。”
自己父亲得了卫三的用处,少不了事成升官得赏赐。
卫陵道:“改日吧,我明日有事。”
分别时,他又对洛平说:“这两日你想清楚,就来找我。”
他知道洛平最后会答应。
*
骑马疾驰回到公府时,已是亥时初。
卫陵径直去正院,见过母亲后,直言明日九月初一,是曦珠的生辰,要带人出去玩一日,怕也是最后一次了。
大燕凡人在孝期,不过生辰,只去年曦珠及笄,才简办。
杨毓还能不明白小儿子的意思?
她也听丈夫说起北疆战事又起,现就等皇帝顶不住压力,下发旨意。
她担心丈夫的身体,哪里能再经战争。好在丈夫说之后会放权,将卫家军都交到长子手里。
她又忧虑起小儿子,长至十九岁这么大,一直在京城胡玩,这一年才像样的做事,陡然要往战场去,会些什么?那样危险的地,还是别去的好。
卫陵笑道:“娘先前不是总说我不学无术吗?这回跟大哥去,不过做些杂事罢了,能有什么危险的?”
卫旷拿卷书,在旁瞟道:“要去便去,赖在这个富贵窝,能有什么大的出息。”
他这个小儿子,他倒要看看这次,能给他整出什么来。
杨毓叹息,接着训道:“你把曦珠带出去,可一定护好人。”
再戳小儿子的脑袋,厉声道:“再闹出事,你就别进门了,我也没你这个儿子了。”
卫陵笑着连连点头。
“好好,知道了。我哪里敢啊。”
他看着爹娘,转过话头,扯了扯杨毓的袖子,乖声道:“爹,娘,能不能将我与曦珠的亲事,早些定下啊?”
卫旷懒地看小儿子一眼,仍将目光落在书上,只淡道。
“急死你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