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那一年的中秋夜晚,她想出去,去的是那座名叫柅园的园子。
只要她还在他的身边。
不愿再听她以卑微的语气请求他。
于是,他没有丝毫犹豫地,打断了她的话。
“好,我们出去。”
在深更半夜、人皆入睡的时候,他叫小厮去准备马车,唤青坠去收拾一切要用到的东西。
并找来衣裙为她换上,抱她走出了屋子。
*
雨何时停了,舆轮碾压在地上,轱辘轱辘地响。
抵达柅园的时候,快至东方既白。
园子的仆妇丫鬟被拍门声惹醒,不满赶来开门,惊见门外的人,脸上立即堆上殷勤,也有疑问:怎么三爷抱着夫人过来了。
便是不明,也手脚麻利地赶去擦洗铺床。
不过片刻整理干净,人都退出门去。
就连跟随的蓉娘,再着急究竟今晚的事,也被仆妇拉往别的房歇息了。
阒静的室内,卫陵看着床上阖眸睡去的人,却没有再睡。
君王更迭,新朝有一堆的事务。
不仅是军督局内,亦有各处官职的调动任命,正是谁人不显神通的时候。跟卫家有关的官员多要联系,也有新帝交代的诸事要办。
帝王丧仪之后,太子将要登基,需要卫家。
有很多脏手的事情,譬如清算六皇子的余党,得有人去做。
天边露出鱼肚白时,卫陵穿上官服,又走到床边,看了一眼她。
俯身将她微拧的眉头,轻柔地抚平。
走出柅园前,他对留守在这里的几个亲卫吩咐:“看好夫人。”
又叫了一个小厮,让其领一张三百两的银票,往城外走一趟:送给那户曹姓的人家。
他答应过她。
揉了揉乏累的眉心,他翻身上马,朝皇城赶去。
也在这一日,帝王龙袍和冠冕暂时未赶制出来,登基大典的日子,尚由礼部和司天监在合算。
新帝却在早朝过后,让他到御书房一叙,问起了一桩事:关于流放到西南的卫度,可需特赦回京。
凡是新帝初年,皆有特赦。
遑论卫度出身卫家,是新帝的母族之人,曾为新帝伴读。关系亲厚如此,合该舍一些情分。
“鸿渐,你意下如何?”
缭绕白茫的香雾背后,坐着新一代的君主,面目慈善温良。
御案之上,已换一顶崭新的双龙耳三足钧窑香炉。
新帝为东宫时,最喜好的就是钧窑。
香炉虽换,但内里的香仍是龙涎。
卫陵垂首,沉声拒绝了。
“陛下,臣以为不妥。”
“卫度既触动大燕律法,本是死罪,因先帝仁慈才判流刑。当时已得帝王赦恩,如今岂可又得特赦。”
新帝看着他的表弟。
亦是镇国公卫旷的第三子、正三品的指挥佥事。
他忆起那年寒食的马球赛上,这个表弟还帮他投进了最后一个球,以至六皇弟恼羞成怒地丢了球仗。
如今,六皇弟被封王就藩到景州,他却登临了帝位。
纵使没有卫家,这个皇位,父皇本也要给他。
半晌,新帝笑了笑,转话关切问道:“朕看你脸色不好,昨日回去没好好歇息?”
这回,卫陵也跟着笑了下。
“留下陪朕用顿午膳吧。”
这顿午膳,谈的左不过是峡州战事,右不过是朝廷中,曾经站队错误的官员该如何处置。
这一天下值有官员邀入酒局,卫陵推拒了。
回到柅园时,已是日暮落尽。
坐在外厅,靠着临窗的椅背,听青坠说起今日一整天,除去往湢室,她都卧在床上。
烧热退了下去,饭和药都吃了,是蓉娘劝的。
让人退下后,卫陵好歹松口气,仰头在窗外透进的阴暗里,缓了须臾疲累。
方才直立脊背站起,解衣往里走去。
想要看一看她。
但似乎昨晚的短暂亲昵,不过是他的幻觉。
烧退了,人变得清醒。
现下她躺在床上,显然听到他回来的动静,早已背过了身,连一个眼神都不愿给他,哪里会愿意和他说话。
在他的手碰到她的发丝时,她倏然掀起被子盖住了头。
僵持之中,他缓慢收回手,又走了出去。
柅园没有专门的厨娘,晚膳是从附近的酒楼买来。
今晚她吃了一些,还剩下许多,未来得及收走。
卫陵独自一人,无滋无味地吃过饭后,又去沐浴。
回到床边,他一如既往地将自己的鞋,与她的摆在一起。
上了床,无论她如何挣扎,他都紧抱着她。
直至她不再动了,他才开口,温和道:“今早出门前,我已让人送三百两银子去曹伍家里。”
他说给她听,是想让她相信自己是一个信守承诺、珍视性命的人。
“峡州那边,想必过不了多久,战事就能结束了。”
这是维系他们曾经一起祈盼的将来,必然经过的道路。
他只能和她一起等待。
在枯燥而焦急的等待里,盼望战争的结束。
但送别大哥离去前的不详征兆愈甚,这些日,他的右侧眼皮时不时地跳动。
至于其他,他什么都没说了。
她也什么都不问。
“曦珠,我想睡一会,好不好?”
他抱着她,在轻声征得她的同意。
还未等到她的点头前,他却已经睡着了。
他太困了,很快就响起略重的呼吸声。
有些吵,让曦珠无法入睡。
也兴许是白日,睡得太多的缘故。
好像这一次争吵,于他看来,和之前的并无不同。
只不过更换了一个睡觉的地方。
他要继续熬着她,熬得她又一次对他心软。
黯淡的光线中,曦珠静静地看他安静的面容。他额角处自作自受的伤,已然好全。
月落日升,他醒了过来,出门上朝去了。
蓉娘又来劝她。
翻来覆去地,都是一些说烂的陈词,让她与卫陵和好,快些回公府。畏惧搬出来住,届时公爷和国公夫人发现,要如何回话。
便连青坠,想自己是一个奴婢,原没资格劝说主子。可想着夫人和三爷的日子过得好,她才能跟着好过,也硬着头皮,上前劝了两句。
曦珠不想去深思那些话,却又分明其间暗示的意思:她不知珍惜。
她们似乎忘记了当初她是如何嫁给卫陵,便是那时再不堪,现今全成了她不识好歹,乱发脾气。
毕竟卫陵对她的温柔体贴,人人目睹。
连最亲近她的蓉娘,也是这般认为。
“他对你多好,到底是哪里不如意呀?他整日在外忙,你瞧他累得人没睡好,眼青成那样,回来你还给他脸色瞧,再好的夫妻情分也给作没了。”
难道不是他强求的吗?
曦珠垂眸,心间苦涩。
可她知道自己要什么,不需别人来替她选择。
虽耳觉聒噪,但知她们是为了自己好。
她也就没有说话,只以沉默相对。
而再次回来的他,实在为她连日的沉闷担心,提议道:“这里离街道很近,不若今日出去吃,我们去逛逛吧。”
他记得,她喜欢逛街。
他也许久未陪她逛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