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夫人是否言之过早了——”开口的是崔璟。
他的视线越过解氏,看向了快步上了楼来的元祥。
一直未曾说过话的明洛也看了过来,见走来的元祥,她心中便已有了答案。
元祥不是自己回来的,身边带着一大一小两个人。
大的是个小贩打扮的年轻人,小的是个八九岁的男孩子。
“就是他!他就是周老二!”那男孩子一走过来,就指着那跪在地上的周姓男人说道。
男人一愣:“你怎么来了?”
“我是来作证的!”男孩子瞪着他:“午后就见你鬼鬼祟祟的,怀里抱着只包袱怕是想要跑……我一路跟着你去了那丰谷巷,瞧见有人来挂了盏灯你就走了,便知你定干坏事去了!”
男人也瞪着他:“你……不就跟你阿姊借了十文钱,你至于这么跟着我吗!”
男孩子哼声道:“什么借,那是你装病骗来的,谁知你是不是不肯还钱偷偷跑了!你们叔侄都不是什么好人!”
所以他就捡了那盏灯在登泰楼附近等着周老二出来,直到被带人在四处探查的元祥拦了下来问话。
此时,剑童也认出了这男孩。
那日他跟踪周顶时,周顶从赌坊出来被这男孩撞破,冲动之下欲对男孩不利,于是他捡起石子砸醒了巷中黑狗,因此救了这男孩一命。
没想到这孩子今日竟成证人了。
“我不是好人,我被人收买,我也没不认呐……”周老二瘫跪在地,叹了口气。
“这位小兄弟方才说亲眼瞧见了有人在丰谷巷挂灯?”姚翼适时开口。
男孩子连忙点头:“嗯!我一直盯着呢,看得可清楚了!”
姚翼欣慰点头。
小孩子精神头就是足啊,这么热的天儿能干出这种事来的,也只能是这些小孩子了。
“那你瞧瞧那人可在楼中不在?”
男孩子一眼就看到了那轿夫,伸手指了过去:“就是他!”
轿夫脸色一惊:“你胡说!”
“我看得清清楚楚,就是你偷摸挂了这盏灯在巷口!”男孩子没给他狡辩的机会,对姚翼道:“他当时是挽着袖子的,我看到他手臂上有一颗大黑痦子!好像是右边!”
天气热,做粗活的男子穿袹腹打赤膊也是常有的,但解氏规矩重,不允下人着不蔽四肢的衣物,这轿夫穿得便是长袖短打。
此时他的衣袖是放下的,听得男孩此言,连连摇头。
在常阔的示意下,两名仆从上前一人将其制住,一人撸起了他右边衣袖,果见有一颗醒目的黑痦子在。
解氏身边的仆妇咬牙道:“哪里寻来的毛孩子……不知是与谁串通一气竟敢污蔑我家夫人!”
她不说话还好,这一出声便惹来了一句指认——
“就是她……找小人买的灯笼。”
那小贩对元祥说道。
仆妇这才认出这正是那卖灯笼的小贩,面色不禁一白。
此等事原先虽觉不会出什么纰漏,但她还是极尽小心,不敢用自家府上的灯笼,而是在来时的路上随便买了只无甚花样的素灯来用……
可谁知这些人竟能摸到这小贩身上去!
仆妇脸上已冒了冷汗,嘴上仍道:“你们……你们未必不是早就串通好了!”
然而众人心中已有分辨。
今日受害之人是常娘子,受害者谈何串通?
无数道目光看向了那位解夫人。
那轿夫跪趴在地上瑟瑟发抖。
周老二朝他挪了挪,拿过来人的语气说道:“我说大兄弟,你也学学我,还是痛快认了吧……你想想,你就这么回去了,那还活得成吗?”
他这又哭又嚎的一晚上了,嘴也干了,劲也没了,膝盖也跪疼了,就想赶快结束。
这感同身受略带关切的劝告让早就崩溃了的轿夫险些哭出来,最后一根弦也崩了。
“是……是巧嬷嬷让我去挂灯笼的!其余的我什么都没做也不知道啊!方才小人撒谎也是巧嬷嬷的交待,小人是贱籍奴仆,生死都是主人一句话的事……实在不敢不听呐!”
轿夫说着,忽然扑上去抱住姚翼的腿,哭求道:“姚大人,听说您是个好官,您发发慈悲帮小人赎身脱离这火海吧!小人愿做牛做马一辈子报答您的恩德!”
“……”姚翼沉默了一下,点了头:“本官可以帮你代赎。”
轿夫大喜过望,连忙磕头。
周老二听得一愣。
他就这么一点拨……这大兄弟怎么就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呢!
至此,真相如何再无异议,四下众声哗然。
那些女眷们看向解氏的眼神也全然变了。
解氏只觉这些颠覆的目光好似一双双手,这些以往将她高高奉起的手,此刻却即将把她从高不可攀的神坛上拽扯下来。
“以此等见不得光的下作手段来对付一个无辜小姑娘,这便是解夫人自诩的为师之道吗!”常阔怒容喝问。
这也是众女眷们想要问的话。
她们愤怒之余,更觉不寒而栗。
如此有威望的一个人,一句话能捧人,也能毁人,若其空有威望而没有相匹配的道德,岂非也是她们的灾难?
“我以往并未得罪过解夫人。”常岁宁看着那脸色僵硬的解氏:“解夫人此举,倒像是受人所托。”
解氏心头一震。
与少女那双眼睛对视间,她十指颤颤嵌入掌心,自牙关里挤出一声冷笑。
第120章 东施效颦
“常娘子之行事作风近来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解氏每个字都像是从紧咬着的牙关里挤出来的:“我管教区区一个行为不端有伤女子风气的小辈而已,还需要谁的指使?”
仆妇面色更胜纸白。
夫人这竟是……认下了?!
那些女眷们再次掀起巨变的目光,让那早也习惯了受人敬重礼待的仆妇身形一时摇摇欲坠。
解夫人颤颤闭了闭眼。
她不是不知道认下此事的后果,但眼下局面已定,对方步步紧咬,为了不让此事再扩大蔓延……她只能咬着牙认下这一切。
但多年来所处的位置与心中无限的不甘让她断不可能低下头做出什么认错之态——
再睁开眼时,她看向那好整以暇坐在椅中的少女,不再掩饰眼中的冰冷厌恶:“今日那画究竟是真是假想必你心中清楚,纵是如你口中所说那般只是暗中接济,亦是越界不检之举!”
“你行事悖逆,屡屡出手伤人,毫无女子之仪,不遵女子德行,更是有目共睹!”
“以女子之身大宴诸士,哗众取宠,有伤风化……”
“啪!”
忽有一只茶盏直飞向解氏面门,砸在了她的额角之上,打断了她的声音,惹得仆妇惊叫出声。
“谁在那儿大放厥词中伤常娘子呢!”有醉醺醺的骂声响起:“尽说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话……如今女子都做圣人了,你怎不去甘露殿管教咱们女圣人去!”
四下陡然一惊。
崔琅摇摇晃晃走来,一手叉腰一手指向解氏:“瞧着人模人样,说得冠冕堂皇……说到底不还是只敢追着人小姑娘欺负罢了!算什么本领!”
一壶面色一颤,完了,他……他是不是不该强行拿冷水拍醒郎君?
额头被砸破了皮,脸上身前挂着茶水茶叶的解氏已气得浑身发抖,咄咄质问:“何人竟敢如此无状!”
粉衣少年醉醺醺地一指自己鼻子:“我,崔琅!清河崔氏嫡脉子弟中行六!”
“崔洐是我阿爹,你若有不服,便找他讨说法去!”
比起迂腐腔调和不拿旁人当人看这一块儿,他阿爹就没怕过谁!
崔琅身子晃得更厉害了,干脆坐了下去,转身抱着身侧青年的腿,仰头“嘿”地一声笑了,一脸醉相地咧出一口大白牙来:“长兄……我这招祸水东引还不错吧?”
一壶看得胆战心惊,生怕大郎君一脚将自家郎君踹出登泰楼!
崔璟倒是没踹人,只面色平静地与看过来的众人道:“家弟醉酒,让诸位见笑了。”
见那青年待自己无半点歉意,甚至只提醉酒,连失仪二字都不曾有,解氏面色铁青着,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斥责问罪之言。
寻常士族她可以不放在眼中,但崔氏不同……
“倘若这只茶盏是自我手中飞出,解夫人又当如何?”常岁宁淡声问:“我与别的女郎若有此举,怕是要被解夫人贬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了吧?”
姚夏:“没错,所谓规矩教养只拿来束缚欺压弱女子,这便是解夫人的为师之道么!”
解氏嘴唇抖了抖,还要再说时,却被那坐在椅中的少女截断了话头:“解夫人不必再费心与我罗织诸多罪名了,这些话,你初至登泰楼时直接拿来说一说,固然透着荒谬的自以为是,却至少叫我敬你两分光明磊落——”
“眼下小人行径已被揭穿,再说这些,却是连拿来挽尊都显得多余了。”
那少女周身与语气中似有若无的俯视之感叫解氏怒红了眼,“你当是自己是谁,也敢如此同我说话!”
“我未曾当自己是谁,是解夫人太拿我当谁了。”常岁宁看着那已失态的妇人,道:“只因我所作所为与你相悖,你便将我视作洪水猛兽异类,好似我的存在即挑衅了你的权威——”
“周顶是谁,他是如何死的,与我之间又究竟是何瓜葛,你或许不清楚也根本不在意,你只是想借名节这把屡试不爽的刀将我除之后快而已。这把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的刀本该是好用的,但你没想到这次却出意外了。”
而之所以‘没想到’,无非是同那画中虎一样,久居幽林,一叶障目,久而久之便只剩下自以为是的傲慢了。
在她的印象中,解氏本就称不上是个绝顶聪明人。
但以往虽不算如何聪明,却极擅求存之道,深谙捧高踩低之道,在宫中一路走来也算是小心谨慎。
解氏运气很好,出身低微却有今日身份威望实属难得。
但可惜,不是所有人都能越活越聪明的,人若习惯了追捧,便会慢慢忘记不受追捧前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
一旦习惯了只随喜恶傲慢行事,便将那份谨慎小心也丢了。
而今晚过后,她便需要为自己的傲慢付出代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