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还是这般讨打!
老太傅模糊的视线在那“学生”二字之上停留许久,如何都舍不得离开。
苍老的手指也战栗着抚上那二字,似想要确定这究竟是不是自己郁郁不甘而将要就此老死之前的错觉臆想。
良久,老人的手指轻轻移动,在那“守道”二字之上停留。
他曾从他那学生口中,听过这两个字。
那是她临去北狄和亲之前。
他曾试图阻拦,为此食不下咽,她来见他,却甚是风轻云淡,还倒过来取笑他——“老师身为天下文人表率,更该以天下人为先啊。”
彼时,此言在耳,他甚觉锥心。
他为何要以天下人为先?谁说一定要以天下人为先?
若他连自己的学生都护不住,还谈什么护天下人!
他这辈子就没看上过什么人,好不容易养出一个这么看得上的学生,知她一路来的艰辛与不易,又怎能眼睁睁看着她独赴炼狱?
她为天下人,做的还不够多吗?
可天下人又给了她什么?
这世间多的是愚昧恶毒无可救药自私自利之人,为何一定要他的学生来救这浑浊世间?
若世间尽是这样不公的烂道理,那就随这世间去好了,还管它作何!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太聪明太清醒的人,往往是没有世俗意义上的“是非观”的。
他教人读圣贤书,奉行圣贤之礼,但更多时候,他也会对那些迂腐的道理嗤之以鼻,他瞧不上眼,更不必谈被其禁锢。
他还说,他本也不是什么圣人,他就是一个只会拿笔骂人的老东西而已。
总之那日他说了许多不管不顾的气话。
反倒是他的学生一直都很平静,甚至反过来叹气提醒他:“老师要时刻为人师表啊……小心这些话传出去,要晚节不保的。”
他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他就在这张书案后走来走去,问那个端坐喝茶的学生——“那我问你,你去作何?去送死吗!”
那学生终于有了点认真的神情,认真答他:“守道。”
他又问:“守什么道,守谁的道!”
“守学生自己的道。”
守她自己的道。
她自己的道是什么道,只有她自己说了算,所以没人能劝得动她,没人能说服得了她。
他定定地望着她,一字一顿与她道:“会死,会比死更要可怕千倍万倍……”
“每次上战场也都可能会死掉的。”她说:“对学生来说,皆为守道,没有区别。”
他终于在愤怒中沉默下来。
依稀记得,他慢慢不愿意再看她,慢慢转过了身,面向书案后的窗棂,只以背影对她。
“既冥顽不灵,愚不可及……那便走吧。”很久,他才道:“我只当,没有教过你这个学生。”
他没看到她的神态,不晓得她当时是什么表情。
会失落,会难过吗?
想来她才不会!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她轻轻将茶盏放下的声音。
她的语气仍旧很讨打,看来的确没有在难过,她甚至没皮没脸地说:“老师别说气话了,学生还要活着回来给您养老呢。”
他没说话,神情依旧紧绷愤怒。
而后,她大约是在施礼,最后道了声:“老师,学生去了。”
去吧!
去守你的道吧!
直到她离开,将此间书房的门合上,他都不曾回头看一眼。
那晚,他说的是气话吗?
当然是。
所以,他很快就后悔了。
再后来,他想,若他当时不曾与她一个小屁孩赌气,若他对她说一句“要保重,要好好活着回来给我养老”,她是不是就能多一分念想,是不是……就不会死在异乡了?
这个念头如一把锥刀,一想起便会凿刺着他的内心,所以他轻易不敢想,将它死死关了起来。
所以,他只会一遍遍地骂她是个骗子。
这个骗子学生……如今回来了。
还不及与他相认,便又去守她的道了。
看着那二字,褚太傅轻轻发出一声复杂的笑叹。
他也是个骗子。
其实他从未怪过她,从未觉得她有错,从未觉得她不争气,从未觉得“白教了”。
相反,作为老师,能有这样一个学生,他甚是引以为傲。
他真的只是太心疼,太心疼了。
这简简单单的“守道”二字,却以她的鲜血性命与自尊作为代价,作为老师,胜似父亲,他如何能不心疼?
这锥心之痛,酿成了此生也无法与世间和解的遗憾与不甘,让他恨不能与这世间所有的道理为敌。
可他的傻学生,守道之志堪与天地共存,纵身死,再归来,此志竟仍不灭,竟仍理所当然地告诉他,她欲守道,她在守道。
褚太傅深深吸了一口气,有泪水砸在了信纸之上。
“回来就好……”他望着信纸,含泪笑着缓声低语:“回来就好。”
想守就守吧,回来就好。
褚太傅看向紧闭的书房门,似乎看到了十五年前,那个女孩子退出去,将门关好时的情形。
这扇门,已整整闭了十五年。
现下,他终于看到那个女孩子重新将门推开,走过十五年的岁月,再次回到了他面前。
他慢慢从椅中站起身,将信收好后,取出了一幅画。
老人动作缓慢而仔细,将那幅腊月里自大云寺取回来的画,挂在了坐在书案后一抬头就能看到的地方。
之前他不敢挂,怕落空,现在不怕了。
书房外夜色上涌,在天地间铺展。
一名十二三岁的少年跑了过来,被老仆拦在书房外。
“……我想邀祖父一同看花灯去!”少年目色炯炯地道。
老仆吓了一跳,拦住少年,胆战心惊地道:“十八郎君可莫要胡闹……”
敢邀老郎主去看花灯,不要命啦!
老郎主哪里是会去凑这等热闹的人,更何况还是一大家子一起出门。
小少年刚要开口再说话,只见书房的门从里面打开,祖父走了出来。
“祖父!”少年忙行礼:“父亲让孙儿来邀您出门去看花灯!”
老仆在心里暗叹一声人心险恶,这爹当的,是真不顾儿子死活啊。
“花灯?”褚太傅看了眼上元节的圆月,笑着道:“好,那便去看!”
老仆瞠目。
怎么了这是?
近日谈佛法,谈出门道来了?
少年也甚是喜出望外,忙上前去扶过祖父一只手臂。
褚太傅面上带笑,也不嫌弃孙儿黏人了。
他仅两子,在他的示意下皆未入仕,成日书画作伴,于文坛之中也颇有些名气。
但坏就坏在太闲了,动辄就生孩子给他看,将他家里生生折腾成了知了窝,前前后后竟给他弄出了快二十个孙子孙女来,这是最小的一个孙儿,最淘气,也最爱蹬鼻子上脸。
现下褚太傅则突然觉出了小孙儿的可爱之处,小儿无赖,天性烂漫,也没什么不好的。
但刚走出了居院,褚太傅忽而又停下了脚步,改了主意,又不想去了。
上元灯会,人流混杂,他这一把年纪了,万一磕着碰着,可如何了得?
且春闱在即,那些士族们明里暗里的反扑之举愈发凶险,不知多少人盯着他,就盼着他出点什么意外呢。
小孙儿不解地看着突然变卦的老人:“祖父……”
“祖父怕死啊。”褚太傅笑着摸了摸孙儿的头:“祖父想长命不止百岁哩。”
小孙儿眨了眨眼睛。
这还是他那个成日将“死了干净”,“活着也就这么回事”,“还不如早些入土为安”挂在嘴边的祖父吗?
“好了,你们自去吧。”褚太傅笑着道:“待回来时,给祖父带一盏花灯即可。”
他要挂一盏花灯在院子里,以敬不知哪路好心的神佛妖魔。
他也需要挂一盏灯,等他的学生回来,就像从前她每每上战场时那样。
如今,他终于又有学生可等,有归期可盼了。
“此为人生至幸也……”
褚太傅负手望着圆月,笑着喟叹一声,而后忽然抬起一手顿于身前,摆出戏台上的武生仪态,双眉倒竖,铛铛锵锵地走起了戏步。
口中唱起秦腔调:“宝帐以内传将令,大小三军你们听。数十万大军如潮涌,追杀刘备莫消停!”
老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