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下,她仍愿意这样认为——阿尚,是不会让她失望的。
……
大云寺中,各处在为住持方丈的后事而有条不紊地忙碌着。
暑天尸身不宜暴露停放太久,出家人了无牵挂,无绝当日午后便入了棺,入棺之际,天镜始终在旁相送。
他对无绝始终是有相惜之心的,在他看来,二人本是同道中人,本该引为知己,共参此大道,可无绝待他始终有莫名的敌对之心。
天镜时常回想,自己究竟何时得罪了此人,但总也想不出答案。
是因存有相争之心吗?也不是,无绝对功名利禄并无追求,这些年来之所以肯自困于此,不外乎是为了那座天女塔中的法阵而已,而今法阵已成……
思及此,天镜不知想到了什么,看着那即将合上的棺木,抬脚走上了前去。
棺盖已推上大半,天镜轻甩出拂尘,落在棺木边沿处,惜别送道:“愿友此行走好。”
一旁的僧人念了声:“阿弥陀佛。”
一片诵经声中,天镜将拂尘收回,棺木被彻底合上。无人留意到,棺木与棺盖嵌合处,留下了两根银白色的长须。
……
无绝下葬前夕,乔央自国子监下值后,换了身不起眼的常服,乘着一辆国子监内仆役外出采买时惯用的青驴车,掩人耳目地出了门。
青驴车在城中登泰楼后院处停下,乔央下车叩门,不多时,一名仆从将门从里面打开,见得乔央,微吃了一惊,赶忙侧身将人请进来。
登泰楼后院与前堂隔开,是为酒楼掌柜及东家居所,平日并不待客,此刻那仆从将后门合上后,即压低声音问:“……乔祭酒您怎么亲自过来了?”
登泰楼作为先太子殿下的暗线所在,能存留至今,靠的便是十年如一日的小心谨慎。这些年来,乔祭酒也好,常大将军也罢,与他们东家私下都甚少往来,如此时这般直接从后院找上门的,还是头一遭。
“我来看一看孟列。”乔央往里走着,边问:“他可在楼中?”
“东家他……”仆从欲言又止,但还是将乔央带了过去。
说来,乔央虽曾与孟列共事多年,但说起孟列的住处,乔央尚且是第一次踏足。
乔央与孟列之交,并算不上多么密切,前者是进士出身的正经文官,辗转投入了先太子门下,成为了先太子身侧的得力属官;而后者乃暗卫出身,之后被先太子选为经营暗线的首领,明面上借的则是商人的身份。
二人一明一暗,各司其职,注定不会有太频繁的交集。
而之后先太子故去,这交集便更少了些,这些年来,有关孟列之事,乔央大多是从无绝口中得知的。
因大云寺的存在,孟列与无绝的往来,反倒是最为密切的。
乔央固然听无绝说过,孟列无意成家,坐拥千万家财,却从无其它心思,只守着这座登泰楼,但此刻当真来了此地,乔央才忽然真正明白何为“从无其它心思”——
一路跟着那仆从来到孟列的居院,乔央甚至很难相信这座朴素到几分荒芜的小院,竟是堂堂登泰楼大东家的居所。
其内无半点奢侈器物,若说清雅,那也没有,就只是朴素,一种纯粹的朴素。
入得室内,乔央只觉酒气熏天,天色已昏暗,仆从去点灯时,乔央扶起凉榻上已经醉倒的孟列。
仆从将灯点上,室内随之变得明亮,乔央看清了那被自己扶坐起身的人,不禁一惊。
短短两日未见……孟列的头发竟忽然白了大半。
第349章 一线生机
“老孟……”乔央无奈催促那仆从去取醒酒汤来。
“我此行本有话想问你,你倒好,醉成了这幅模样……”乔央叹息着,心中的那份“不对劲”却越来越重。
孟列这般模样,显然是因为无绝的死,受到了打击……
乔央看着孟列忽而变得花白的鬓角——这份打击,怎好似比殿下离开时,来得还要重?
他会这么想,并非是觉得无绝不重要,只是他还算了解孟列此人——无绝也曾多次说过,孟列对殿下的忠心,比起他们,大约只多不少。
且当年能被殿下选中经营暗线之人,不单八面玲珑,更是警醒戒备,这样的人,怎容许自己醉成此时这般模样?
被乔央拖到一旁的榻上,勉强支撑靠坐着的孟列口中发出梦呓般的醉语:“没了,一切都没了……”
乔央低头去细听时,只见孟列紧闭的眼角有一滴泪淌了下来,人虽闭着眼,神态却仍给人万念俱灰之感——
乔央心中没由来的往下一坠,只听孟列拿沙哑不清的声音道:“无绝走了,殿下便也回不来了……”
乔央猛然愣住。
这话是何意?
“老孟……”
“回不来了……”孟列只重复低语着,并不答乔央的问话。
乔央胸口处一股难言的情绪迅速游走着,他这几日一直觉得无绝此次患病离世实在古怪,而又不禁想起,十多年前,无绝也曾忽然生过一场怪病,无论请什么大夫来看都无济于事……
所以,无绝和孟列……果然是有事瞒着他的?!且此事,与殿下有关!
到底是什么事?
何为“殿下便也回不来了”?
难道说,在此之前,孟列竟一直抱着殿下还能“回来”的想法?
这近乎荒谬的执念,让乔央此刻只觉无法可想,脑中嗡嗡乱作了一团。
就在他下意识地生出一丝希望,欲往深处探究时,却偏偏又清楚地知道,真假已经不重要了,他此行前来想寻求的答案也不重要了——此时的孟列已在宣告着这场妄想的落空与破灭。
起与灭,只在一瞬一念之间。
乔央最终也只是叹了一口气。
见伙计服侍着孟列将醒酒汤喝下,乔央嘱咐了伙计几句好生照看孟列,便离开了此处。
晚风中,天边炽热滚烫的晚霞逐渐被夜色撕得破碎,掉落消散开,融化为颗颗寥落的星子,挂在夜幕之上,无声注视着人间离合悲欢。
……
无绝下葬当日,孟列未曾前往。
喻增天不亮便到了,与僧人们一同静坐,听着耳边最后的诵经声,喻增凝望着那描印着金色梵文的棺木,思绪逐渐飘回到多年之前的军营生活。
那时,无绝看起来像个和尚,做的却多是厨子的活儿,夏日制解暑饮子,冬日熬羊汤,还做得一手好面食。
这些回忆已经很远了,而回忆中的人,也在逐渐随之远去了。
身后有行礼声响起,喻增微回头看去,只见是一身灰白衣袍的天镜国师,他只在殿外站定,未曾进得殿中打搅僧人们最后的诵念。
很快,乔家人也到了,乔玉绵也跟随父母和兄长,前来为无绝送行。
诵经声止,棺木被缓缓抬离佛殿,立在殿门外的天镜静静看着棺木从眼前经过,视线一寸寸注视着棺木边沿处,未曾有片刻偏离。
直到最后一名僧人从殿内跟随离开,天镜适才一挥手中拂尘,挽在臂间,含笑步下石阶之际,手中掐指,苍白的长眉舒展开。
他便知晓,此间尚有一线名为“无绝”之生机。
但此生机时隐时现,甚是微妙,他亦难以参透。
悠悠天地,玄机何多,他修行一生,所窥得之奥秘也不过只是微乎其微……
转瞬间,他已驻足在这京师十余载了……这一切,都是为了他年轻时途经洛阳明家,偶然留下的那句预言。
而今天机多变,友人远行……
天镜望向南方,不见浑浊的眼中有一丝展望之色。
“国师欲出京云游——”
圣册帝听闻此言,望着眼前辞别的道人,看不出真正的喜怒,微微含笑问:“国师现如今,也不愿伴于朕侧了吗?”
“不,贫道正是为了印证搜寻洛阳传来的祸星之说。”
须发皆白的老道人宠辱不惊:“贫道身居京师多年,蒙圣人多年赏识礼待,安于安乐已久,却实非修行之道。而今乱祸频现,正是异象横生之际,贫道也该是时候入世一观了。”
四目相视片刻,圣册帝眼中淡笑不减,颔首道:“如此也好,若国师果真能替朕,替大盛寻到祸星,除去祸星,国师之功德,当被我大盛万万子民铭记。”
“如此,朕便于京中恭候国师的好消息了。”
天镜抬手深深施礼:“必不负圣人相托。”
“为国师此行安危而虑,对外,朕只道国师为大盛祈福而闭关悟道——”圣册帝看着天镜,道:“此外,朕会使人一路护送国师,唯有确保国师安然无恙,朕在京师方能安心。”
天镜应下:“多谢陛下。”
……
亲眼看着无绝的棺木落葬后,乔央回到无绝的方丈院中,从一位僧人手中接过了无绝生前的袈裟,小心叠起,放入匣中,才抱着匣子离开。
“阿爹是说……多年前无绝大师也曾得过一场怪病,且生了满身毒疮……求医无数,最后却不药而愈?”走出大云寺的路上,乔玉绵思索着问。
她如今醉心医道,几乎是在兴宁坊常家扎了根,有时十来日都不回家一趟。这两日她听父亲说起无绝的病症,总觉得透着蹊跷。
“是啊。”乔央捧着匣子,看向前方,思绪万千:“这世间有许多千奇百怪的病症,尚是现知医理无法攻克的……”
乔玉绵沉默了片刻,是,哪怕她得师父这般能人教授医术,但她也逐渐意识到一件很“奇怪”的事实——随着她学得越多,她却发现这世间能够被医治的病症越少。
在面对疑难杂症时,行医者更多的是束手无策。
大约一月前,她随父亲来上香,父亲见无绝大师消瘦了太多,她也曾试着给无绝大师把过脉,也以此请教过师父,给无绝大师开了张方子——
而无绝大师不缺名医医治,寺中的医僧,宫中的医士,据阿爹说还有民间的名医,都替无绝大师看过,结果人还是走了,且走得如此之快。
乔玉绵心中遗憾之余,又有着无法回避的挫败,她意识到自己真正能做的太少了。
临上马车之际,一侧草丛中传来的低低的嚎叫声,吸引了乔玉柏的注意。
这嚎叫声不高,却透着凄惨,少年人心软,下意识地就走近了去瞧,见得草丛中的情形,便向跟来的小厮招手:“……快看这条狗它怎么了?”
“看样子是受伤了,郎君离远些,当心它疼急了咬人……”小厮说着,护着乔玉柏后退两步:“郎主和夫人都上车了,郎君咱们也快走吧。”
乔玉柏犹豫之际,乔玉绵走了过来,见得那躺在草丛中,一身血迹的黄白狗,立时道:“它应是要生了……”
说着,又仔细看了看,皱起眉道:“不对,它受伤了……此刻应是生不下来。”
这种野狗下崽时,按说会事先寻好无人处搭窝,可这条狗选在路边不远处,又一身血迹,应是不慎受伤或是为人所伤,才就近躲到此处。
“生不下来……那便是难产?或是早产?”乔玉柏:“犬也会难产吗?那该怎么办?”
而且人难产是会死的,狗也会吧?
见乔玉绵要上前,而那瘫倒在地的黄狗突然戒备地龇牙,正说着话的乔玉柏连忙拉住妹妹:“绵绵当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