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并送来的还有令安的来信,信中,令安惭愧地表示:【军中开支甚大,璟渐贫,已无力奉养舅父】
这对郑潮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这孩子,积蓄既然不多,之前倒是早说明白,他也好省着点花啊!看先前给钱那架势,他还以为花不完呢!
外甥的“断供”,让郑潮从钱财自由,到过于自由,自由到钱财已不愿再受困于他的荷包内。
俗话说,由奢入俭难,更何况他本就是世家子出身,委屈冷眼虽然受过,但缺钱的苦,他一日也没真正尝到过。
起初,郑潮还有勒一勒裤腰忍一忍,且作苦修的想法,但他很快发现不是那回事。
车马吃住都用银子,他不单要养活自己,还要养活外甥赠他的那些“武德”……一群暗中保护他的护卫。
从前他未曾在意,缺钱后才发现,那些人个个能吃得很,吃得他汗流浃背,心神不宁。
他开始试图接受途中“知己”们的赠予,但令人心寒的是,他之前不受他人赠给的美名已经传开了,众人渐渐觉得赠他金银,是对他的一种折辱,于是再无人敢提……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好歹还愿意请他做客吃饭。
但也不是每天都有人请的,于是郑潮的游历状态,很快从拮据恶化成了贫瘠。
若非如此,他也不能这么快下定决心来江都投奔常岁宁。
聊到后面,常岁宁示意喜儿退了下去换茶。
随着喜儿退出去,厅内其他下人也会意地无声退下。
“于荥阳分别时,郑先生提起过,欲寻可安天下之人,不知如今先生心中可有人选了?”常岁宁拿请教的语气询问。
郑潮不置可否地一声叹息,好一会儿,才道:“据在下看来,如今势力分裂严重,倒只有益州荣王府,稍显归心之势……”
他不避讳地道:“这一路来,许多人私下同我提起过荣王之德,我也在益州附近停留过……据我亲眼所见,时下的确有许多有识之士聚往益州,而荣王亦不曾拒之门外。”
常岁宁对此心知肚明,不单是有识之士,许多势力和官员见势暗中也已有偏向荣王的迹象,欲扶持荣王“拨乱反正”,重振李氏江山。
抛开其它不提,论起归心,李家人的身份,在这乱局中,总有着无可替代的优势。
故而,有件事,她也是时候认真考虑一二了。
面对郑潮对益州荣王府现状的叙说,常岁宁未发表看法,只问道:“先生既已接近益州,必然也是被荣王仁名吸引,既如此,为何过而未入?依先生之声名学识,若主动前往,必得荣王礼待重用。”
郑潮笑叹一声:“实不相瞒,投入荣王门下,郑某也的确曾有过这般心思。”
常岁宁静等着他往下说。
“但我想了又想,到底未能下定决心……”郑潮微微摇头,思忖着道:“此一载来,可谓先见世道之疾苦,再见大局之分裂,而后所见,却是自身之小我。”
他道:“郑某毫无大志,并不向往庙堂之高,功名利禄于我实如浮云……”
这话旁人说来,常岁宁或要掂量一二,但由郑潮说来,她却毫不怀疑——郑潮若果真有投身权力场的欲望,在郑家势大时,他有的是机会。
所以她虽盼着郑潮前来,却并不担心郑潮会被人拐了去。
相反,她早已料到郑潮会来,这份笃信,源于她手握“宝器”——这份“宝器”,之于郑潮,是堪比麻袋的存在。
“至于匡扶‘明主’……似乎并不差郑某一人。”郑潮自嘲而坦诚地道:“且权势争斗,非我所喜,亦非我所擅。”
想昔日他应对族中那些虚伪面孔,亦或是与他意见不合者,他便通常以发疯消沉的方式来应对……若到了荣王府,那么多谋士勾心斗角,他只怕自己会随地发疯,那场面恐怕不美。
所以,他做了个从心的决定——来江都吧。
第452章 哪家的漂亮显眼包
听他说不喜权势争斗,常岁宁道:“但郑先生声名已扬,在此各方势力并起之下,名士也是需要拉拢争夺的资源之一。怀璧亦为罪,是否要入争斗场,许多时候只怕并非先生自身所能左右。”
“的确如此。”郑潮并不否认,叹道:“实不相瞒,我此一路,经过数地,险些被人强留,屡屡软硬兼施地搬出令安的名号来,才勉强得以脱身。”
话至此处,他坦诚地阐明来意:“所以,郑某斗胆入江都宝地,便是想寻求刺史大人的庇护。”
如今无人不知常岁宁威名,轻易没人敢招惹她,他进了江都,那些人总不能伸手来抢了。
常岁宁不置可否地一笑:“原来观沧先生是将江都视作避祸之处了。”
郑潮适时起身来,抬手向上首的常岁宁一礼:“郑某不擅谋事,虽无法入刺史府效力,但愿自荐入无二院,谋一教书先生职,以为江都学事,略尽心力。”
从始至终,他之所求,便不是官场权谋,而是想以自身所学,授之以天下。
这即是郑潮这一年来,所认清的小我与本我。
而真正可以让他安心自在地施展自己抱负的舞台,放眼今时天下,只有江都能给。
他也知道,纵然他不入刺史府谋事,而是入无二院教书,也等同是在常岁宁效力,亦是另一种政治站队,但他并不在意外人目光——且退一万步说,即便来日常岁宁果真生出不安之心,乃至江都局面崩塌,他却至少还有外甥在,外甥出面保他一命还是行得通的。
看着诚挚自荐的郑潮,常岁宁会心一笑。
她便知道,她没看错。
各人抱负不同,从一开始,郑潮这位“草堂先生”的抱负,便只在天下学事之上。
他与郑氏族中的根本矛盾,便出在他的抱负与执念之上。
如此心性的人,注定是不适合投身权力场的,权势与斗争,对他而言是漩涡,带给他的只有消磨和禁锢。
无二院的存在,于此等人而言,便好比量体定做的麻袋了。
常岁宁知道郑潮不是为她而来,此类人,心中被自己的执念理想填得很满,很难为其它人其它事而折服,这大约也是荣王虽有仁名,却依旧很难打动他的原因之一。
但常岁宁并不介意。
世人分许多种,不是人人都该对她折服效忠。
这世间稳固的关系,也不单只有从属与凌驾,在某件事情上,志同道合的同行关系,同样也很长久。
她想要郑潮来,而郑潮来了,这便是她的本领,于她而言,这就够了。
但是,她并不能答应郑潮的自荐。
她笑着道:“先生之学识才能,我从未质疑过,只是如今无二院中文学馆与算学馆内的授学先生人数,已经远远足够了。”
郑潮微错愕地抬首——这是拒绝他了?
他知道,江都如今是许多文人眼中的圣地,她必然不缺授课之人,但是以他的名声和才学……就算人满了,即便将他硬塞进去,应当也不过分吧?
原本郑潮这点自信还是有的,毕竟他如今真的很抢手啊。
难道说……主动送上门来的,就注定不会被珍惜吗?
郑潮有一瞬间怀疑起了人生和自我。
“观沧先生先别着急做决定。”常岁宁也起身,邀请道:“时辰还不算晚,先生不如先随我去无二院看一看吧。”
郑潮虽心有不解,但还是点了头。
常岁宁先回去换下了官服,穿了身简便的衣袍。
这显然也是一件新袍,常岁宁不在江都的这小半年来,每逢织绣坊里送来新料子,新绣样,喜儿便替自家女郎制衣,攒了好大两箱——用金婆婆的话来说,新花样就该托刺史大人先穿出去,才能更好打出销路来。
此时常岁宁穿着的这件月青袍,外罩轻纱,其上拿江都扬州最新的绣法,以银线绣着孔雀仙羽,根根栩栩如生,剔透生光,走动间,恰似仙羽随风而动。
就连郑潮这等不在意衣着风雅的人瞧见,也不禁赞叹了两声。
“衣料与刺绣,皆为江都织绣坊所出。”常岁宁笑着道:“回头给先生也裁一件。”
郑潮客气婉拒的话到了嘴边,却又变成了道谢——漂亮衣裳不重要,但既要给他裁衣,想必他便还有留下的机会吧?
“先生是怎么来的?”常岁宁边与郑潮往外走,边问:“可有马匹?”
郑潮:“仅有瘦驴一只。”
原先是有马的,且都是外甥赠的好马,但全都变卖了……怪只怪外甥那些人实在太能吃了。
常岁宁便交待身侧:“阿妮,让人给先生备马车。”
车马很快齐备,郑潮在刺史府外坐上马车,随常岁宁往无二院的方向而去。
途经街市,车马缓慢,听着外面的喧嚣声,郑潮透过雕花镂空的车窗看去,只见处处皆是热闹景象。
分明是午后,但经过一处街市时,只见两侧很多摊贩刚到,正忙着支起摊子,郑潮便知,此处开得乃是晚市,可见江都城中没有宵禁。
来江都的路上,郑潮所见许多地方也无宵禁,但晚间出来走动的人仍旧极少,没人敢出来,也没人有心思出来闲逛。
相较之下,可见江都治安之稳,民心之安。
又经一条长街,车马愈发缓慢,有一时之堵塞,郑潮干脆推开车窗,往前看去,只见前方一座酒楼前围着许多文人打扮的人。
原是有数位名士在此作诗,其中一位喝了酒,在二楼围栏处放声吟诗,将一沓醉时挥笔写就的诗篇一抛而下,引得楼下文人们哄抢起来。
很快有巡逻的官差上前,将越围越多的人群疏散。
再往前,郑潮瞧见了几张异域面孔的商人牵着一匹骆驼,骆驼背上挂着两只箱笼,驼铃声叮当,引得一群孩童跑着跟上前。
一侧的胡同里,说笑着走出一群身穿粗布衣衫的女子们,大多包着头巾,挽着衣袖,看起来像是刚放工。
郑潮看了又看,心中不禁生出感慨。
他这一年经过了很多地方,所见不外乎两种景象,或是正在下坠与毁灭,或是看似安定,实则在暗中蓄势图谋,聚集刀剑风雨。
江都竟属于第三种。
这里有构建和重塑,天晴风轻。
说得朴素些,它给人一种,每个人都在脚踏实地,勤奋上进,认真钻研生路,好好过日子的感觉。
郑潮认为,人在向下坠和向上走的境遇中,会呈现出截然不同的面孔和人性,他自己也不例外。
他太喜欢这里了,这样的气氛太适合他施展教育学事了,他下定决心,一定要留下来。
不然将令安搬出来呢?不知常刺史能否卖个人情?
但转念一想,令安还没个名分呢,做舅舅的,往哪里求人情去?
郑潮心思百转间,马车已经停下。
无二院的院门前,此刻一名年轻的华服郎君,正要入院内,却被一大一小两名书童拦住。
年轻郎君身侧跟着随从,随从怀里包着只包袱。
“我来给我十三叔送换洗衣物,十三叔为修补缺失旧籍,已五六日不曾归家……我如何就不能进去瞧瞧他了?”年轻郎君不满地问。
“顾二郎且将这包袱交给我等,我等自会转交给顾十三先生……”大些的书童满脸无奈地道:“您还是请回吧,如今各学堂都还在上课呢。”
这顾家二郎,生了张漂亮皮囊,平素又贯爱显摆自身风采,每每来院中寻顾家的先生们,他都要特意经过年少女子最多的学堂外,引起女学生们注意,害得她们无心听课……
因此,院内几名管事,都对这顾二郎暗中下了禁入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