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无干人等已经退去,上首的圣册帝向那黑衣二人看去,声音威严淡漠:“可办妥了?”
其中一名黑衣人捧着一只黑色长匣上前一步,垂首复命:“属下等幸不辱命!”
司宫台掌事接过长匣,上了御阶,先谨慎检查了一番,才将匣子打开,奉至帝王面前。
圣册帝看去,只见其中静静躺着一把拂尘。由拂尘手柄可辨,这正是她当初赐给天镜的那一把。
帝王却是微皱眉,看向那二人:“既未辱命,首级何在?”
死要见尸,而非一把拂尘。
“回陛下……属下本已取下国师首级,可是……”前面的黑衣人抱拳跪了下去,顿首道:“可是中途却被人盗走了!”
圣册帝微眯起眸子,面色无声冷了下来。
无形威压自上方袭来,黑衣人改为伏地叩首:“国师首级,乃是属下亲手取下,属下绝不敢妄图搪塞欺瞒陛下!”
另一名黑衣人也随之跪下:“启禀陛下,首领当日取下国师首级时,属下也在场!另有两人也亲眼目睹经过,皆可证明此事!”
司宫台掌事微躬身,向帝王微一点头,他已令人查实过了,那些人说辞一致,分开询问之下,即便是面对一些极小的细微问题,所给出的答案也无出入。过程中,无一人有欺君的破绽流露。
圣册帝的声音听不出信是没信:“既如此,首级又是何人所盗?余下尸身何在?”
“当日事成之后,属下等人留下首级后,便将尸体掩埋……之后首级失窃,属下前去掩埋尸体处查看,只见余下尸身也不翼而飞。”
“于是属下大胆揣测,或许是国师的故友或师门中人所为……想要将其尸身取回安葬。”
末了道:“请陛下准允属下前往蜀地,详查此事!”
天镜便是出自蜀地,其师门虽不显于世,但若用心探查,总能查到些什么。
片刻,圣册帝缓一摆手,使人退了下去。
她为北狄及各处乱状焦心不已,已没有更多的充沛精力可以分到这些次要之事上。
她将视线放在那拂尘上一刻,道:“传告天下,天镜国师得道升仙,归虚化生而去,朕感念其功德,愿为其铸仙身建道观,受世人参拜供奉。”
司宫台掌事会意应下,捧着拂尘退去。
殿外夜色深浓,风吹过,树影婆娑。
姚翼自大理寺下值归家,和往常一样,先低声向贴身的仆从问了一句:“女郎可有家书传回?”
仆从摇头:“郎主,尚无……”
姚翼叹了口气。
自去年他试图让女儿打探那女娃“背后之人”,女儿不单来信拒绝了他,之后就连家书都很少传回了,倒像是跟他避嫌上了……
“真就是有了主公忘了亲爹啊。”姚翼低声念叨了一句。
不过,就算女儿不传书回来,他也偶然听说过女儿的事,京中也有人在传,那常节使身边有一位能力出众的女史,很得常节使重用……
但是谁又能想得到,那会是他姚翼的女儿呢?
先前大云寺祭天,神象伤人当场,裴氏阴谋败露,冉儿自毁面容……闹得沸沸扬扬。
现如今世人都当冉儿已半入空门,不再出现在人前,却不知她早已去到了当初那险些丧命于神象之下的常家女郎身边。
实是世事莫测啊。
姚翼在心底感慨。
但比世事更莫测的,却是那个女娃……
即便如今想来,他仍旧觉得奇异,九娘性柔弱,表姨母也胆小得很,这家女子往上数三代,就凑不出一个像样的胆子来,怎就生出了这样一个胆大的女娃来呢?
莫非是前头的长辈们没长全的、省下来的胆子,到头来全都生在这女娃一个人身上了?
也或许……是随了那位吧。
倒也别说,如今放眼四下,姓李的人物抖一抖,数一数,倒真没几个比得上她这般顾全大局……就拿今次解荆州之危来说,便是毋庸置疑的护国之举了。
“果真是……以身入局,续世道以白昼。”千里外,有老者叹息着,放下了掐算的手指。
“您是道家吧?”摇桨的船夫见老者掐指,笑着攀谈:“不知您师从何门呐?”
老者哈地一笑:“无师无门,乱修一通罢了。”
船夫却不认同,他虽不通道家事,但这老者一看便有几分仙风在身上,想来只是不愿过多透露罢了。
小船划开稀薄夜色,于拂晓之际靠了岸。
老者上岸离开,船夫下意识地目送,只见那老者一身灰布袍,步履格外轻快,很快消失在绿油油的小径上。
拂晓之间,天地一片雾蓝,渔夫用力地眨了眨眼睛,又掂了掂手里的十来个铜板,才确认载人夜渡并非幻觉,只是仍忍不住纳罕:“倒真像是遇着了神仙一般……”
那“神仙”行至朝阳升起时,折了只青荷叶,在泉边掬了清凉泉水饮罢,拿衣袖轻拭嘴角,发出一声愉悦喟叹,遂起得身来,负手而行,往南面飘然而去:“是时候该去江都赴约了……”
此时的江都,百花竟放,人流如织,正是一幅初夏喧闹的江南早景。
近来的江都刺史府也颇为喧闹。
诸州刺史已达,此时正聚于前堂议事,并向王长史催问:“……敢问常节使何时回来?”
安州之事,他们俱已知晓,是以此刻这催问声中,听来也多为关切,而无一丝不耐。
安州曹宏宣,黄州盛宝明事败伏诛,给舒州和光州刺史带来了尤其重的心理阴影,若非他们及时醒悟,只怕此时坟都垒起来了……不对,如此死法,连坟都没有。
除了阴影之外,光州刺史心头还有几分不为人知的火热——很快就能见到真正适合带他造反的人了,对方如此能耐,倒叫他相当期待。
期待之下,光州刺史便也问了一句:“不知节度使是否已经动身回江都了?”
王长史正要说话时,众人忽听堂外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传近,隐隐还夹杂着诸多行礼的声音。
一名小吏快步奔来传话,满脸欣喜地道:“节度使大人回来了!”
堂内众人闻言精神一振,连忙整理官袍仪容,转身往堂外看去。
这时,却见一名穿着同样官服的年轻人,已满面喜色地大步往堂外迎去。
众人定睛一瞧,只见是那和州刺史云回——这小子,年纪不大,心机深沉!
而如此媚上之举,他们……他们又岂能落于区区小儿之后!
众人连忙跟从,皆往堂外涌去。
此处为刺史府前院,常岁宁是在府外下的马,直接便往此处而来,所以只慢了通传之人些许工夫。
她与身后大军分开而行,行程并未对外透露,只姚冉王长史等人知晓,昨日午后,姚冉便亲自出了江都城前去迎候。
常岁宁在城外歇整了一晚,今早天色初亮,洗漱沐浴收拾了形容,换上了姚冉带去的节度使官袍,方才动身回城。
此时众人所见,那在众人的拥簇下走来的少女身形高挑,步伐轻盈,面容耀目,而那历来不属于女子的节度使袍服,在她身上却甚合体,将其衬得意气风发,也为她镀上一层名为权力的无上光芒。
“叫诸位久等了。”她走近间,微拱手一礼,并未故作威严,而是带上了一点笑意。
众刺史们连忙抬手施礼,声音此起彼伏间,那负手而行的少女足下却未停留。
他们连忙恭敬地让至两侧,跟随她进了堂内。
常岁宁在堂中最上首坐下,姿态随意从容。
众人在下方站定,他们大多数人都是第一次和常岁宁见面,是以便开始自报身份。
“和州刺史云回!”
“滁州刺史班润!”
“……”
“楚州刺史沈文双……”
“庐州刺史梁坦之!”
以及跟随常岁宁一同返回江都的:“申洲刺史丁肃!”
“……”
“——参见节度使!”
诸州刺史报罢姓名,齐齐地向上首之人拜下施礼。
第478章 造反的好苗子
常岁宁看向众人:“诸位大人不必多礼,还请坐下说话。”
众人应“是”,分左右两侧在椅中落座。
至此,除安州与黄州之外,其余十州刺史皆在此处,虽动作有先后,但最终无一缺席。
常岁宁看向其中最年长的一人,两分关切地问:“沈大人的病可好全了?”
楚州刺史沈文双闻言,刚碰到椅子的屁股忙又抬起,立起身来,执礼回话:“劳节使大人挂念……下官已然痊愈!”
常岁宁安心地点头:“我本想着,待安州事毕,便带上江都名医登门探望沈大人——如今沈大人病愈,那便再好不过了。”
沈文双心神颤颤,再次深深施礼拜下:“岂敢!岂敢劳烦节使大人!”
若真等到对方上门,只怕等着他的便是药到命除,人死病消了!
沈文双悔不当初。
此前,未有表态听命于常岁宁的六州,除了悬崖勒马的舒州,光州,申洲,以及摔下悬崖粉身碎骨的安州和黄州外,再剩一个,便是他楚州了。
正因此,方才自报姓名时,便数沈文双的声音最没底气,透着一股不安和心虚。
沈文双年过五旬,双鬓花白,并无大志向,毕生只致力于观望风向,以便做个称职的墙头草,在墙头夹缝中谋生。
所以,严格意义上来说,他待常岁宁并无敌对之心,只是热衷于谨慎站队。
从一开始,沈文双便密切地关注着各州动向,待各处态度稍明朗后,他算了又算,已知现有五州不愿认常岁宁这个新主,除和州外,其它各州也并不称不上多么心悦诚服,申洲他们还是很有些赢面的……
于是他决定浅试一下装聋作哑。
但他到底与申洲等地不同,论起地理位置,相比处在淮南道西面边缘地带的申洲等地,楚州位于江都东北方向,出门不足两百里便是江都,背靠淮水,东临黄水洋,退路窄之又窄,真正是夹缝中求存。
所以沈文双不敢大意放肆,在面对常岁宁的传书相召时,他没有直言拒绝或是继续装聋作哑,而是矜持小心地选择了眼睛一闭,榻上一躺,就此装病。
因听闻常岁宁暗中遣了探子往各州探查情况,为演得足够逼真,骗过有可能存在的眼线,沈文双时常一整日都不下床。如此躺了三日,渐从装病成了真病,也算一种得偿所愿。
他让人频繁地向江都传报,第一日传曰“患疾”,隔两日传曰“疾未愈”,再隔两日“疾渐重”——试图用频繁的传信之举彰显诚意,以求在局势明朗前,进可攻退可守,稳住墙头草的站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