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小秋寻来:“女郎,行李都准备妥当了。”
乔玉绵遂向师父辞别。
“……等等!”
乔玉绵刚走了数步,身后忽然传来孙大夫的声音。
乔玉绵愕然回头,她还是头一回听到师父这样大声。
“我……”孙大夫擦了擦额头的汗,道:“我与你同去岳州!”
只要想到乔家人随时会寻来,他便觉得双脚似踩在烧红的烙铁之上……这忠勇侯府,他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乔玉绵吃惊地看着自家师父:“师父要去岳州?”
孙大夫点头,比起应付人,救人简单多了。
见他神态,乔玉绵隐约明白了过来,一时有些不好意思,刚想着能否弥补,只听那道声音说:“我曾…参与救治过一场瘟疫……十多年前,蜀中大旱那次。”
此次听闻岳州之事,他心中也是有些动摇的,只是未能下定决心。
乔玉绵大喜过望。
孙大夫:“但是路上,以及到了岳州之后……”
“一切交给徒儿。”乔玉绵立时道:“师父不必开口与人说话。”
孙大夫松口气,点点头,转身收拾包袱去了。
……
潭州外,李献在此扎营十日,迟迟未能再行动兵。
自那一战后,因一路疾驰作战,再加上被卞军过了病气,他的士兵竟也陆续病倒了大半,虽因一直服用预防汤药,而算不上十分严重,轻易要不了命,但短时间内却也无法继续作战。
后方的肖旻及所率数万大军,大半也已病倒,或因与那些患疫卞军近身厮杀太久,他们病得更重一些,就连肖旻也数日高热不退。
加上天气炎热,不利于人体散热,许多士兵本身也不适宜江南西部闷热的气候,部分有伤在身的士兵,数症并发之下,病死的也有近千人。
李献即便心急恼火,一时却也无可奈何,只能让军中继续休整养病。
于他而言,唯一的“好消息”便是潭州城中因为卞军的停留,又有了瘟疫蔓延的迹象,卞春梁为此很是焦头烂额。
双方在此对峙间,李献也听到了卞春梁那些煽动人心的檄文说辞,以及各方问罪之言。
李献对此甚是嗤之以鼻,在史书上翻一翻,投毒作战也并不稀奇,屠城者也比比皆是,那些人满口仁义道德,不过是各有目的。
但天子的否认,让他意识到,此事还需慎重,不可再继续扩大影响,否则便是送到他人手中的把柄。
李献抿了抿唇,他可以不在意外人看法,但他不能与姨母的期望背道而驰。
在姨母面前,功大于过,怎样都好说。而若过大于功,却是不好交代……
实则,他起初只想借此对付卞春梁,待收回岳州后,一把火将岳州城中的瘟疫烧个干净即可……却没想到卞春梁反将那些患疫百姓和士兵驱逐出城,害得那些人如今四处逃窜惹祸。
逃在外面的人越多,瘟疫便越难控制,而活着人越少,麻烦自然也就更加可控……
李献转头问向身侧副将:“可知肖旻将那些患疫的百姓安置在何处?”
此前卞春梁几番驱逐那些患疫百姓出岳州城,他令人悉数射杀,但之后肖旻不顾他的命令,强行带走了部分带病百姓,将他们统一安置。
肖旻让人给粮给药,但每天依旧不停地有人死去。
即便如此,肖旻仍人令人四处寻找患疫百姓,将他们带去安置之处。
想到这里,李献在心中嗤笑,总有些愚蠢之人,做了些无用事,便当自己是救世主了。
那名副将答道:“听说是在岳州最北面的几座村子里。”
那几座村子早就被卞军洗劫一空,几乎无人居住,肖旻另让人搭了简便的棚屋,拿来安置那些患疫百姓。
李献抬眉道:“肖将军人手不足,多派些人去帮忙一起寻人。”
“并适当放出消息,便道朝廷派来的医官可以医治疫病,借此将那些东躲西藏的百姓引出来之后,将他们一并带去那几座村子里——”李献尾音微缓而长地道:“好好地安置他们。”
那名副将会意,领命而去。
那些在外的百姓也多少听说了肖将军安置百姓,给药给粮之事,此番又闻听朝廷有办法医治他们,就此再无犹豫,大多不再躲藏,满怀希望地跟去了安置之处。
短短数日间,几座村子里,安置下来的百姓已从原先的数千人,增加到近万人之多。
这一日,几名士兵沿着安置百姓的棚屋后方铺了柴,在上面淋下了火油。
一个满脸脏污,六七岁的小童瞧见,好奇地问:“军爷,是要烧火吗?”
说着,殷勤地上前两步:“我帮你们搬柴吧!”
第486章 一朝断前程
一名士兵朝那小童摆手驱赶:“滚滚滚,一身病还往前凑,滚远些……”
小童缩缩脖子,他想说他没得病,但出于畏惧,还是走开了。
见小童离开,赶人的那名士兵哄笑出声:“真是个小傻子,还要帮着搬柴!”
“全是些傻子……”倒火油的士兵头也不抬地道:“这些柴,都还是他们砍来拾来的呢。”
那些百姓根本不长脑子也不长记性,听到什么就信什么,自朝廷宣称这场瘟疫是卞军招来的天谴,并允诺替他们医治之后,这些人待朝廷就只剩下了感恩戴德。
有些人病得路都走不稳了,每每见到他们却还要磕头,自己瘦得跟柴禾似的,还殷勤地帮他们拾柴呢。
却不知这些柴,可不是拿来给他们烧水烹食的,而是烹他们用的。
“都养过驴子吧?我瞧着竟然差不多……”倒火油的士兵拿自觉优越的语气继续说着:“驴子比马好养活,比马温驯,还比马吃苦耐劳……小时候我家里养过一头,都通人性了,我爹上山干活时,它能自己回家驮水驮粮给我爹送上山去。后来驴子老了,要把它杀了吃肉,我爹拿刀去杀驴,你们猜怎么着?它躲都不躲,就站在那儿看着我们,血都快流干了才倒下去……傻不傻!”
他身旁两名士兵都笑起来。
有一名年轻的士兵不想笑,他并不觉得好笑,反而觉得驴子可悲可怜,不该被这样嘲弄调侃,可他若将这样的话说出来,那么他便会成为笑话。
这世道很多时候就是这样,尤其是如今这般世道,很多时候他也分不清究竟该如何判断对错。
但透过棚屋的缝隙,看向那些一无所知的百姓,他还是忍不住道:“可是……朝廷派来医治他们的人,不是已经要到了吗?为什么一定要……”
“医治?”他身边的士兵嗤笑道:“拿什么来医治?真要都安置起来,少说两三万人呢,每日吃喝用药,什么时候是个头儿?老子们的军饷都吃紧呢,哪有这么多银子来填这些无用之人的肚子。”
那士兵依旧心中不是滋味:“但肖将军交待过……”
这次他话未说完,便被人冷眼扫来打断:“别忘了,咱们的主帅姓李。”
生怕那看起来愚笨的年轻士兵听不懂似得,说话之人又补一句:“是圣人的亲外甥!”
圣人的态度倾斜还不够明显吗?
现如今这局面,听命行事,一准不会出错。
另一名同伴拍了拍年轻士兵的肩膀,“安慰”道:“天谴死人,是没办法的事……”
至于事后再彻查追究起来,自然都是卞春梁的罪过。
“如今卞军气数将尽,待咱们打了胜仗,干干净净地回京领赏去……”
人死干净了,事情自然也就干净了。
那士兵低下头,看着因为搬柴而脏黑的手心,神情茫然……干干净净吗?
一切就绪后,有士兵点着了火把。
这时,方才那离开的小童,带着一名老人走了过来,那老人见着火把,不由一愣,连忙弓着腰上前揖礼:“小老儿多事一问,不知各位军爷这是……”
他看起来五六十岁,身上穿着的是破旧长衫,几个士兵都认得他,此人在这群百姓间有些威望,据说在卞军未入岳州城之前,曾也是个乐善好施的富贵员外来着。
住在这几排棚屋里的百姓,基本上都是跟着他过来的。
看着老者此刻分明已意识到了什么,却依旧小心讨好的模样,那方才谈及家驴旧事的士兵戏谑一笑:“老员外,哥几个正要帮你们治病呢!”
他说话间,那举着火把的士兵已经将火把拿低,点燃了淋上了火油的干柴。
火势“轰”地一声蔓延,老者大惊失色,慌乱地问:“各位军爷这是为何啊!这万万使不得!”
情急之下,老者快步扑上来,就要去夺那火把,那一脸笑的士兵笑容一收,一脚将老者踹退倒地。
小童吓得大哭:“……左员外!”
老者向小童道:“小袄,快……让大家快跑!”
小童闻言拔腿转身就跑,哭着大喊:“军爷放火了,左员外让大家快跑!”
“老东西!”士兵一脚踩在老人背上,拔刀交代道:“都守好了,敢往外跑的,统统杀了,再丢回去烧干净!”
那被踩在地上的老人哭着求道:“求各位军爷发发善心,这些都是无辜受难的百姓啊,还有好些未曾染病的孩子……”
无人理会他的话,蔓延的火势很快将三面方向搭就的棚屋圈成了一方火海。
单是此处便安置着数百名百姓,而数十步外,又一处聚集的棚屋,那里也已经开始准备点火。
百姓们哭喊着,试图往外逃,但出口处有士兵举刀守着,犹如把守地狱的阎罗。
李献派来的那名副将在一旁旁观着,这时,他的手下来报,道是钦差已经抵达。
那名副将转头看去,见果真有车马队伍靠近,轻皱了下眉,往前迎了几步。
这些钦差来得倒比预计中更快,且直接来了安置百姓之处,竟比他想象中上心。
为首的乃是宋显,他见到前方火势,立时变了脸色,下了马背,往前快步疾行,张口立即便问:“发生了何事!”
那副将看了眼他的官服,语气还算和气地道:“大人稍安,不过是棚屋不慎走水。”
宋显直觉不对:“那为何无人救火!”
他定睛看,见有百姓哭喊逃窜,却被阻之火中,脑中嗡地一声,脱口而出:“……你们是要放火烧死这些百姓?!”
那副将脸色微沉:“大人慎言!”
宋显还欲再说话,紧跟着下了马车的礼部侍郎房廷走了过来,那副将抬手向房廷行礼:“见过钦差大人,卑职乃韩国公麾下副将闫承禄。”
这般自报身份,用意不言而喻。
房廷极快地皱了下眉,而后立即示意身侧下属,让后方的医士队伍缓行,不要急着靠近此处。
这举动让宋显眉心狂跳:“房大人,他们在放火烧杀患疫百姓!”
房廷抬手,打断了宋显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