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算得上是一场有耐心,有布局的刺杀。
“你这刺客做得倒有几分高明样子。”常岁宁看着紫衣女子,道:“想来你的身手应当也很好,只可惜自己喂了自己毒药,未来得及真正出手,便先将自己毒倒了。”
紫衣女子听得来气,什么叫自己喂了自己毒药,显得她是什么蠢出毛病的玩意儿一般!
紫衣女子紧紧盯着常岁宁,咬牙切齿道:“今日算你命大……”
“确实,吾命甚大。”常岁宁笑微微地看着她:“故无名之辈不足取也。”
少女气定神闲的模样有着难以言说的自大,紫衣女子怒火再起,只觉这刺杀不单失败,更叫人窝火。
“但能培养出你这等刺客之人,必不会是无名之辈——说说吧,你的主子是谁?”
紫衣女子将脸别至一侧:“常节使不必与我浪费口舌,直接杀了我便是。”
“大人,将人交由下官来审吧。”丁肃神情郑重而惭愧:“此事下官必给大人一个交代!”
常岁宁不置可否,见荠菜带着乔玉绵走来,转头道:“阿姊且帮着看看,此人还救不救得活。”
乔玉绵见得厅内狼藉情形,以及那被架起的女子,心中惊了惊,先确认常岁宁未曾受伤,才点头走上前去。
这间隙,常岁宁交待丁肃:“或是让人去她住处搜一搜,应当有解药。”
对方方才既有借故离开之举,想来应有解法。
丁肃立即安排下去。
“若还救得活,便将她交给我吧。”常岁宁对丁肃道:“容我带回江都,慢慢审着。”
见她心中似已有所猜测,丁肃便也识趣不再瞎胡揽下此事,但心中却因缺少将功补过的机会,而愈发忐忑惊惶了。
丁肃因此一夜没敢合眼,反倒是喝了安神汤的妻子呼噜震天。
一夜好眠的刺史夫人,次日天蒙蒙亮,双眼一睁,猛地坐起,张口便道:“我早说了,那茹月根本不是好东西,偏你被她灌了迷魂汤一般,这下出事了吧!”
眼底青黑的丁肃:“……”
很快,他的老母亲和五名妾室也闻讯而来,七嘴八舌地围着他又问又训。
“且看郎主还敢不敢沉迷美色,净被狐媚子勾着走了……”
“……”丁肃看向说话的美妾,他若不是沉迷美色,她能站在这儿说这些?
但丁肃也是真的后怕,他迟迟意识到,他身上这个人尽皆知的喜好,从前在他看来无伤大雅,甚至有几分风流气概……但在如今这般时局下,一旦被有心人利用,后果实非他可以承受。
丁肃猛地起身,神情果决地往外走去。
“……郎主这是做什么去!”
几名美妾胆战心惊地交换眼神,端看郎主的背影,竟是……颇有几分自宫的决心?
丁肃倒也不至于如此极端,他是向常岁宁请罪表态去了。
但常岁宁的态度却是不置可否,没有提要罚他,也没有就此揭过之言,只道待她查清之后再说。
丁肃痛心疾首,看样子节使大人是真的将此事放在心上了,先前他跟随大人一同出兵汉水的功劳,经此之后,恐怕要不复存在,甚至要倒欠了。
哎,往后的路务必得加倍小心谨慎才行了。
常岁宁当日午后便带上那女刺客离开了申洲,留丁肃兀自追悔莫及。
实则常岁宁并无太多怪罪丁肃的想法,但此类事若想尽量杜绝,她表面上便不可显得太好说话,否则只会让底下的人松懈大意。
况且,丁肃此人的确容易遭人利用,当初险些与曹宏宣合谋造反也是如此——适当吓他一吓也不错,提神醒脑,多些警惕,有利于好好干活。
若不慎吓傻了,想跳墙,那就再换一个。
离开申洲后,常岁宁便往光州而去。
之前淮南道各州刺史齐聚江都,在返回的路上,领了一堆差事的众刺史们,便苦笑调侃,新政如种菜,他们领了菜苗回去之后,且得用心种好自家一亩三分地。
是以他们戏称,整个淮南道都是江都常节使的菜园子,而他们则像是个“臭种菜的”。
光州刺史邵善同却不这样想,在他看来,他只是暂时假装种菜而已,他手里握着的可不是锄头,而是等待造反的利剑!
不久前常岁宁带兵往沔州去时,邵善同得知消息,且还暗自激动了一把,待之后听到消息,才有些失落地恍然——噢,不是造反啊,是救人去了。
但也无妨,这一遭下来,节度使大人又添美名与民心,这造反的基石,打得是越发坚固了!
怀此火热心思在,邵善同干起活来也尤为卖力,光州进取之气竟有两分江都之风。
常岁宁来到光州后,也发现了这一点,对邵善同治下诸事进展甚满意,未吝啬夸赞了一番,末了满眼欣慰地道:“如此光州,来日必大有可为。”
邵善同眼神炯炯发亮,重重地应了声:“是!”
【大有可为】——这背后藏着的暗语,他能不懂吗!
自“大有可为”的光州离开后,常岁宁便往庐州方向而去。
而在这距离江都尚有五百里远的庐州城中,常岁宁遇到了一位等候已久之人。
第508章 贫道来迟
这要从常岁宁在庐州城中听到了一篇诗文开始说起——
常岁宁在庐州多留了几日,特意去了庐州守军营中察看,之后她提出想要四处走走,未再让庐州刺史陪同。
常岁宁行走于庐州市井间,甚是随意放松,但庐州刺史却心中不得安宁,每隔一个时辰便让人去打听常岁宁去了何处,做了什么,是否见了什么人,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
在庐州刺史眼里,常岁宁这是明晃晃的微服私访,心中不信任他……但也没办法,谁让他有做假账的案底呢,在上峰面前留了个弄虚作假撒谎精的印象,难免会被疑心。
可他有了先前的教训,明知把柄被常岁宁捏在手中,近来可是很安分守己的,但新政实施之初,难免会有这样那样的问题……
庐州刺史反复和下僚们核对各处存在的问题,一时间将自纠自查做到了极致。
常岁宁见识罢大半庐州现状面貌,却是对所见出乎意料地满意。
庐州刺史擅钻营,心思头脑灵活,不是一味生搬硬套之人,在他治下,庐州一直便还算富庶。如今他肯听从常岁宁安排,认真施行政令之下,进展便也快于其它州。
至于问题,的确也有,但在常岁宁看来,皆在可控范围之内,常岁宁也不欲借此行针对怪责之举,让人半点不得安生。
这世上少有人做事能做到真正意义上的完美无瑕,反而,大多人才之所以好用并可控,正因他们身上多多少少存在一些无伤大体的小毛病。
此一日午后,常岁宁随便找了一座临街的热闹茶馆,要了几壶新茶,听了半日的热闹。
茶馆中的消息最为繁杂,但常岁宁自坐下之后听得最多的,竟是自己的名号。
大多数人都在议论常岁宁赶赴岳州救治患疫百姓之事,也有消息灵通者得知了李献谋逆,道:“……那韩国公为打胜仗罔顾百姓死活,竟使出制造瘟疫,枉伤生民的阴毒手段,之后朝中欲有发落之举,他听闻风声后,竟直接举兵造反了!”
大部分百姓尚是头一遭听闻此事,闻言哗然而骇然,忙向那人追问后续。
“然此事败露,他并未能够得逞!之后逃窜至岳州城内,恰被常节使阻截!常节使令人将其悬吊于岳州城楼之上,以平岳州百姓众怒——”
四下立时响起解气之声。
常岁宁听在耳中,刚想夸赞一句此人的消息倒是十分还原,紧接着,就听那人道:“上天也看不过眼,那韩国公挂在城楼之上足足七日,七日间烈日不落,晴日起雷声!直到此人咽气,才突然天降大雨……”
四下感叹唏嘘起来:“可见咱们常节使所行乃是顺应天意之举!”
荠菜哈哈笑了两声,也跟着附和道:“是极!”
谁不喜欢听自家大人被夸呢。
另一桌上,又有人说起时下热度不消的话题:“……你们说,咱们节度使随手便捐了七百万贯给北境驻军,如此手笔,常节使祖上到底是什么人物?”
不少人围上去唧唧咋咋地说起来,一名文人捋着短须道:“要我说,那必然是……”
那文人说到这里,神情笃定地一笑,恰到好处地停顿了一下。
众人忙都朝他看去,凝神静听间,只听此人道:“那必然是非富即贵的人家。”
四下顿时响起“嘁”声,有人挥了挥袖子:“这不是废话嘛!”
也有人哄笑起来,小二过来添茶,也笑着搭起话来。
这时,一名年轻的书生举着一张纸快步奔入茶馆,高声道:“……钱甚先生终于又有新作了!”
那扬言常岁宁祖上非富即贵的文人,赶忙站起身来,双眼发亮地看去:“借某一观!”
庐州距江都仅五百里,钱甚之名,在此地深受文人追捧。
许多文人都围上前去,有人诵念起来此篇《祭岳州文》,声音抑扬顿挫,读到愤懑处,语气中有热血腾然而起,四下皆随之震动。
常岁宁听在耳中,不禁也点头道:“真乃好诗。”
骆先生这诗写得倒也够快,她人还未回江都呢,便有这样一篇好诗快一步赶来相迎了。
“岂止是好诗!”那将此篇诗文带到此处的书生接话道:“简直是振聋发聩,有穿云裂石之力!”
常岁宁点头,是她夸得浅薄了。
那书生与她攀谈起来:“在下观小兄弟气质不俗,想来也是饱读诗书,可是也喜欢钱甚先生的诗文?那篇《观江都祭海以赠天下书》可曾听过?”
常岁宁打扮简便,但若稍加细观,便可发现是女子身份。如今江都附近,因女子做工之风兴起,许多女子为出行方便,常也穿袍束发,如常岁宁这般打扮的女子并不少见——
而这位书生看向常岁宁时,眼睛始终微眯,显然是个视力不佳的,瞧人只能瞧个大致年岁气质。先入为主地认定了面前是个小兄弟,便将那有失硬朗的声音当作是一个过于斯文的少年郎所有。
常岁宁笑着点头:“听过的。”
“那篇赠天下书,与今日此篇可谓各有千秋!”书生抬手间,滔滔不绝地剖析起来:“……此篇《祭岳州文》,立足于无辜受难百姓之间,将作恶者比作虎狼,字字如刀砭骨,叫人生出切齿痛恨,读罢却又觉酣畅淋漓,世间尚有正道在!”
而骆观临此诗文中所表“正道”,未吝于悉数归于常岁宁之身。
那书生又道:“且更加难能可贵的是,钱先生诗中所表,全然切合实际,未曾有半点夸大其词之处,实乃言之有物……”
常岁宁觉着,实则还是有夸大之处的,尤其是夸大了她的功劳。
但常岁宁半点不觉得心虚,心中仅有欣慰——先生果然还是满足了她的提议,实在好人啊。
书生犹在回味:“高明,妙哉……”
常岁宁赞成地点头,分明夸大了事实,却仍让人觉得全然切合实际,深信诗中即全貌,的确高明。
“听小兄弟口音似官话,可是打从西边来?”
常岁宁点头:“正是。”
“那小兄弟这一路,必然听了许多有关常节使的事迹!”书生干脆在常岁宁身边坐下说话。
常岁宁旁边的桌上,荠菜等人立时戒备几分,无声紧盯着那书生的动作,有护卫已悄然摸向了袖箭。
常岁宁未觉有异,反而随和地替那书生也道了盏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