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一日的冶炼坊中,却因一声突然响起的炸响,打破了这井然有序的气氛。
两名刚从冶炼房中出来的工匠满身大汗,打着赤膊,正在院中拿井水洗脸冲身,忽然听到这响声,只见面前木桶里的水都跟着震出一圈圈波纹。
“哪里来的响声?”
“好像是火药房那边……”
“炸炉了?”
“火药房里怎么会有这样的响动?烧着什么东西了?”
一群被惊动的工匠纷纷往火药房的方向赶去查看,中途却被悉数拦下。
江都的火药房是前年便建成了的,只是今年才算真正摆到明面上来。
火药易燃且助燃,又值酷暑,被拦下的工匠们不安地询问发生了什么事,可有人伤亡等等。
火药房里的一名管事走来,对他们道:“无人受伤!也不曾起火!”
“那方才的声音是……”
“闷雷而已。”那管事伸手指天:“夏日闷雷,常见得很,不必大惊小怪!都散了,且回去做活吧!”
那些工匠们下意识地抬头看天,入目晴空万里,风都没有一缕。
但见那管事已转身离开,他们也不好再多做打听,且冶炼坊事关国之重器,与丝织坊不同,凡是此处工匠皆是签了死契的,坊内工事技艺、包括坊中事务等,一概不允许外泄。
一来二去,众工匠养成了嘴严的习惯,即便觉得那一声炸响有些蹊跷,却不曾多做议论探究。
沈三猫从火药房中出来,头发上衣袍上都沾着黑尘,看起来十分狼狈,唯独一双眼睛里盛满了激动振奋,跟在他身后出来的几名工匠则比他还要兴奋。
沈三猫立时找了阿澈过来,交待道:“……阿澈,此次运往北境的兵械火药,由你跟随押送,务必要亲自送到女郎面前!要快,也要稳妥!”
如今身形已有沈三猫一般高的阿澈眼睛大亮着应下,即刻跑着准备去了。
将一切交代完毕后,已经两天两夜不曾合眼的沈三猫身形微晃,有些站不住了。
左右的工匠要抬手扶他,却被他抬手挡下,而后,只见他撩起袍角,却是跪了下去。
沈三猫跪向的乃是正北方。
他双眼熬得通红,眉毛上也沾着烟尘,却并不妨碍他双手伏地,行出最端正标准的大礼。
“小人幸而未负女郎所托……”沈三猫的声音几分颤栗,神态似哭似笑:“小人无所长,寄以雕虫之技,稍助于女郎……万求女郎务必大捷而归!”
言毕,重重叩首,带着期许祈佑。
三日后,阿澈即与运送军械补给的队伍一同动身,离开了江都。
北境的战事固然令人悬心,但相较之下,各方势力更多的却是在紧盯着荣王大军的战况,于他们而言,这才是眼下真正关乎内政走向的大事。
荣王大军数战告捷,打得卞军节节败退之余,并一路安抚民心,安置因战祸而流离失所的百姓,所到之处万众归心。
有人传言,那骆观临在其中功不可没,数场战事下来,其人如今很得李隐倚重。
且今年京畿西面的雨水比往年要少,汛期并未给荣王大军造成太大影响,间接加快了大军攻往京师的脚步——有人趁机宣扬此乃荣王得天相助,乃天命所归之征兆。
第607章 明洛密信
一名士兵策马归营,快步来至荣王帐中,带回了最新的捷报。
帐内谋士们俱振奋,有人道:“如此看来,最迟只需再有一月,我军即可兵临京畿!”
“届时这卞贼的皇位,怕是坐不足一载!”
“王爷有望于今岁冬前取回京师!”
“我等在此先行贺喜王爷……”
众人无不附和着道贺,只有盘坐下首的骆观临未曾开口。
这一战比众人想象中顺利,而这份顺利,也让越来越多的势力开始向荣王李隐靠拢倾斜,在一众荣王府谋士眼中,这不外乎是因:是非成败,人心自有分辨。
他们眼见便要逼近京师,而那李岁宁却选择将自己置于死地之中——
王爷的大业之行尤为顺遂,而那强敌对手却昏招百出……这便是气运与天命!
有谋士提及李岁宁,嗤笑道:“……此女借太原祥瑞之事宣扬天命之说,然而天命岂会在一女子之身!果不其然,任凭她窃得储君之位又如何?目光短缺妇人之仁者,拿什么来守住所窃之物!”
“听闻太原所出政令,多处不愿遵从……谁愿尊一位生死未卜,罔顾大局的少年女子为主?”
“那常岁宁做事之前也不想想,即便以此举博来护国仁名,然而大势当前,谁人能不为后路思虑?去往北境博取美名,实在天真愚昧!”
她年少轻狂,怕是根本不懂得身为君主的首要职责是什么……不是能力手段,更不是仁义之名,而是活着。
活着才是一切的根本,一个连自己的性命安危都无法保证的人,且主动背离了权势的争夺中心,她拿什么来聚拢人心?试问有几人能放心将自己的身家前程押到这样一个充满变数到不负责任的年轻女郎身上?
年少有成者固然叫人瞩目,但能稳妥取胜之人才是最佳选择。
这常岁宁终究太稚嫩,根本不知何为真正轻重,此去北境,简直自毁前路。
但古来此等先例也屡见不鲜,分明是手握大好形势者,却可于一夕一念之间的一个决定之下败坏局面,这种决策之失,往往被视之为自身的见识承不住气运,便注定会用另一种方式将气运交还回去。而一旦失了这气运,很快被会打回原形,一败涂地。
现如今这常岁宁,已然具备了气运将失之败相!
听着这种种议论,李隐面上并无轻视取笑或是得意,他反而道:“无论如何,她此去确是为国为民仁义之举,无论其成败,本王皆会替大盛子民记下她这份恩情。”
言辞间透露出,若来日李岁宁在他手中落败,他会念及对方此举,而网开一面从轻发落。
有谋士叹息:“王爷厚德。”
“王爷此言差矣。”一直未曾开口的骆观临,此时肃容道:“依某看来,此女根本不懂得仁义为何物,结合其过往作风可知,这不过是一个只知打杀的好战自大之徒而已,她自认战无不胜,因此自大妄为,欲逞威于北地——”
“此等女子,早已被杀戮野心蒙住心智,即便有些许功绩,却也不足以与其窃取储君之位的滔天罪行相抵!”
“况且,此女极有可能是明后手中的一步棋……明后助其冒充皇女诓骗世人,又急于扶持其成为储君,这其中焉能没有算计?”
骆观临语末,看向荣王,抬手道:“王爷之仁天下皆知,然而这份仁心却决不适宜用在此等祸星身上,而理应斩草除根才是!”
听得这激烈之言,众谋士间有人出声附和,有人只会心一笑。
这位“死而复生”的骆先生,尤为反感女子窃政。数年前,他那一篇为讨伐明后作下的檄文,曾激起万众哗然,那檄文之中处处可见对女子当政之象的不满,将此称之为阴阳颠倒,倒行逆施的祸世之象,将一切乱象归咎于妖后当道所致。
通过这些时日的相处,他们甚至疑心这位仁兄之所以重新出山,大约便是看不惯容不下女子猖獗于世。
此人先前能助明后将废帝拉下皇位,之后又助徐正业起事,以手中一杆笔替徐正业煽动各方势力支持,无疑是很有些才能在的——
这些时日此人向王爷屡献奇策,头脑智谋不容置喙,但一牵扯到明后与李岁宁之事,便只剩下了主观的厌恨,说到义愤处,甚至偶有偏激言辞。
但这对他们荣王府而言,不算坏事。如今这世上正需要有这种反对女子当道的激烈声音,越多越好。
面对骆观临这务必斩草除根的劝诫,荣王轻颔首罢,诚挚道:“先生处处为本王谋虑,本王自是无不听从之理。能得先生竭力相助,实为本王之幸。”
骆观临闻言站起身,长施一礼:“自妖后当政起,大盛便无宁日,妖后祸乱朝纲,迫害皇室,致使李氏子弟凋零衰落……幸而有王爷韬光养晦,驻守西境,才给大盛留有一线生机。今能跟随王爷左右匡扶李氏正统,是骆某之幸才是。”
如此一番话,不难听出说话之人对匡扶李氏正统的执念——李隐对此并无怀疑,当年徐正业起事,军中不乏李隐安插的眼线,故而李隐很清楚当初骆观临与徐正业离心的过程:正是因为前者看出了后者想要自立的野心,而前者只想匡复李氏皇权。确切来说,是仍以男子为尊的父系李氏皇权。
李隐神情动容,让起身施礼的骆观临重新落座。
待商议罢接下来的战事部署,几名谋士和部将先后领命退了出去执行事宜。
不多时,一名自黔中道而来的士兵入帐传话,道是黔中道节度使喜事将近,将于七日后与长孙氏的女郎定亲。
座位距离李隐最近的一名军师讶然之后,笑着捋须:“长孙家到底是答应了!”
说着,向李隐道贺:“王爷,这果真是一桩喜事!”
他们荣王府拉拢长孙家已久,对方态度总是不清不楚,黔中道节度使的求娶之举,实是最后的试探。
这场求娶,前后说来也有数月了,起初长孙家并不肯应允……如今大约是见荣王府大军往京师方向的推行十分顺利,长孙家也终于有决断了。
黔中道节度使佘奎,早就归顺了荣王府,长孙家答应这门亲事,态度已然不言而喻。
长孙家经过圣册帝的剪杀,虽已今非昔比,但长孙家是大盛开国功臣,家中出过数位皇后,曾经两位大盛君王均有着长孙家一半血脉在,这个姓氏与李家皇室早已密不可分,能得到长孙家的支持,来日便能更加名正言顺地登基。
李隐自然乐见这门亲事,当即让人备下厚礼,送回黔中道。
此事交待下去后,帐内仅剩下了骆观临和另外两名谋士在,不多时,又有士兵入帐中传话,却是带来了一则有关异邦王位更替的消息。
吐谷浑的首领慕容允死了。
三十岁出头的慕容允正值壮年,这死讯很突然,据说是在山中狩猎时中了蛇毒,发了急症而亡。
而继位的王子,并非慕容允的长子,而是他最小的儿子,慕容守平。
那士兵更详细地复述消息:“……新王不过三岁稚龄,其母乃是我朝固安公主。”
李隐两分了然,语气褒贬不明:“倒不愧是明后教养出来的公主。”
扶持这样一个幼子成为吐谷浑的新王,势必会招来吐谷浑王室和群臣的反对,能从这些反对声中杀出来,说明她在吐谷浑已经有了自己的根基势力。
所以慕容允是怎么死的,便也很值得思量。
说到此处,那士兵奉上一封书信:“此为吐谷浑献上的国书,以向大盛禀明册立新王之事。”
“他们竟将此封国书,送去了剑南道么。”李隐抬手接过之际,饶有兴致地问。
“是,据吐谷浑的使者称,此乃固安公主之意。”
李隐心底的兴致更浓了,国书所抵之处便是一朝政治中心,那固安公主明洛未曾使人送去太原或洛阳,而是送往了剑南道——
吐谷浑国土面积不足大盛数州之大,但其作为大盛与吐蕃的缓冲国邦,有着不同寻常的战略意义。
早先数年,在大盛令固安公主下嫁和亲吐谷浑之前,吐蕃曾有过犯境之意——当初此事还是李隐上报入京的,吐蕃北接大盛的陇右道,东临剑南道,荣王府一直都肩负着防御吐蕃的要任,李隐自然与吐谷浑也打过不少交道。
但如此次这般“交道”,却是头一遭……
这封吐谷浑册立新王的国书里,另还夹带有一封密信。
此封密信来自固安公主明洛,其于信上称:想与荣王府做一笔交易,并且她手中有一件秘事,同先太子效有关,相信荣王殿下一定会很感兴趣。
李隐觉得有些好笑。
一个姓明的公主,守着吐谷浑那弹丸之地,也敢故弄玄虚地找上门来同他做交易了。
但他向来欣赏有野心的人。
不过,这交易能不能做成,且要看她手中有多少筹码,以及他需要与否了。
待骆观临等人退去之后,李隐提笔回信,让人送去吐谷浑。
信被送出去后,李隐的视线再次落回到明洛的来信上,精准地捕捉到“先太子效”四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