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鸾一时只觉手脚越来越凉。
她原以为宁晏礼设下的囚笼,她竭力挣脱的枷锁,原来竟从一开始就是不存在的。
他明明可以清楚地在那空白之处落上她的名姓,若是他真想,即便有霍家在中间,这道桎梏也会永远卡在她的脖颈上,让她终生不得喘息。
所以,为什么?
他明明说要报复于她,到头来,为什么偏又将这枷锁亲手打开?
他是放过她了吗?
霍长玉从她苍白的面色中看出端倪,难以置信道:“所以从一开始,他向陛下请的,就是这样的一道旨……而他口中要娶的人,是你。”
“可是为什么……”青鸾定定地看着那道诏书,喃声问出曾经在心底最迫切寻求的答案。
霍长玉以为她是问诏书为何留出空白,不禁苦笑:“我想,他或是担心你会在意他如今的身份,所以才在请旨时留了圜转的余地。你若终究不愿,这道圣旨便如同虚设。”
说着,霍长玉摇了摇头,叹息着继续道:“阿鸾,我与他相识多年,他这人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绝不会甘心将刀柄至于人手。”
他将诏书拿了起来:“我虽不知你二人究竟发生了何事,但如今看来,他用这诏书骗了你,更是骗了他自己。”
隐隐的窒痛如千丝万缕穿过心脏。
青鸾脑海中一片空白,霍长玉的话音仿佛抽离天外,却又像一道巨大的屏障将她笼罩其中。
渐渐的,又与宁晏礼冰冷的声音混杂在一起——
“他怕是在意自己的宦官身份,所以才在请旨时留了圜转的余地。”
“怎么了?可是嫁给一个宦官,让你此生很是失望?”
“你若终究不愿,这道圣旨便如同虚设。”
“你这辈子,都休想逃出我的掌心。”
“他用这诏书骗了你,更是骗了他自己。”
“跟我回去……”
“我们……成婚吧。”
……
“所以今日你回府时,他也在,对吗?”青鸾想起林中的那道墨色身影,低声问道。
霍长玉点了点头,叹了口气道:“阿鸾,你莫不是对他也……”
一股酸胀涌上眼底,青鸾闭眼深吸了口气。
或许那个问题的答案,不止是宁晏礼,就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就像他们心底那条爱与恨的界线,是从何时开始悄然拉扯移动?如今又分割在了何处?
没人能给出一个答案。
霍长玉见此也不再追问,只道:“我虽与他要好,但你终究是我霍家的人。作为兄长我只想说既然他肯就此放手,从前无论是什么都让那些过去吧。”
他语气少见的沉重:“阿鸾,他身上背负的太多,遑论前路未卜,便是真有一日他……以他届时的身份,眼中也不可能只有你一人。”
“我霍家世代以战功立足朝堂,无需女眷攀附结交,你又是唯一的嫡女,来日只盼有能将你视若明珠之人,我霍家才肯把你安心嫁过去。如若不然,便是养在家中,一世无忧又有何不可?”
不知何时,青鸾的眼泪已如决堤般掉了下来。
惶然奔波的两世,那些独行的暗夜与血腥的厮杀,在这一刹都化作大团大团的委屈,随着泪水从心中满溢出来。
虽然迟了一世,但她也终于拥有了可以避风的一隅之地。
霍长玉见她忽然落泪,也不出声,登时乱了手脚:“你这是怎么了……”
他与霍远山在府中大眼瞪小眼了三年,再往前就是霍长翎没去北郡戍边时,便是他们爷仨在府中大眼瞪小眼,家里常年没有女眷,只有他们几个粗声粗气的男人,哪里见得着这么多豆大的泪珠子?
眼泪还是止不住地往下掉,青鸾一边抹,一边恨,是不是日子过得安逸了,才叫自己这性子愈发软弱起来?
可当她想到从前受过的那些血淋淋的伤,才记起那时在夜里,在无人处,她也会默默咬着手帕,掉着眼泪自己把伤口包好。
隔着眼中模糊的水雾,她看向案上的诏书。
霍长玉所言她如何不知?
宁晏礼的身份,来日的走向,她比谁都清楚。
既然重活一世,让她找到了家,她还要为那一个可能永远没有答案的疑问,放弃这一切吗?
斡旋在权柄争斗间的人,心会有多狠,她上一世已用性命领教。
而宁晏礼心中那道爱与恨的界线最终会划在何处,又有谁能为她保证?
夜深时,霍远山才从宫里回府,还一并带回了陈太后的懿旨。
他挥退了侍婢端来的解酒汤,不住地揉着眉心。
霍长玉看着懿旨只觉荒谬:“天家赐婚怕不是只盯上我霍家这么一个女郎了?”
“陆彦那老狐狸今日明显是有备而来。”霍远山叹气道。
霍长玉不解:“太后怎会突然帮陆家出头?”
霍远山道:“我从宫里出来的时候打听到,此番有陆眺出手,陈氏的罪都揽在了陈暨一人身上,陆家这次是帮了他们一件大事。”
霍长玉“啪”地一声将懿旨拍在了案上:“所以他陈陆两家的帐,反算到我们头上来了?”
“陆彦这是为太子铺路呢。”霍远山道:“他从前要防着淮南王府,但如今太子是唯一的储君,陈氏也已失势,怀谦手里握着的那半虎符,便成了他心底最大的忌惮。”
霍长玉明白过来:“所以,陆相想与我霍家结亲,是为了防备他宁怀谦?”
霍远山皱起眉头,神情严肃:“陆彦怎会不懂?陛下活着的时候,他是宁怀谦。可若陛下一旦驾崩,那他宁怀谦握着大梁的兵权,就是李衍了。”
霍长玉面露惊讶:“陆相竟也知此事?”
“如若不然,你以为陆彦那个老狐狸从前为何与他走得那般近?”
霍远山道:“十六年前云都陷落,太后与李鳌却合谋将宸妃娘娘与三殿下丢在了城中,这消息还是陆彦告知于我,才派兵回到城里寻人的。”
他继续道:“陆彦一直担心陈氏一家独大,又想以怀谦制衡淮南王府。千算万算却没料到,陈氏刚倒怀谦就握牢了兵权,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原来之前怀谦一直掐着陈氏的罪证不用,竟是为了这个。”霍长玉恍悟道。
“陆彦想必也已察觉到了,”霍远山道:“这位三殿下可不似如今陛下那般容易应付。”
“所以陆相此举是为了兵权,要拉上我们霍家!”霍长玉攥拳砸上案几。
“不过,陆衡那小子我倒很是喜欢,这两日我瞧他总往我们府上跑,似乎对阿鸾……”霍远山捋着胡子思忖道:“但这还是要先问过阿鸾的意思,若她不愿,我便是舍了这张老脸,也要求陛下把这懿旨驳了。”
想起青鸾方才红肿得跟桃似的眼睛,霍长玉长叹了口气:“这次怕是真要父亲舍脸去求陛下了。”
“你怎么知道?”霍远山瞪大双眼:“莫不是阿鸾与你说过她有心仪之人了?”
一提这茬,霍长玉只觉头疼:“这……唉!总之,这阵子还是莫要以这些事去烦她了。”
谁料,话音刚落,门却被忽地推开。
青鸾走了进来,顶着仍泛薄红的眼眶,对霍远山说道:“我嫁。”
第101章 第101章
青鸾在门外站了许久,终究忍不住推门进来,对霍远山道:“我嫁。”
陆彦既已做好了局,又岂肯轻易罢休?
此番若硬是叫霍远山挡住这道懿旨,不仅是对陈太后,更是明着驳了整个陆氏的面子。
眼下前朝形势波诡云谲,正是多事之秋,她怎能让霍家因自己授人以柄陷入被动?
霍家父子二人都愣了愣,霍长玉生怕她是一时冲动,蹭地站起身道:“阿鸾!此事绝非儿戏,我方才也与你说过,咱们霍家无需因前朝之事而委屈了你。”
青鸾却笑着摇了摇头:“陆相或是有所图谋,可陆衡并非不是良配。”
霍长玉:“可你分明——”
“而且伯父方才不是也说过很喜欢陆衡吗?”青鸾轻声道。
霍远山看着她怔忪道:“我确是觉得陆家那小子……但这还是要看你……”
青鸾垂眸,低声道:“陆衡他很好。”
不论前世的救命之恩,陆衡对她的心意溢于言表,她又如何不知。
有些事仿佛就像在冥冥之中已有安排,这一世既然又让她与陆衡相遇*,或许就是为了弥补曾经的遗憾。
虽然在心底已有了决定,但青鸾还是辗转整夜没有睡好。
翌日一早,陆霍两家结亲的消息就已传遍。
没等霍远山下朝,陆皇后就已派人送来一大批赏赐,还特遣凤仪宫掌事的内侍来传口谕,召青鸾入宫觐见。
半副皇后仪仗浩浩荡荡排在霍府门前,宫婢们呈着赏赐鱼贯而入,玉如意,金银钗,观音像……直叫远处围聚的看客们傻了眼:还未经六礼,就让皇后娘娘给了这么大的脸面,陆家当真是看重这位未来的儿媳!
青鸾平静地看着这些大大小小的赏赐。
陆皇后素来不喜张扬,此番弄出这么大阵仗,定是由陆彦授意,为了让这门亲事稳稳定下。
青鸾入宫前,霍长玉还是有些犹豫。
他将青鸾送上马车,忍不住又问了一遍:“阿鸾,你当真想清楚了?”
青鸾笑了笑。
事已至此,陆彦哪里还会给他们轻易反悔的机会?
她微微颔首,安慰道:“我哪里是会委屈自己的人?”
霍长玉垂手站在马车旁,动了动嘴,半晌才道:“其实若不掺杂朝堂事,你嫁到陆家确也不错,总比……”
总比和宁晏礼那般毫无头绪的纠缠下去好。
但后半句话,霍长玉怕又让青鸾心里难受,没说出口。
青鸾便也装作不知,紧了紧攥着车帘的手指,故意笑着岔开话:“对了,此去凤仪宫大约能见到画屏阿姊,兄长可有什么话要带?”
没想到她突然把话扯到自己和画屏身上。霍长玉一怔,旋即拂袖佯斥道:“你还有心思打趣旁人!上次托你的福,叫那桐油伞闹出好大的笑话,我眼下还哪有脸与她说话?”
提到桐油伞,青鸾蓦地想起在棠梨殿看到的,那些尚未画完的伞面,一时只觉胸口又有些发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