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晏礼回头瞥他一眼,冷道:“先去办这个,旁的待会儿再说。”
风不时吹起幂篱的纱,青鸾身影很快消失于视线。这时,童让也飞快跑了回来:“大人,已安排好人手保护女史了!”
宁晏礼神情恢复如往日冰冷,于案后坐下:“可探出北魏此番调了多少兵马?”
“眼下已有二十万众,且闻今日还将从云都再调十万骑兵,由魏帝率军亲征,说是誓拿夷城。”童让哂道:“北魏的拓跋氏怕不是个疯子,为救那村夫倒是下了血本。”
“他是疯,但却不傻。”宁晏礼道:“也知若没那村夫,他们拓跋氏从我大梁偷走十六年的江山,早该守不住了。”
童让:“那大人可要先擒那村夫?”
“不急。”宁晏礼道:“既然夷城太守都知我在南郡,那村夫必然也早就得到了消息。事情到了这一步,我不死,那村夫未必肯走。”
童让有些惊讶:“眼下那村夫自身难保,难道还敢来算计大人?”
“他早在夷城,便是要引我来此,又怎甘心前功尽弃?”宁晏礼道。
“那大人为何偏来此地?”童让睁大了双眼,不理解自家大人好端端的为何送死。
不仅送死,还明目张胆招摇过市,一路上偏要吃人流最多的馆子,逛最热闹的市集,生怕那村夫不知自己行踪似的。
“一局棋,若无对弈之人,何以成局?”宁晏礼淡声道:“我若不来,岂不让他抱憾而归?”
童让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合该给这两人一人丢一把剑去,找个地方直拼出个死活算了。
宁晏礼看出他脸上的茫然,冷然勾唇:“你觉得那唤作稚奴的少年,剑术如何?”
童让一怔,想起上次大意让他跑了,不甘心道:“那小哑巴确是有些本事,但较之于我,还稍逊一筹。若叫我知道他躲哪去了,定不会让他再逃——”
话音倏尔一顿,童让似乎明白了宁晏礼所言之意,但转念一想,又觉不对:“可屠苏兄、鹤觞兄早在夷城,若大人真想拿那村夫,纵是把夷城掘地三尺也能擒住他了,何必非要等那魏帝调兵来救他?”
“不等拓跋氏把十万精骑调来夷城,云都怎可能轻易拿下?”宁晏礼反问。
童让眼睛瞪得又大一圈。
绕来绕去,自家大人磨蹭许久,竟是为了这一层算计。
他震惊之余,又听宁晏礼道:“拓跋氏自是不愿舍弃云都,但那村夫为了让我在此折戟,不惜身陷囹圄以命相胁,逼他调兵夷城,我便正好收下那村夫的好意,派屠苏鹤觞帮他做个戏,以此拿回云都,不亏。”
“可那村夫当真调来了三十万大军,大人难道是要以夷城换云都?”童让皱着眉头寻思片刻:“不过,按说云都之于咱们和北魏,确是比夷城重要。”
“你所言不错,这局换谁执子,夷城都该是弃子。”宁晏礼转头望向窗外,见说话的功夫夜色已沉了几许,约莫街上的行人也不多了,不禁去想青鸾在“胭脂铺”,“逛”得如何了。
“只是她那日提醒了我,”他道:“我亲历过云都之难,确不该将那劫数又引别处,让无辜百姓受难。”
“大人的意思是……要守夷城?”
童让怔怔看向宁晏礼:“可眼下,咱们的兵马大多都在云都,对方三十万大军,又有十万精骑。除非咱们放弃攻打云都,随之回防,不然怎么守得住?”
“那村夫难得卖个破绽,我怎好不领情面?”宁晏礼收回视线:“此一役,云都要拿,夷城亦要守。”
破绽?童让简直哭笑不得。
如此分析看来,这分明就是那村夫的陷阱啊!
一面用云都吊着,一面用自己在夷城“引。诱”,就是赌他家大人的性子,两边都不肯放,只待兵力一散,恐怕全都成了竹篮打水。
童让只觉自家大人一提云都就犯了魔怔,不禁提醒道:“大人!就算北魏从云都撤走十万骑兵,城中还余十数万精甲。云都本就易守难攻,咱们大军合围,也要三日才能拿下。而这三日要守住夷城,等大军回援,怕不是比登天还……还……”
童让激动地说到半路,才察觉宁晏礼那双冷漆漆的黑眸,正在默然看着自己,不禁心中一虚,缩着脖子,把声音陡然压了下去:“还难……”
他垂下头,刚要等着领罚,不料,却听宁晏礼道:“不错。”
童让蓦地抬起头。
宁晏礼看着他,淡声道:“看来我平日叫你读的兵书,你确有研习。”
童让没想到自己“多嘴”不仅未受责罚,反倒算是得了褒奖,一时竟不习惯,不好意思地低头啜嗫道:“大人教的,属下都在认真研习。只是剑术还好,读那些兵书,确是困难了些……不过……不过往后属下还是会……”
宁晏礼知他别别扭扭要说什么,轻“嗯”了一声,便拿出一只抽盒,递给他道:“夜深后,派人将此匣送往云都,交到骁骑将军手中,不得有误。”
“诺。”童让应声接过,又见宁晏礼从书下取出一封缄好的信,静静看着那信沉默片刻,才递了过来。
“这信,”宁晏礼顿了顿:“这信待回京后,送到昭阳殿。”
“回京后?”童让接过信,还是忍不住问道:“回京后,大人若是有什么话,大可亲自入宫,为何要此时写信?”
宁晏礼没有回答,只道:“另外传信到镇北军,让霍长翎速派最近的轻骑,驰援夷城。”
没想到宁晏礼竟还是要守夷城,童让诧异:“可是大人,就算霍将军将临近的骑兵调来,怕也多撑不了半日,岂不是白白折损进去?”
“无妨,”宁晏礼却道:“下去准备,明日一早动身夷城。”
童让脸色陡变:“大人要亲自督战?这莫不是太危险了!”
“不置死地,何以后生?”宁晏礼缓缓合上双目:“正好,我也想亲自会会那村夫。”。
青鸾沿街向西行了一炷香的功夫,终于看见一家尚未打烊的医馆。
那医馆不大,只开了半扇门,有昏黄的光从中映出,打在门前的木阶上。
青鸾摘下幂篱,踏光迈入,堂中药香甚重,只有一位老叟背对着她,正在整面墙的药柜前侍弄药材。
正待这时,连通后堂的门帘掀起,一位老妇瞧见青鸾,客气赔笑道:“女郎见谅,今日已打烊了,若无急事明日再来吧。”
言罢,老妇又转头对那老叟没好气地道:“同你说了多次将门闩上,一日到晚的与我装耳聋!没的叫人平白跑一趟!”
那老叟被她吼得手脚一颤,旋即转脸过来,也跟着向青鸾赔笑。之后他又偷觑了那老妇一眼,讪讪对青鸾道:“让女郎见笑了。”
青鸾瞧着二人,约莫是老夫老妻开这医馆,而那老叟便是郎中,遂欠身对二人恭敬行了一礼:“不瞒二位我确是有些急事,想求老伯帮忙抓副汤药。”
那老叟见青鸾面色润泽,并不像患疾之人,遂婉拒道:“女郎可是为家人而来?实在对不住,近日外面不甚太平,这个时辰已不便上门看诊了。”
说着,便撂下手中药材,转头去拿门闩。
“老伯误会了。”青鸾忙道:“是我……想求副汤药。”
那老叟面露狐疑:“女郎要求什么汤药?”
青鸾顿了顿,才道:“避子汤。”
话音刚落,那夫妇二人同时一怔,相视一眼,又看向青鸾。
年轻女郎自己外出求避子汤?便是大梁民风较于前朝开放一些,这也足可谓惊世骇俗了。
“这……”从未遇到这种情况,那老叟明显没了主意,呆愣看向自家老妇。
他瞧着青鸾衣着不凡,怕是哪家大户的女眷独自偷跑出来,若真在他这得了避子汤药,来日对方家主找上门来,不知要闹出什么大事。
“这,这什么这!”老妇人斥他一句:“平日不见你主意少过半分!”
说着,她疾步上前将青鸾引至医馆内坐下,关切道:“女郎可是有什么难处?”
青鸾抿唇想了想,低道:“我……只是尚未想好。”
从今日醒来,青鸾便一直在心底反复斟酌此事。
其实时至此刻,她仍在动摇。
萦绕的噩梦让她退却,但对于有可能拥有一个孩子,她倒觉新奇,即便那或许还是很遥远的事。
她不记得阿父,对阿母的记忆也仍停留在幼时,今日几次出神想起,若有朝一日,她当真独自离开上京,能有一个孩子在云都陪伴,未尝不是一种慰藉。
只是,她一想到自己的孩子,若与宁晏礼生得一张相似的脸,又担心会否因此永远逃离不了那层阴霾。
那老妇见她神色犹豫,很快明白过来,叹了口气,转头对老叟道:“你先去备药!”
老叟愣了愣:“可是……”
“可是什么?”那老妇瞪他一眼:“还不快去!”
那老叟被吼得没了脾气,长出口气,到药柜前抓药去了。
青鸾未曾料想事情会这般顺利,连忙从袖中取出银锭,一句“多谢”还未出口,便被老妇人轻握住双手,打断道:“女郎不必多言,我也是过来人,多少懂得你的心思。”
青鸾眼含惊讶地看向她。
老妇人向正在抓药的老叟瞥了一眼,道:“你瞧他如今这幅样子,当年却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
第123章 第123章
“我与他本是淮南人氏,年少时亦吵过闹过,走过不少弯路,到末了兜兜转转,彼此仍放不下,才为躲些世俗,图个清净,来此地开了这医馆。”
“我不知女郎经历,便不好多言。”老妇人温言道:“只当今日有缘,这副药送予你,为你多一条路,多一个选择。至于你的决定,当慎思才好。二人情怨,是非对错旁人道不清楚,只是身处其中之人,定要明辨。女子在这世间本就不易,若是得遇良人,且当珍惜;倘若并非善缘,亦当自珍。”
青鸾未料老妇人会与自己说出这样一番话。不知怎的,竟觉心底生出一股酸涩的暖意。
自己活这两世,若是阿母尚在,是否也会懂她,劝她,早在她迷途时温声道一句,珍惜亦要自珍?
天已擦黑。
回客栈的路上,青鸾看见了她与宁晏礼提到的胭脂铺子,铺门紧闭,上面贴着一张手写的告示,说是掌柜近日南下,店铺暂不能开门纳客。
“女郎,要买香囊吗?”一个轻细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青鸾回过头,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子,深色粗麻衣,干净清秀的一张脸,眼神纯然清澈,最主要的是,眼底还带着一丝乞求。
青鸾突然想起,自己像她这般大时,还在淮南王府日复一日地挥刀,反复练习怎样能以最快的速度将敌人见血封喉。
“女郎需要香囊吗?若是女郎瞧得上……可少算些钱……”在青鸾出神的时候,卖香囊的小姑子怯懦懦地又问了一遍,声音比刚才更低了。
青鸾低头看向她双手拖着的绒布。
其上摆着两只小巧的香囊,缎面还算上乘,但缝制用的不是金线,而是染色的棉线。针脚较之于宫中司织署的手艺,显得十分笨拙粗糙,一只绣着衔珠的青鸟,一只绣着缠枝莲。
有莲花纹饰的香囊在上京并不多见,因无人敢用,久而久之外面的商贩便也不再贩卖。想是南郡偏远,这小姑子也不懂那些,便自己随便找些绣样做针工,以此谋个生计。
青鸾拈起那只莲纹香囊,默然看了片刻。
莲花枝叶纠缠勾连,粗略的针脚反倒让枝脉更显恣睢乖张,伸出纵横强劲的爪牙,紧紧缠束在青桠上。
“女郎只喜欢莲花样式吗?”卖香囊的小姑子双手向上捧了捧:“只剩下这两只香囊,若是女郎一并买了,再,再多加三文……”
青鸾隔着幂篱的轻纱,抬头看向她。
那小姑子看不出她神色,以为她是嫌贵,连忙又道:“再,再加两文便可……”
边陲动荡,这时辰大多商贩早归家去了,若不是生活所迫,眼前的小姑子也不必瘦瘦小小一只,却仍在街上兜卖最后两只香囊。
青鸾从袖中取出银锭,放在她拖着绒布的手里,又从中拿起另外一只青鸟衔珠香囊,柔声道:“这两只我都要了。”
“真,真的吗?”那小姑子眼中亮起一瞬的光芒,但当见绒布上的银锭,又顿时黯淡下去,低低道:“可我没有那么多铜板找给女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