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件看似与她日后惨死毫不相干的事,却偏是她命数的转折。
适逢窗外两只翠鸟叽喳飞过,在窗前停了一下,似在爪中撂下了什么,又扑打羽翅飞上树梢。
一阵风吹进殿内,拨动床帐上的轻纱,画屏看了一眼窗外,有些惊讶:“方才还是大晴的天,这会儿怎么就起风了?”
青鸾望向辽远天际的一角阴云,抬手去合窗扇时,暗中将一支细窄的银管藏于掌心,说道:“眼下还是晴的,怕是入夜就有雨了。”
画屏睁大了眼睛,显然不信,但一想从前青鸾每次说要下雨,保准不出半日就会有雨点砸下来,便似玩笑道:“你每次都说得这么准,依我看这雨怕不是你作法求来的!”
青鸾笑了笑,也不争辩,于袖下从细银管中抽出一张纸条,转身在掌心里展开。
其间只有寥寥几字:未时三刻,凤仪宫。
上面的字迹青鸾很是熟悉,纵是刻意改了笔锋,她也一眼便能认得——这是淮南王世子李慕凌的亲笔。
毒酒灼烧肺腑的痛苦犹在体内,恨意攀爬心头,青鸾缓缓将纸条攥入掌中,把五指越收越紧。
前世的欺骗与背叛,我必如数奉还。
未时已至,凤仪宫的宫人们皆在殿前恭候圣驾。
青鸾覆手立于其间,正待此时,只听内侍一声尖细的传喝,一架八人抬龙纹步辇出现在凤仪宫门外。
一名宫婢疾步上前,将金丝帷幔一侧拉开,轻声道:“陛下,到了。”
帷幔后的青年身着龙袍,皮肤苍白,正斜倚在辇榻上闭目养神,闻声才睁开泛着乌青的眼。
此人正是南梁当今皇帝,李洵。
“妾身拜见陛下。”陆皇后迎上前去,福身礼道。
李洵挥了挥手,“起吧。”
而后,他伸了伸腰背,对龙辇内坐着的另一人懒散道:“幸而有宁卿与朕同行,路上才不显得乏味。”
宁卿?青鸾倏然抬眸。
一阵微风撩动帷幔,其后隐约现出一个墨色身影。
皇帝的龙辇上竟还有一人。
半歇,只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将辇帘从内拨开,青鸾视线随之探去,很快便看到一张堪称绝色的脸。其人凤眸浓黑而微微上挑,五官华美,恍然看去竟不似凡人。
青鸾听见身边几个新入宫的宫人倒吸了口气。
他们直勾勾盯在那人脸上,纷纷看得出神。早闻皇帝身边有位谪仙似的宠宦,但其深居简出,不在御前之人鲜少能目睹真颜,今日一见,果然惊为天人。
青鸾望着那张熟悉的脸,心里却不禁一窒。
竟是他?
这时,那人睫羽稍稍一落,两边宫人旋即将龙辇撂下。待李洵被两个宫婢扶下辇,他也随后撩摆而下。
他端平两袖,向陆皇后微微一揖,“见过皇后娘娘。”
陆皇后颔首回礼,将李洵与他迎入凤仪宫内。
李洵进了内殿去探望太子,只有陆皇后及几个随侍的宫人跟了进去,青鸾听到身边两个宫婢小声窃语。
“唉,宁常侍如此容姿,怎么就偏偏成了残缺之身。”
“嘘!这话也敢出口!你不要命了?”
青鸾循声抬眼,望向殿前那人如玉雕般的侧脸,他正垂眸向一个小内侍交代着什么,鸦羽般的眼睫下,一双黑眸如曜石般昳丽,清冷专注,容止出尘。
大约是前世对此人的忌惮刻入骨髓,青鸾只是这样看着他,手心竟已微微发汗。
宁晏礼。
这个前世无数次让她惊醒的噩梦。
此人相貌与本性天差地别,可谓生了一张谪仙面孔,却长了一副极其冷硬的心肠。
虽然他此时还未入前朝,但青鸾前世熟知的那个宁晏礼,不仅是淮南王府的眼中钉、肉中刺,更是手握南梁军政大权的三公之首。
淮南王府明里暗里与他的较量不计其数,都难占上风,光是折损在他手里的细作就不下百人。
前世青鸾就有三次差点折在他手上。
面对这样的人,她心里也怵。
不过,好在这一世不必再与他为敌,只是不知那晚的事是否能瞒得过去……
想到此处,青鸾微不可察地出了口气,刚要将视线一转,却见宁晏礼蓦地抬眸,二人目光隔空交汇——
他在看她。
第2章 第2章
青鸾呼吸一窒,莫名生出会被那双凤眸看穿的惶然,于是瞬间垂下眼帘,避开了宁晏礼的视线。
少顷,她眼下却出现一袭墨袍的前摆,泛着淡淡光泽,是时下最为名贵的云锦料子,袍上绣有暗色莲花纹,当朝能用此纹饰的,唯有宁晏礼一人。
青鸾心跳微微加快,随着一道若有似无的特制沉香传来,更觉背脊发凉。
这是令她至死难忘的气息。
前世,淮南王府联合诸侯起兵逼宫,号称百万的大军直杀上京。兵临宫门之下,他本以为大事将成,却不想落入了宁晏礼早就布下的陷阱。
为救世子性命,青鸾伪作宫中内侍,伺机从人群后将宁晏礼挟持。
用桃木簪抵上宁晏礼咽喉的一刻,她已做好赴死的准备。
簪上早已浸了毒,其毒源于南疆,用量不大时不会使人立即暴毙,而是蚀入骨血,缓缓发作,让人最终受尽折磨,油尽灯枯而亡。
滚滚浓烟直上夜空,周遭布满密密麻麻的黑甲军,持甲带刀,不断逼近,将她与宁晏礼围在中间。
她听到宁晏礼问她:“他活,你就得死,值吗?”
青鸾看向自己微微颤抖的手臂。
她知道,宁晏礼已察觉到,她并非无所畏惧。他是想用这轻描淡写的一句,攻溃她的防线。
擅于刑审之人,最擅攻心。
但她已没有退路。
看着世子爬上马,王府侍卫护着他扬鞭而去,青鸾终于舒了口气。
她挟着宁晏礼退至宫外,退进一座火光通天的院落,宁晏礼手下的兵马很快将四周围得水泄不通,为首的影卫不断呵斥:“快快束手就擒!大人或许还能饶你一命!”
面对无数明晃晃的刀刃,听了那侍卫的话,青鸾反而笑了出来。
她逼紧了手中的发簪,靠近宁晏礼耳边,血腥下隐约传来一阵沉香气息。
她问:“宁大人,我还能活吗?”
四下空气凝滞闷热,青鸾听到宁晏礼冷如碎玉的话音:“你说呢?”
正待此时,一只冷箭骤然贴过宁晏礼的鬓发,直向青鸾射来!
她手臂一顿,却叫宁晏礼抓住这个空隙,回身一掌扼住了她的喉咙。
强烈的窒息与压迫感铺天而来,情急之下,青鸾反手用桃木簪刺入宁晏礼的手臂。
噗嗤一声沁毒的木簪没入血肉,鲜血顿时洇湿墨袍。
青鸾顺势脱身,向正在倒塌的燃烧房屋冲去,房中有她提前备好的暗道,她飞身一跃,几乎同时,后心却忽而袭来一道冷意——
她骤然回头,只见一发银矢疾速逼近!
下一刻,血光四溅!
羽箭刺穿左肩,一抹腥甜冲上咽喉,在青鸾跌入暗道的刹那,她看见宁晏礼手持银弓,隔着火光与簌簌倒塌的墙壁,正冷眼回望向她……
房屋轰然倾倒,撕裂的痛楚中,青鸾闻到从宁晏礼身上沾染的一丝沉香气息。
……
霎时间,思绪从火光中跳回眼前。
青鸾感觉得到,那道森冷的视线还在头顶。
她一动不动,只将眸光稍稍抬了半寸,看到宁晏礼镶玉的腰封,接着,便听到冰冷的二字:“抬头。
就在这大殿之上,众人面前,宁晏礼语气果决,没有商量的余地,青鸾只得伏手一礼,缓缓将头抬起,对上那道沉冷的目光。
只见宁晏礼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底晦暗不明,似乎是在辨认什么。
青鸾心中突突,敏锐地嗅到一丝怀疑。
片刻后,宁晏礼抬了抬手,身后两个内侍旋即得令,将其他宫人驱赶到一处回避。
青鸾于袖下攥紧五指,紧接着就听宁晏礼问道:“三日前的子时,你在做什么?”
青鸾心下一紧,那晚她去宁晏礼殿中销毁密信的事,莫不是真暴露了?
可前世为何没有这段经历?
青鸾回忆起前世,三日前的那晚正轮到她在太子殿中侍疾——
她守在病榻旁,抬眼见子时将近,便将提前备好的汤药呈了过去。早有消息,宁晏礼此人作息规律,不当值时,子时必定歇下,眼下正是她动手的机会。
药味浓苦,少年太子皱眉饮尽,很快浑浑睡下。青鸾帮他掖好被角,端着托案和空药碗走出殿外,于暗处换上内侍宫袍,迅速朝宁晏礼宫内居所赶去。
宁晏礼所在的殿室离皇帝的昭阳殿不远,青鸾避开守在殿外的内侍,将点燃的迷香插入窗纸,稍候半晌,以黑布蒙面推门跨过门槛。
殿中沉寂,一侧帷幔紧闭,另一侧案几上整齐摞着书卷公文。
青鸾悄然靠近案前,无声翻找起来,却突然见窗外晃过一道人影,登时心觉不妙,匆忙将一封书有淮南王府字样的密信用火折点燃,丢入火盆,而后便推开另一侧窗扇,翻身跃出。
就在这时,却有一柄短刀从帷幔后飞出,她避之不及,利刃唰地划过袖臂,飞溅出一道鲜血。
她脚下一晃,忍着皮开肉裂的剧痛,捂住伤口。温热的血流从指缝间溢出,身后却已有侍卫破门冲入,她不敢耽搁,旋即绕着小路逃走。
回到凤仪宫,她草草给伤口止血,咬着纱布一圈圈缠好。又仔仔细细地将手上的血擦净,才换回宫婢衣饰,忍痛端着托案和新煎的汤药呈入太子殿内……
眼下想来,她于第二日一早在殿前栽倒,大约也与这伤有关。
宁晏礼就在眼前,青鸾不敢深思太久,只能微微欠身,回道:“三日前是奴婢当值,因太子殿下高热不退,子时奴婢正在为殿下侍疾。”
她顿了顿又道:“太子殿下因病日夜昏睡,但恰巧在那会子醒了,奴婢便服侍殿下服了汤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