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晏礼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试图在表情里分辨出一丝漏洞。
青鸾察觉出他仍存怀疑,干脆迎上了他的目光,飞翘的双眸晶莹透亮,浮现出纯然无辜的神情,似是在说:宁常侍问这做甚?
宁晏礼看着她,眸光愈渐凌厉:“你似乎生了一张很会使诈的脸。”
青鸾唇角微僵,但眼中却仍是诚恳:“奴婢万不敢有半分欺瞒。”
宁晏礼似乎全然不为所动,冷冷道:“你是黑是白,不是用一张嘴说的。”
他早知淮南王府在宫中埋了一条很深的暗线,那细作手段凌厉,十分狡猾,不止是那晚,之前每次他设下陷阱准备收网时,线索定会全然崩断,只留下一地零碎的蛛丝马迹。
然而就在今早,他得到消息,说凤仪宫中有个婢子在昏睡时,似乎唤出了淮南王世子的名讳。
虽然喊得模糊不能确定,但她却莫名有种直觉,这一次他似乎可以抓住一些东西。
来凤仪宫前,他特命人按描述画了那宫婢的画像,因此他在众人间一眼就认出了她。
画中女子与本人虽像,但媚态有余,反倒叫人忽略了眼底的心机与防备。
他没看错,她在防他。
必要的时候,或许可找个由头对这婢子用刑。
“三日前那细作曾被我所伤,”宁晏礼道:“是不是你,一查便知。”
说着,他视线一动,落在青鸾略显单薄的肩臂上。
青鸾于袖下攥起拳,“敢问常侍所寻之人被伤在何处?”
宁晏礼寒声道:“右肩外侧。”
青鸾顿了顿,看向殿中偷偷往这边瞄的宫人们,抿唇犹豫片刻,又抬眼望向宁晏礼,然而那张如玉般的脸上却不见一丝表情,只是眸中冷得令人心惊。
青鸾轻出了口气,似下定什么决心一般,突然抬起双手放在宫衣胸前的束带上。
青葱似的指尖翻绕,很快将束带松开半寸,宁晏礼睫羽微颤,立即明白过来,脸色登时变了,冷然斥道:“放肆!”
青鸾动作一滞,抬头看他,双眸明亮坚毅:“若非如此,奴婢何以自证?”
宁晏礼眼底划过一瞬阴翳,其间还带着一丝轻蔑:“凤仪宫中,圣驾面前,岂容你玷污?”
青鸾早知宁晏礼素来瞧不上这些,宦官并非“不食烟火”的圣人,尤其是他这般的权宦,历朝娶妻找对食的不胜枚举,然宁晏礼却是例外,他的不食烟火已到了不近人情,不通人性的地步。
莫说他自己不沾,便是看都看不得一眼的。
青鸾顺势快速系好束带,伏身跪在他面前:“奴婢为自辩清白一时糊涂,还望常侍恕罪!三日前子时奴婢当真在为太子殿下侍疾,不仅凤仪宫的宫人可以证明,便是太子殿下也是知道的。奴婢不敢污了常侍的眼,常侍若是不信,待殿下醒来,便能求证!”
女子单薄的身躯蜷缩于脚下,双肩带着不堪摧折的颤抖。宁晏礼冷睨向她,看着她背脊弓出一弯弧度,薄薄一层,撑起宫衣的素纱。
他眉头微蹙,沉默良久,回避在殿中一角的宫人们连大气都不敢出。
青鸾伏在地上,心跳怦怦如鼓,稍稍掀起眼皮瞟向殿中更漏,却见此时已到了未时三刻。
她看着眼前墨袍上的莲花纹,又想到李慕凌的传信,不禁咽了咽嗓子。
正待此时,忽闻身后传来一个女声:“奴婢见过宁常侍。”
听到这个声音,青鸾不禁眉心一跳。
第3章 第3章
“淑妃娘娘得知太子殿下久病不愈,特遣王府从淮南送来了青叶疏风草。”来人双手呈着红木匣,福身道:“今娘娘有孕在身不便行动,便命奴婢送来献予皇后娘娘。”
青鸾听出来人是李淑妃的贴身侍婢檀儿,而李淑妃则是淮南王之女。“未时三刻,凤仪宫”的传信,便是世子要她于暗中接应檀儿,对陆皇后和太子下手。
青鸾伏跪在地,一动不动,只听头顶传来宁晏礼对一旁吩咐道:“传御医来。”
她不禁暗中咋舌,今次宁晏礼在场,怕是这檀儿不幸,将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青叶疏风草?”
御医未到,李洵已看过太子从内殿出来,听到檀儿所言像是颇感兴趣:“朕听说此草在大梁只有淮南王那里才有,倒是个稀罕物。”
檀儿伏手一礼:“陛下明鉴,淑妃娘娘知陛下爱护太子,担心陛下为此忧虑,特献绵薄之力。且太子殿下为国祚之本,太子康健,也是我大梁之福。”
檀儿话音刚落,原本还略带笑意的李洵,嘴角却是微微僵硬。
一旁的陆皇后见此,不禁将指尖捏得泛白。
李洵先前被朝中老臣逼着立了太子,加之皇后陆婉出身于显赫的金陵陆氏,其父官拜丞相,兄弟也于朝中担任要职,他因此更是有所忌惮。
李洵面色沉黑,拂袖道:“既是淑妃心意,皇后就替太子收下吧。”
“诺。”陆皇后轻声应了,脸色却有些难看。
檀儿闻言眼底划过一丝鬼祟,刚要抬脚往陆皇后面前去,却听青鸾突然开口:“且慢。”
众人一愣,纷纷看向她,李洵脸上亦是露出不解。
青鸾伏手上前:“起禀陛下、娘娘,奴婢于淮水之滨长大,对这青叶疏风草颇为了解,此草还需慎用。”
她知这草药会散出吸引狸奴的气味,并让狸奴与之接触后瞬间形如癫狂。
前世便是檀儿将此草交给陆皇后引了狸奴发狂,淮南王府又收买了太史令,借机构陷此乃祸国蛊政之兆,才叫李洵大怒,不顾朝臣反对,执意把陆皇后打入了冷宫,还差点牵连太子。
檀儿闻言脸色陡变:“你此言何意?难不成淑妃娘娘和世子会害太子殿下不成?”
“阿姊可听我把话说完。”青鸾对李洵和陆皇后道:“此草用前需得先冰镇三日,若此时揭开,定损药性,岂不辜负淑妃娘娘一片心意?陛下和娘娘若是应允,奴婢这就将冰鉴取来。”
檀儿想不通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赶忙护住木匣,“陛下,青叶疏风草如此珍贵,怎可轻信她片面之词!”
青鸾面不改色,信口编排出一套说辞,“陛下,奴婢家中阿母颇通医术,曾与奴婢提起青叶疏风草的入药之法。”
她觑了檀儿一眼,“檀儿虽是淑妃娘娘的贴身侍婢,但却不是淮南生人,此草独生于淮南又极为珍贵,想毕她此前也并未见过。奴婢敢以性命担保,若因奴婢缘故损伤此草,愿以死谢罪。”
李洵寻思片刻:“取冰鉴来。”
两个内侍退至侧殿,很快将红木冰鉴抬出。看着冰鉴的双钱孔正隐隐散出冷气,檀儿脑中一团乱麻。
青鸾见她踌躇不语,遂伸出手道:“劳烦阿姊将淑妃娘娘的心意呈上来罢。”
檀儿无法,只得不情不愿将木匣呈上。
青鸾捧过木匣行至冰鉴前,盖板掀开,白哗哗的冷气顿时如云般腾起,散出阵阵凉意。
木匣里静置着数株连根的草药,枝叶嫩绿,顶端开着紫色的花苞。
青鸾暗中折下一小截枝叶,将青叶疏风草放入冰鉴,迅速合上盖子,之后,将木匣递还檀儿:“这木匣做工精美,你且收好带回去罢。”
檀儿狠剜了一眼,但碍于众人在场,只能伸手去接。
可就在她刚抬起手,青鸾却似脱手,木匣倏然坠落,她二人同时一惊,向木匣接去——
慌乱中,两人四手恰好撞在一处。
青鸾趁势虚扶住檀儿的手腕,两指一探,将折下的枝叶塞入她袖中。
檀儿浑然不觉,只因未完成李淑妃交代的任务,脸色很是难看,暗自咬牙接过木匣,与皇帝皇后等人行礼退去。
看着檀儿离开,青鸾暗中用帕子仔细擦拭过指尖,却顿觉一道寒意袭来。
她视线陡转,正撞上宁晏礼审视的目光。
青鸾心中一凛。这时,忽闻殿外传来一声狸奴嘶叫。
“唰”地一道黑影从殿门上方一闪而下,朝着还未走远的檀儿扑将出去!
“啊——”檀儿大惊失色。
紧接着,又从各处同时窜出十数余只狸奴,花色各异,个个龇牙弓背。
众人脸色骤变,不知是谁忽而叫道:“狸奴发狂了!”
李洵面露悚然,急退数步,宁晏礼冷眼看去,微*微抬手,顿时窜出十几个黑甲侍卫闪身将李洵和陆皇后挡在身后,众宫人这才慌忙想起护驾。
围在檀儿身边的狸奴像是受了刺激,愈发猖獗狂躁。侍卫和内侍在四周轰赶,它们却似入魔般死死纠缠在檀儿身上。
一侍卫见状,“铮”地从腰间拔出佩刀,一旁年长的内侍急忙拦道:“莫要杀!狸奴有灵性,杀之恐邪祟上身呐!”
众侍卫一愣,却见那些狸奴忽而一只只从檀儿身上脱落,扭曲着身子歪倒在地。
看这副情形,众人愕然瞠目,有人双股战战,呓语道:“此乃妖异!此乃妖异!”
檀儿脸上已血色全无,她惊恐地瞪大双眼,口中嘶哑,竟是一时吓得失了声。
“速将此女拿下。”
宁晏礼一声令下,众人像是被冷水从头浇了个彻底,倏然惊醒过来。
这时,内侍们已从偏殿后取来了木棍将狸奴驱散,侍卫们顿时冲上前去,把几乎吓痴的檀儿扭着胳膊按在了地上。
几个宫婢将李洵扶至坐榻,他额角上挂着豆大的冷汗,显然是受了极大惊吓,正惊魂未定地大口喘着粗气。
御医们匆匆赶到,宁晏礼眼角不着痕迹地向李洵一扫,他们旋即心下了然,提襟上前诊脉。
殿上此时静得发慌,除了李洵转动玉扳指发出窸窸窣窣的微响,就只剩檀儿在殿外嚎啕的求饶。
御医诚惶诚恐地诊完了脉,又看了宁晏礼一眼,才向李洵揖道:“陛下脉象低沉,恐怕是因受邪祟冲撞,而导致心虚不宁,此症现下倒不严重,但长久以往易损伤龙体——”
“邪祟?”李洵脸色一沉,望向殿外。
“陛下,那婢子招引邪祟,断不能留,眼下当如何处置?”
宁晏礼适时开口,分明是打算取了檀儿性命。
青鸾闻言不禁瞄了他一眼,却听“啪”地一声,羊脂玉的扳指猝然裂成两半,李洵双目猩红,口中冷冷吐出两个字:“杖毙。”。
空气中血腥凝重,宫人们个个将头埋于胸前,心中惴惴不敢抬头。
随着一声声木杖落下的闷响,檀儿的惨叫愈渐孱弱。
青鸾沉默地望着她,微微凝起眉心,之后将视线穿过众人,落在远处那个冰冷的墨色身影上。
所谓度权量能,合纵连横,若要对付李慕凌,那奸宦或许是把好刀。只是这刀有双刃,锋利,却极其危险。
她抬手覆上左肋。
前世此处曾有一道很深的伤疤。
彼时,李洵邀各宫妃嫔与前朝百官于华光殿设宴。
宴中,青鸾受李慕凌之命暗杀一人,此人被宁晏礼私押,手中握有淮南王府的秘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