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大人……”青鸾秀眉颦蹙,口中仍喃喃啜念着。
宁晏礼只觉耳中嗡然。他深深地看着对一切浑然不知的祸首,一张如玉的脸黑成了锅底。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大人,祈云殿那边已处理干净了。”车帘外传来司白的声音,“但长史说涉及的宫人太多,怕是难保万无一失。”
宁晏礼默然片刻,强迫自己将目光移到衣袖的莲花暗纹上。
南梁立朝以来,唯有身处高位的宦官可用莲花纹,既是象征,也是烙印。
他缓缓松开握着青鸾的手,深吸了口气道:“只要等到和亲仪仗入了北魏,我便会去向陛下请罪。”
话音刚落,青鸾撒开了早已被攥皱的那片衣襟,在他怀中翻了个身,又换了一处攥住。
宁晏礼怔了怔,又听司白道:“可是大人这样实在过于冒险,皇帝若是降罪,这数年来的谋划就……”
“无妨。”他道:“镇北军已为此筹备半月,计划断不可因此打破,昭阳殿那边,我自有办法应对。”
车帘外沉默下来,半晌,马蹄声调转,向皇宫方向渐而远去。
待司白离开,宁晏礼自嘲般轻叹了一声,慢慢闭上了双眼。
……
滚滚浓烟携卷着火光直上夜空。
“宁大人,我还能活吗?”鼻息下沉香萦绕,“噼噼啪啪”的燃烧声中,青鸾听到自己的声音。
烽火在吴叟的小院不断蔓延,影卫与黑甲军的刀光越迫越近,“淮南王府的贼细作!快快束手就擒,大人或许还能饶你一命!”
青鸾看见自己手中的桃木簪正紧紧逼在身前人的侧颈,锋利的铁芯陷入皮肤,血珠滴滴滚落,洇如莲花暗纹的刺绣针脚。
懵然间,弓弦声响,数只冷箭从身后飞来。
青鸾下意识闪避,身前人趁机挣脱束缚,刹那间,她只觉喉咙一紧,脖颈被一只有力的手牢牢锁住。
她死死扣住那只手,强烈的窒息感几乎要把胸口憋炸,就在她感觉自己脖颈将要被折断时,一双冷冽的凤眸擒住了她的双眼。
那是如梦魇般,让她险些数次丧命的人。
几乎是条件反射,青鸾扬起手中的桃木簪,狠狠刺入他的手臂。
血色融进墨袍不易察觉,但簪子刺入皮肉的触感却不会骗人。木簪浸了毒,其毒源于南疆,用量虽不会让人立即暴毙,但却会让中毒之人日日受肝肠寸断之苦,久久消耗终至油尽灯枯而亡。
青鸾顺势挣脱桎梏。
她想起吴叟小屋中的暗道,转身向火光中冲去。灼热的温度炙烤着寸寸皮肤,但她绝不会轻易放弃任何一丝活下去的机会。
她推开案几跃入暗道,却顿觉一道冷风朝背心袭来,回过头,只见一发羽箭正疾速逼近。
下一刻,血光四溅,箭矢没入左肩,撕裂的痛楚中,一抹腥甜冲上咽喉。
青鸾向后倒下跌入暗道,愈渐模糊的视线里,那道墨色身影手持银弓,与她隔着簌簌倒塌的墙壁,冷眼相望。
……
疼。
后颈好疼。
火光与梦境同时消失在黑暗中,青鸾倒吸了口气,熟悉的味道顿时充盈肺腑。
沉香……又是沉香!她蓦地睁开双眼。
纱帐外,午后的日光穿过雕花窗,铜炉熏香袅袅,缓慢在空中弥漫开来。
青鸾眸光一转便顿时定住。
只见床榻旁的案几旁,正有一个绛色官袍的身影,一动不动地单手倚着头,暖日的光芒投在他容姿玉秀的侧颜,勾勒出细挺的鼻骨和分明流畅下颌,仿佛泛着熠熠华光。
大约是听到响动,那人睫羽微颤,缓缓睁眼转过头来,一双凤眸带着七分倦意和三分不悦,向她飞来一道冷冽的寒芒。
青鸾瞳孔剧震。
宁晏礼见她刚睁眼就摆出一副撞鬼的神情,脸上的阴云不由得更重一层,皱眉道:“你这是什么表情?”
“……”一听他开口说话,青鸾猛地回过神来,想要起身下榻,却听耳边哗啦一声,铁链铮响,腕骨旋即一阵生疼,回头看去,她脸色倏地白了。
自己右手腕竟被铁链拴在了床榻的木架上!
“宁晏礼!”她不可置信地瞪了过去,“你——”
“你叫我什么?”宁晏礼却更加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青鸾哽了哽,扯响手上的铁链,咬着牙根道:“宁大人这是何意?”
看着作闹了整晚的祸首反咬一口,宁晏礼压抑着胸中怒火,缓缓抬手,指向她另一侧床榻,一字一句道:“自己夜里做的事,莫不是睁开眼就全忘了?”
青鸾闻言一怔,少顷,带着一丝狐疑,顺着他指的方向转头看去——
她顿时睁大了双眼。
只见凌乱的衣衫铺散在半边榻上,华贵的云锦被撕扯得破破烂烂,墨色里还洇着深浅不一的痕迹,任谁看了这场景都不难想象此处曾发生过何等兽行。
看着其中一片衣角还攥在自己的左手,青鸾只觉一道天雷登时在头顶轰隆劈响!
她咽了咽嗓子,轻颤着打开手心,皱巴巴的莲花纹慢慢在掌中舒展开来。
这衣裳就差缝上名姓,不用问也知是谁的,加之宁晏礼那一脸怨妇似的神情,昨夜发生了什么,她好像隐隐猜到了些。
铁链哗然响起,青鸾蜷缩着抱住头。
刺杀长公主,被侍卫追捕,祈云殿后阁的二层,宁晏礼的出现……昨晚发生的画面在脑海中飞速掠过,但晕倒之后的记忆却是一片空白。
作孽啊……
宁晏礼虽然皮相甚好,但毕竟是个宦官……色令智昏这话竟真在她身上应验了?
半晌,她又听宁晏礼道:“你就没有什么要同我说的?”
这是向她讨要说法来了。
青鸾低头确认自己里衣仍裹得紧紧实实,看来昨夜当真是自己单方实施了兽行,不禁懊恼地闭上了双眼。
“大人……”她艰难开口道:“昨夜之事乃是奴婢无心之失,大人还是忘了吧。”
此言一出,宁晏礼愣了,端着水盆迈进来的侍婢也愣了。
窗外守着的影卫忍不住呛咳出来。
第69章 第69章
这副讨要名分未遂的场景凝固了一瞬,进门的侍婢旋即跪倒,颤抖道:“大人!属下什么都没听到!”
说完便烫手似的撂下水盆,飞速退了下去,顺便“哐”地一声带上了殿门。
“大人这是没讹成啊!”
窗跟底下传来屠苏的低语。
“嘘!”
一人拍了他一下,捻声道:“小心大人听见割了你的舌头!”
“大人这衣裳就白让人给撕了?”这是童让的声音。
“岂止是衣裳,大人伺候了一夜,这下全白搭了!”
此言一出,窗根底下一片叹息咋舌。
窗外的话音一字不落地沿着窗缝溜进房中,宁晏礼闭上了双眼,脸也跟着一寸寸黑了下去。
“都滚下去。”他揉着眉心,低声道。
窗外立刻传来整齐的抽气声。
“都怪你不小点声!”
“这怎么能怪我一个人?”
“别说了!大人恼了!快走快走!”
接着,便是一阵慌忙的窜逃。
待窗外安静下来,宁晏礼睁眼看向青鸾,眸光冷刀似的刮过,青鸾头皮一麻,却见他已起身走了过来,玉冠乌发,官袍笔挺,俨然一副瑶林玉树的卓然风姿。
他这是什么意思?
为逼她给个说法,这是打算来硬的?
青鸾在榻上向后挪了挪,暗中将铁链轻轻在手上缠了两圈。
宁晏礼自是将她这些心机看得明白,也没理会,顾自在她侧旁站定,躬身,侧脸缓缓俯在青鸾眼前。
青鸾感觉面皮有些发烫,今日不知怎的,她看着这张脸,尤其挪不开眼,心跳不断在胸腔里猛撞,一时竟忘了呼吸。
像是察觉到她的异常,宁晏礼目光一转,侧目对上了她的视线。
“大人……”青鸾脱口喃道。
宁晏礼蓦地一顿,骤然想起昨夜,她也是这般不时在口中念他。
心里莫名燃起悸动,他垂眼瞥向青鸾的唇,眸光泛起一丝涟漪。
然而就在这时,青鸾竟下意识抿了抿嘴,红润的唇瓣映在他眼底,显得格外柔软鲜嫩,仿佛稍微用力就会咬出血来。
这疯狂想法出现的刹那,宁晏礼自己也愣了愣,二人沉默片刻,他旋即收回视线,拿起青鸾攥着铁链的右手。
“把手撒开。”他道。
见眼下唯一称手的“武器”被发现,青鸾反手就要藏到背后,却又被一把拉到面前。
“撒开。”宁晏礼又说了一遍,同时试着把铁链从她手心绕出来。
自知空拳赤手不是宁晏礼的对手,青鸾铁了心不肯放下“武器”,两人僵持一会儿,她倔劲儿上来,立着眼看他,纤细的五指紧紧攥着,不仅不放,反倒又缠上了一圈。
宁晏礼不敢用力,怕铁链绞了她的指,遂只能沉了口气,暂时作罢。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她。
昨夜青鸾在昏睡中,便是这样整宿拽着他的衣裳不肯撒手,生生闹得他一夜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