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晏礼用下巴点了点案角的白玉印信,淡道:“盖印。”
青鸾定定看着他。
能经手宁晏礼手中的公文信件,可是她前世为淮南王府效力时,想都不敢想的。宁晏礼如此谨慎多疑,这种事照理说应该安排给多年的心腹,怎会突然放心让她来做?
“怎么了?”见她半晌没动,宁晏礼察觉到她的迟疑。
青鸾连忙搁下墨,伏手道:“属下不敢窥探大人公务。”
宁晏礼注视着她,挑唇戏谑道:“看来你从前在东宫,也不是全然没学到规矩。”
青鸾:“……”
“不过,我既应允,你便无需多言。”宁晏礼道。
青鸾怔了怔。
他当真已这般信得过她?
宁晏礼稍活动了下手腕,再次提笔:“东市那个吴姓的铁匠,我已派人将他们迁至了别处。”
青鸾闻言心中一窒,但面上不敢表露,只试探道:“哪个吴铁匠?”
笔尖在砚边荡开墨迹,宁晏礼脸上浮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你行刺的胸器从何而来?”
青鸾脸色稍稍有些僵硬。纵是了解宁晏礼的手段,她也不曾想到,他竟这么快就顺藤摸瓜找到了吴叟。
所以,宁晏礼敢让她经手公文信件,是因为处处拿稳了她的把柄,料定了她不敢背叛。
宁晏礼瞥了她一眼,“这回想起来了?”
他声音虽不似往常冷冽,但青鸾依旧从中听不出情绪。
她不敢对吴叟和小虎子表现得太过在意,只能道:“可怜那吴铁匠年岁已高,又带一小童,此番遭属下牵连,倒是无辜。”
宁晏礼听出她的句句防备,不禁蹙眉嗤道:“你是怕我对他们用刑?”
青鸾手里的印信差点不稳,“属下不敢。”
“……”宁晏礼盯着她,不知该说些什么。
两人四目相对,青鸾听到自己的心跳,殿中烛火炙热,她只觉后脊微微发汗*。
许久,宁晏礼竟是无奈一笑,“他们祖孙二人如今在新宅中住得很好。”
“大人你……”
看着那浓黑如夜,让人时常猜不透深意的双眸,青鸾微微睁大了眼,在一瞬间,心里仿佛有常年压满枝头的积雪掉落,无声融化于泥土之间。
夜色渐深。
沉香从铜炉中屡屡飘出,与烛光在空中交织。
除了中途添了一次香,宁晏礼就没再抬过头,一直专注在如山的公文间,连呼吸都静得让人不忍打扰。
盖印本就枯燥,四周弥漫的沉香更是让青鸾眼皮渐沉,待终于盖完最后一份,方开口道:“大人日日辛劳,今晚还是早些歇息吧。”
“你乏了?”宁晏礼停笔看她。
“属下不敢。”青鸾垂眸。
是不敢,而非不是。
这是宫里人惯用的婉转句式,她想宁晏礼应当听得明白,再熬下去,她怕是要直接睡过去了。
不想,宁晏礼却只道:“印盖完了,便继续研墨。”
“……”青鸾正困得点头,被他这一句惊开了眼皮,才慢吞吞拿起墨锭,扼袖细研。
磨墨发出规律的沙沙声,像是催人入睡的曲调,砚中墨汁渐厚,她迷迷糊糊看到自己的倒影,头也随眼皮越来越沉。
腕上的剧痛愈演愈烈,宁晏礼持笔的手也越来越抖,终于,在血洇透纱布前,他轻出了口气,撂下了笔。
一旁,伏案熟睡的青鸾似乎察觉到声响,微微颦了颦眉。
宁晏礼扶腕看向她,半晌,勾起唇角,忍痛抬手又在案上的铜炉里添了些安神香,然后摘下肩上的薄衫,披在了她的背后。
无意触碰到青鸾的肩膀,宁晏礼指尖微微一僵。
第80章 第80章
一刹那的触碰,仿佛让身边人的存在终于有了实感。
随着女子均匀的呼吸,她单薄的双肩正缓缓起伏,以水色的蛟绡纱勾勒出蝴蝶骨纤丽的线条。
温度从冰凉指尖传入,似乎点燃了心底的某处蠢动,宁晏礼迅速将薄衫为青鸾披好,密密实实地遮住她整个肩颈背身。
纤长的睫微微颤动,睡梦中,青鸾努了努嘴,无意识地抿住了下唇。
唇瓣上伤口的烙印已淡去了些,但这一个细微的动作落在宁晏礼眼中,却仍如天雷勾动地火。
他眸色沉了沉,下意识地将手伸到青鸾面前。
温热轻盈的鼻息一下一下扑在指间,灼透皮肤,渗入骨血。
指腹拂过伤口深红的结痂,微微坚硬凸起的触感,像是有人用茅草轻轻刮在心上。
宁晏礼突然很想用力揉捏住她的唇。
“李慕凌……”柔唇翕动,轻吐出一个名姓。
宁晏礼脸色顿时一黑到底。
在他面前,她竟于睡梦中道出其他男子的名姓,且那人还是偏是仇敌之子。
她不是说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吗?
难道少年时青梅竹马的情义当真如此刻骨铭心?
果然是个不折不扣的骗子。
宁晏礼紧紧攥住手指,盯着青鸾纯然无辜的睡颜,眸光逐渐变得狠戾。
脑海中瞬间掠过那道赐婚的诏书,再想起数个被心魔折磨的深夜,他蓦地扯掉青鸾背上的薄衫,莲花纹被粗暴揉皱,摔在地上。
起身掀起的风撩动烛火,殿内光影微晃。
浓郁的安神香让青鸾在睡梦中卸下防备,对即将靠近的危险浑然不觉。
她侧头趴在臂弯,胸口窝在案角,因呼吸受阻,四周又弥漫着沉香,便梦到自己正被宁晏礼扼住咽喉,逼她说出是否会因李慕凌给的侧妃之位而背叛于他。
半晌,她于梦中忽觉呼吸顺畅起来,却不知自己已被打横抱起。
“大人……属下不会……死也不会嫁他……”她口中含糊地呓语着。
宁晏礼微微愣住,走向榻边的脚步一顿,垂眸望向怀里的人儿。
梦中的呢喃,竟是为了向他的一句解释吗。
榻边,宁晏礼看着安睡的青鸾,掖起被角的手挣扎了一下,旋即起身拿下衣桁上的外裳,迈出殿外。
夜里起了微风,带着一丝瑟瑟凉意,秋日将近,夏蝉却毫无察觉,还在不知疲倦的鸣叫。
檐下,靠在雕花窗旁的身影发出一丝轻叹,融入缱绻夜色。
青鸾从薄被中伸出胳膊,口中喃喃地伸着懒腰,然而在睁开双眼的瞬间,却蓦地僵住。
自己昨晚竟又睡在了宁晏礼的寝殿!
她倏而从榻上坐起,殿中四下无人,一如平日寂静,只有外面飞过的鸟儿,落在窗前枝头,传来叽叽喳喳的叫声。
这清脆伶俐的声音落在青鸾耳中,却如嗡嗡巨响。
眼下宁晏礼宦官身份存疑,虽还不能全然确定,但终有是寻常男子的可能,她竟就如此堂而皇之地睡在他的榻上……
青鸾脸颊有些发热。
她自是清楚,行走在刀尖上的人常常命悬一线,遑论男女皆容不得矫情,前世为淮南王府投身沙场,被宁晏礼率军围困时,她日夜与将士们挤在一起,也不曾有过半分别扭。
但如今,眼见自己衣衫完整,床榻上也只有一人躺过的痕迹,她却还是忍不住联想出一些有的没的。
“女史可是起了?”
帷幔外很快传来缙云的声音,打散了青鸾的漫想,她连忙下榻应道:“起了起了!”
她一边整理衣裳发髻,一边算了算晨曦在地上铺撒的长度,这个时辰,宁晏礼应已下朝。
自己昨晚后来明明在案边研墨,是如何睡到他榻上的?而他这一整晚又睡在了哪里?
青鸾心中有诸多疑问,但话到嘴边,却只悄声向缙云问出一句:“缙云,你可知……大人去哪了?”
话音一落,帷幔另一边明显有刹那的怔愣,少顷才道:“大人就在庭院里候着女史起身呢。”
“……”
青鸾动作一滞,还以为自己听错,迅速疾步到窗前,小心推开一道缝隙。
潋滟晴日照耀在庭中人的身上,宽肩窄腰,形姿挺拔。
在窗扇打开的一瞬,像是察觉到青鸾的目光,宁晏礼回过头,同时向她望来。
唇红齿白的谪仙脸,在暖阳和红艳艳的官袍衬托下,显得极具冲击力。
青鸾晃了晃神,恍然间,她觉得自己可能还没睡醒。
眼尖的屠苏瞧见窗扇动了,忙道:“大人!青鸾小姑子起——”
话音未落,“砰”地一声窗被关上,院中飘落两片树叶。
宁晏礼的眼刀未及,屠苏就已意识到自己又嘴快了,缩着脖子往远推了一步。
像是被人发现偷窥一般,青鸾背靠在窗上,心中砰砰。
这时,缙云已端着热水进来,还周到地带了更换的衣裳。
青鸾净面漱口,感激地致谢,缙云却微微一笑,暗含深意地看了她一眼:“女史不必言谢,大人还在外等候,女史先行更衣吧。”
青鸾没懂:“大人等我?”
缙云抿唇,笑而不答,躬身退了下去。
青鸾看了看手中的衣裳,也没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