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日去云舫,宁晏礼和府中人之前亦是只字未提,事以密成,语以泄败,这道理她很是赞同。
湘妃色的襦裙映在铜镜里,泛着淡淡绯红光华,青鸾拨弄着裙摆,嘴角不禁弯起一抹浅润的弧度。
从前她身为细作切忌惹人注意,便鲜少穿这样鲜丽的颜色,可褪去那些血淋淋的身份,她也只是普通女郎,美丽的衣饰她也喜欢。
只是出门后,青鸾才发现一个问题,若站在宁晏礼身旁,二人的衣裳似乎有些靠色。
几名影卫之间,唯有他二人站在太阳底下是红艳艳的,这让她很是别扭。
在宫中数年,下人不可与主子争辉,这是最基本的规矩。
但有了之前关于穿衣的交涉,青鸾又捏不准要如何与宁晏礼开口,才不会牵累缙云,于是她琢磨着,向宁晏礼行了礼后,径自挪向边缘的位置。
宁晏礼皱眉唤她:“你要去哪?”
青鸾从屠苏身后探出头来,疑惑地指向自己:“大人问我?”
宁晏礼平声道:“不然呢?”
“……”
见宁晏礼又当众给自己难堪,青鸾不禁怀疑,是否昨夜自己占了他的床榻,又因此被他记恨了。
她面露尴尬,伏手站到屠苏身旁,悻悻道:“全凭大人吩咐。”
宁晏礼看了她一会儿,才道:“那便过来跟上。”
门外马车已经备好,今日随行的只有童让屠苏和青鸾三人。
青鸾瞧着单独的那匹马是屠苏的坐骑,便自觉地跟在宁晏礼身后钻进了车厢。
见她施施然在对面坐下,宁晏礼愣了愣,旋即转过头,于唇角勾出一抹极难察觉的弧度。
青鸾低头铺好裙摆,坐端正后,马车也缓缓驶动。
大约是雨过天晴,昨日阴绵了一整天,今日阳光却绮丽得令人炫目。
长街两边,挂满的店招下吆喝不断。
蒸包子的,切蜜糕的,汆丸子的,浓郁的烟火气息,循着车帘缝隙钻入马车。
青鸾掀开窗幔,十丈开外,东市街角的一家铺子围满了人,其上挂着一道年久褪色的招牌,离近些依稀辨认才得看清,上面写着“芙蓉记”三字。
铺子前的大灶冒着腾腾热气,二十几个蒸笼分成三摞,在灶上叠得老高。
四名伙计,一个收钱,一个卖货,两个不时翻腾着蒸笼,好叫上下受热均匀,待会儿一齐出锅。
青鸾从前就知道这芙蓉记,是上京城中以卖金乳酥闻名的铺子。
东市论起吃食,他家当属一绝,只是每每路过都挤着长队,她不得空闲来排,自然也没尝过,不知这芙蓉记的金乳酥是否真如传闻那般甜软。
青鸾不觉将手扶在胃上。
她从起身到现在,还未曾食过任何东西,闻着街边不时传来的香气,更觉腹中干瘪,胃里甚至有痉挛之征兆。
正待此时,灶前的一名伙计用木夹在最上端的蒸笼边嵌开了一条缝,满满一团白雾钻出,其后便显出一只金黄油亮的大包子,扁胖胖的趴在热腾腾的蒸笼里,让人见之垂涎。
青鸾盯盯地望着,不禁咽了咽嗓子。
过会儿不知要去办什么差事,若办完时辰不晚,她想向宁晏礼告半日的假,来芙蓉记买金乳酥。
她听白芷说过,金乳酥又称单笼金乳酥,一笼只有一个,每人排一次限买三笼。
看这拥挤得架势,半日的假,她最多也只能排上两次,买到六只金乳酥。
新到宁府当差,自是不好吃独食的,缙云不必说了,还有屠苏,鸦青,童让这三个已经熟络起来的,给他们一个带上一只,自己留上两只,如此刚好。
青鸾严谨地计算着,却忽闻身后案几传来轻轻“咯噔”一声。
她回过头,方见宁晏礼不知从马车哪个角落,戏法似的拿出一食盒搁在了二人中间。
盒盖上漆绘着精致的莲纹,掀开后,其中竟赫然摆着三只油亮亮的金乳酥!
青鸾当即愣住,满眼惊讶地望向宁晏礼:“大人这是?”
宁晏礼没有说话,只把食盒向她又推近了些,平静地给了她一个“欲食从速”的眼神。
青鸾却仍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这若是放在从前,她恐怕会以为宁晏礼是算计好,提前在这金乳酥里下了毒。
“不想吃?”宁晏礼见她久久不动,作势要盖上食盒。
“想!”青鸾几乎没有犹豫,就把食盒揽了过来,眼中惊喜俨然可见。
宁晏礼睫羽一颤,他从未见过青鸾这般表情。
一双晶亮飞翘的眼,没有平日的心机与媚色,尽是纯然剔透,黑亮亮如曜石一般。
这样的她与寻常女郎无异,却又与她们所有人不同。
香甜的奶香味飘溢而出,萦绕在整个车厢。
青鸾双手捧着金乳酥,低着头,猫儿似的一口口吃着,唇上偶尔沾到一片面屑,很快就被她伸出舌尖,灵巧地舔舐回去。
几次下来,唇瓣已稍显莹润,透着粉嫩嫩的色泽。
宁晏礼喉咙有些发紧,抬手松了松领口,把视线移向一旁。
今早下朝,他带人顺路到东市,适逢芙蓉记开灶,听缙云屠苏议论,说这金乳酥香甜,是女儿家喜食的口味,他料到青鸾在安神香作用下会起得晚些,便叫屠苏排了队买来。
却没曾想,她竟是真的喜欢。
胃里渐渐丰盈,青鸾终于腾出精神去关注其他。
她一边吃着,一边察觉到宁晏礼的反应,想了想,往食盒中剩下的那只金乳酥上瞄了一眼,问道:“大人不吃?”
“……”宁晏礼只瞥她一眼,便迅速收回视线,侧脸显出极其紧绷的线条,足有半晌,才冷声回道:“……我不喜食甜腻。”
第81章 第81章
青鸾狐疑地眨了眨眼,吃到最后,还是把剩下的那个留给了他。
不多时,一阵急促的打马声由远及近,青鸾掀起窗幔回望去,竟发现四周的路是前往阊阖门的方向。
她揭着窗幔寻思片刻,后面拍马追来的影卫已行至近前。
“吁——”童让勒紧缰绳,马车徐徐停下。
那影卫翻身下面,上前伏手低声道:“大人!和亲队伍传信回来了!”
青鸾闻言便要起身下马车,却听宁晏礼道:“你不用回避。”
青鸾顿了顿,颇为意外地抬头看他。
“说吧。”宁晏礼视若无睹地挑起车帘,转头对传信的影卫说道。
那影卫顺着车帘的缝隙瞄了青鸾一眼,旋即又走近了些,低声道:“昨日夜里事已办妥,司白大人截下了谢仆射向淮南王府的传信,封缄隐秘处,确有朱雀纹样。”
朱雀。
青鸾眸光一动。
谢阮果然是另外三条暗线之一。
宁晏礼沉吟道:“人可处理妥了?”
“已经伪作成突发疫症,尸身已就地焚了。”那影卫从怀中取出一沓书满字的绢帛,“这是司白大人审出的,谢仆射与淮南王府勾结的罪证。”
宁晏礼接过绢帛,一张张展开来看,半晌,轻嗤道:“淮南王府下的倒是一盘大棋。”
言罢,他将绢帛递给了青鸾,“你且看看。”
青鸾微怔,连忙抬手接过,迅速翻看起来。
其间写着谢阮替淮南王府联络过的诸侯士族,以及他们以布料运送掩盖的利益往来,上一世响应李慕凌联合逼宫的楚王、豫章王赫然在列,八大士族中除了霍家,亦皆与淮南王府多多少少有过往来。
青鸾虽知士族之人素来见风使舵,不会轻易将筹码压在一边,但在其上看见丞相陆彦的名字,着实还是有些惊讶。
难道是谢阮在口供里故意掺假?还是有什么事,是她前世今生看漏掉的?
“看了可有什么要说的?”少顷,宁晏礼问道。
青鸾不动声色地把提及陆彦的那片绢帛放在最上,“谢仆射纵是贪生怕死之辈,这交代的也未免太多了。”
谢阮落在宁晏礼手中,早该明白等着他的下场会是什么,即便受不住刑,也不至于把近年大大小小的事一并都撂出来。
宁晏礼把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你也觉得有问题?”
青鸾颔首,端端正正地把绢帛呈还到他面前,“大人认为这口供可信?”
宁晏礼垂眼一扫,又看向她:“你若想问我对丞相的态度,大可直说。”
不想自己心思就被如此直截了当的洞穿,青鸾当即一哽,“大人……明鉴。”
“前朝皆是以利益捆绑,尤其是出自陆谢这样的士族,家族荣耀高于一切,你觉得我该是什么态度?不过,”宁晏礼一边抬手翻弄绢帛,一边道:“我曾欠下丞相一个人情,早晚是要还的。”
听宁晏礼第一次提及自身过往,虽然只是只言片语,但青鸾还是不由得睁大了双眼。
今日这厮似乎格外反常。
正待此时,马车外突然传来羽翅扑簌的声音,随后便听屠苏道:“大人!宫里来信了!”
宁晏礼神色微凝,旋即掀开车帘。
青鸾只见他一抬手,便有一只黑鸦像是听懂了招呼,扑簌地收起羽翅落在了他的手臂上。
这一瞬间,青鸾脑海中鬼使神差地划过前世,自己死前眼中最后的画面——悬于城门之上的宁晏礼的尸身,被漫天鸦群啃噬殆尽。
想到此处,青鸾几乎是脱口道:“大人腕伤未愈,小心乌鸦嗜血!”
宁晏礼闻言一怔,回头看向她,“你怕这畜生?”
只见那张俏丽的小脸此时竟微微泛白,那双素来带着算计的眼,从黑鸦身上又移至他的脸上,其间情绪虽然一闪而过,但他看得真切,分明是满满的焦急与担忧。
青鸾自觉失言,一时不知如何解释,只得点头“嗯”了一声,却不想宁晏礼旋即把手一扬,黑鸦受惊似的扑腾两下翅膀,在车顶盘旋两圈,才振翅飞入长空。
“这种畜生聪慧认主,不会轻易伤人。”他说着,指间翻出一支银管,从中抽出一张卷起的纸条。
青鸾怔愣地看着他,莫名觉得哪里不对,刚要细想,却见宁晏礼看完纸条上的传信后,眉头忽而一皱。
不知宫中传了什么消息,自打看完后,宁晏礼的眉头就一路拧着,且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