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朱红色的宫门近在眼前,他也不曾交代今日外出有何差事,青鸾怀疑他是不是把这事忘了。
“大人?”她小心试探道。
宁晏礼看她一眼,淡淡道:“待会儿你随我进宫,到昭阳殿后,你先在外候着我。”
他竟是打算带她进宫?
青鸾倏然落下窗幔,有些惊讶:“属下进宫怕是会被人认出,届时要如何解释?”
宁晏礼却道:“你与我一起,无需解释。”
“……”青鸾哑然。
正待此时,马车突然缓缓停了下来。
屠苏兜转马头,靠近车帘道:“大人,昭阳殿的内侍前来传话。”
“传谁的话?”
“似乎是钱常侍。”
“让他上近前来。”
“诺。”
很快,车帘被屠苏掀开,一个小内侍向宁晏礼伏手行礼,面色焦急,果然像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他方才不是刚传信来,眼下又为何事?”宁晏礼道。
“常侍也没想到,陛下刚得知谢仆射身故的消息,司徒大人就进宫面圣了!”那小内侍道。
谢璟?
一旁的青鸾不算意外,谢氏苦心栽培的下任族长英年早逝,谢璟坐不住了也是应当。只是这谢璟看似平素总是抱病,不问世事,但这消息竟得的十分及时。
“谢司徒可是与陛下说了什么?”宁晏礼道。
“说是说了,”小内侍道:“只是司徒大人说的不是谢仆射暴毙的事,反而是在陛下面前列了谢仆射在朝中结党营私的诸多罪状。”
此言一出,青鸾与宁晏礼飞快对视了一眼。
自己亲侄子身负皇命,随和亲仪仗出使,途中突然暴毙,他谢璟不在李洵面前哭求彻查死因也就罢了,竟还偏在此时大义灭亲,参了已故的亲侄子一本。
想必这谢司徒是有备而来了。
“结党营私?”宁晏礼道:“说的可是谢阮与淮南王府的勾当?”
那小内侍点了点头,嘴里却似有话说不出口,吞吐道:“还有,还有——”
“可是还提及我了?”宁晏礼直言道。
那小内侍啜嗫道:“是……”
“怎么说的?”
“司徒大人说,说谢仆射的这些勾当,大人早就知晓,可是不知为何却隐瞒了下来,并未上报给陛下……”
青鸾闻言微惊。
谢璟久不参与党争,没想到一出手竟这般狠准。
他并未刻意构陷,反而借着谢阮的死,铺陈其罪,并借机参宁晏礼知情不禀之罪。
此罪虽然不重,但偏遇上多疑的李洵,就尤为致命。他唯一的信任长期悬坠于宁晏礼身上,若因此一朝崩塌,恐怕将如巨山倾覆,宁晏礼很难不受其反噬。
刚想到此处,就又闻那小内侍道:“常侍见陛下脸色很不对劲,便让奴婢来向大人传信,约莫司徒大人待会儿退下,陛下就要传召大人觐见了。”
他下意识往青鸾那边瞧了一眼,“常侍还说,大人今日还是莫要提旁的事了,陛下若真动怒,再牵扯出更多事,怕是会要人性命的……”
在一旁掀车帘的屠苏听不下去了,忿忿道:“这谢璟老儿好端端的不在家养病,跑到陛下面前告得哪门子御状?”
“我杀他侄儿,他参我一本,有何不可?”宁晏礼倒似并不为谢璟所言惊讶,只是脸色极其沉冷,眼底阴鸷得像要杀人。
“谢仆射的死讯刚传回上京,谢司徒此番反应莫不是太快了些。”青鸾思忖道:“难道,他们因布庄的事情败露,早打算把谢仆射当做弃子?”
“连悉心培养多年的下任族长都能弃了,这谢璟老儿也真舍得。”屠苏嗤道:“大人,反正那谢璟老儿也是信口说的,陛下若是问起,大人就咬死说并不知情就得了!”
“大人日前方在东市封了谢氏几家铺子,这事谢司徒拿的出证据,想瞒也是瞒不住的。”青鸾凝眉道。
谢璟此番阳谋,因势利导,当真是把谢阮的死利用到了极致。
“大人可想好了要对陛下如何解释?”她见宁晏礼沉默,不知他打算如何应对。
此番他若因此失了李洵的信任,与淮南王府的局势很有可能会在瞬间被逆转,而且他自己也将处于极其危险的境地。
这是今日她第二次露出对他担忧的神情。
宁晏礼眸光微动。
车帘外阳光甚好,斜打在车厢内,落在青鸾淡绯的衣袖和裙角,显出一丝暖意。
“谢璟说的都是事实,我又能作何解释?”他平声道,上挑的黑眸里倒映着衣衫的红。
此局并非无解,不过是可惜了今日这样好的天气。
宁晏礼迈进昭阳殿大门时,适逢谢璟从殿内退下,二人迎面于殿外相遇,不由同时驻足。
“谢司徒终日抱病,当真是许久未见。”宁晏礼见了一礼,冷然说道。
谢璟年逾花甲,身形因常年汤药熬得消瘦,此时一身官袍挂在身上,风吹动衣襟两袖,显得摇摇晃晃。
他看见宁晏礼,堆着皱纹的脸上神色未变,丝毫看不出自己一手栽培大的亲侄儿的死,对他内心产生过什么波动。
“老朽常与药石为伍,久不问世事,不似怀谦正是年壮,还能为前程一搏。”谢璟捋着胡子道。
“此言过谦了。”宁晏礼道:“想我从前对司徒还是颇为敬重,然而不想司徒蛰伏数载,偏选在此时出山,着实让人意外。”
“自本朝迁都上京以来,谢氏便已远离前朝党争,却不想,日前又被无端卷入纷扰。”谢璟似是无奈笑道:“为了谢氏,老朽无能,也只好拼上这把老骨头了。”
“司徒老当益壮,莫要这般贬低自己。”宁晏礼给了他一个不冷不热的笑,“此番司徒‘痛失爱侄’,却找回了多年失散的‘爱子’,我见司徒,还不知是该说节哀,还是该说恭贺。”
“……”谢璟闻言面色陡变,“宁怀谦你……”
“我怎会猜到?司徒对‘族长’位置看得甚重,既能舍弃谢阮,便是寻得了更好的人选。”宁晏礼道:“先帝的老臣中,谁人不知旧都之乱时,司徒曾为‘大义’丢下了自己的幼子?”
谢璟愕然地看着他,身子一晃,脚下差点不稳。
少顷,他才站稳身子,咳嗽道:“老朽倒是小瞧了你,只是你此入昭阳殿,再出来时,怕就不会再有往日的光景了。一介寒门宦官,失了陛下的宠信,你还能掀起多大的风浪?”
宁晏礼无谓地笑了笑,冷道:“那便万望司徒身体康健,等着看我自此往后,究竟会是何光景。”
第82章 第82章
“哗啦”一声,案上的笔墨纸砚被一并掀落。
宁晏礼迈入昭阳殿的动作稍滞,紧接着就听到李洵对宫婢的责骂:“莫在朕眼前妨碍!滚下去!”
流萤连忙从香炉前收回手,伏地叩道:“陛下息怒!奴婢该死!”
“滚!”李洵摔出手中的佛珠,珠串在地面弹起,骤然崩断金线,二十来颗珠子瞬间如玉石炸裂,哗然蹦跳满地,滚向四处。
钱福趁机向流萤使了个眼色,示意“先退下去”,流萤却用余光瞥向香炉,显出一丝迟疑。
这时,一双玄色锦履踏过佛珠,从她身旁经过,循着绛色官袍长摆向上,那人袖下的指尖微微一抬,作出一个“退下”的手势。
流萤见之一愣,旋即攥了攥拳,端着香匣,躬身退了下去。
宁晏礼走上殿前,伏袖礼道:“臣,参见陛下。”
李洵抬眼,少顷,缓缓开口:“可知今日召卿觐见所为何事?”
殿中并无酒气,但李洵眼底却泛着猩红,这是动怒的征兆。
“恕臣愚钝。”宁晏礼道。
李洵看着他,抬手一挥,钱福立即呈上一折状书。
“看看吧。”李洵道:“这是司徒给谢阮列出的罪状,卿且看看,是否熟悉。”
钱福举着托案,把折子展在宁晏礼面前,暗中用口型比出四个字:从长计议。
宁晏礼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眸,扫过谢璟在状书上的诸多控诉,待钱福退回李洵身后,才道:“回陛下,这些,臣确已知晓。”
李洵闻言一嗤,神情逐渐狠戾起来,从齿间逼出冰冷的话音:“连你也敢欺瞒于朕!”
殿上一时静得落针可闻,侍奉在侧的宫婢和内侍纷纷垂头,紧屏着呼吸,生怕在此时不慎撞上李洵的视线,殃及自身。
在进昭阳殿前,宁晏礼对今日将要面对的最好和最差的结果都已有所预料,遂并不意外。
他闻言撩摆屈膝,面色平静道:“臣有罪,愿受罚。”
“好一句愿受罚。”李洵从殿上徐徐起身,垂袖看着他,嘴角因震怒而轻微颤抖着,“宁晏礼,朕如此信任于你,你却背着朕,包庇谢阮与淮南王府勾结的罪状。可知在朕心里,你比那谢阮更加可恨?”
“臣明白,臣辜负陛下信任,罪不容诛。”一颗佛珠硌得膝下生疼,他却一动未动,仍跪得笔直。
这份疼他要受着,并且得时时记着,待下手时才不会有半分犹豫。
“哈。”李洵仰头一笑,脸上再次露出凶狠的神色。
“唰”地一声天子剑出鞘,他提剑疾步下殿,钱福脸色一白,急忙上前拦道:“陛下!万万不可啊!”
“滚!”李洵一把推开他,剑刃指在宁晏礼喉间,神色开始狰狞:“母亲!舅舅!陈氏!还有前朝那些废物!一个个皆与他淮南王李鳌站在一处!如今连你一个残缺的贱奴也敢欺瞒于朕!你可知若非朕重用,你岂有今日?”
雕花窗柩的阴影投在宁晏礼身上,他眸光一黯,紧紧握起袖下的五指,胸中寒潮暗涌。
“陛下息怒!”眼见剑尖已逼出豆大的血珠,钱福急得冒汗,手脚并用爬到近前,对李洵道:“宁侍中在御前侍奉多年,三年前还曾挺身为陛下挡下一剑,此等忠心陛下怎忍杀之!此番疏漏未报虽然当罚,但却罪不至死啊!”
李洵闻言顿了顿,随即抬脚将钱福踹翻,“岂由你来教朕!”
钱福捂着胸口翻过身来,刚咽下血沫打算再度开口,就被宁晏礼暗中以眼神制止。
“臣罪无可辩。”宁晏礼说道。
他看向李洵,眼底静如深潭,而后伏身一拜,叩首于殿前。
颈间凝出的血珠滴在地上,细微的血腥漫入鼻息。
半晌,他又道:“但凭陛下处置。”。
青鸾倚在马车旁,看着宫门前来往的人,心里计算着宁晏礼进宫已有半个时辰,却仍未见屠苏传信出来,恐怕形势不算乐观。
她轻出了口气,只盼李洵盛怒之下,尚存一丝理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