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陛下让我一试。”
“宇文太尉在朝堂之中一向中立,抗拒党派之争。如今,任何一个朝臣前往,虽然是为陛下劝说,可无论如何,都代表了身后的势力。”她笑笑,攥紧了身上的大氅,“可我无权无势,虽然家父曾是罪臣,可那已过去良久,而我如今在陛下身边代表的便是陛下,还有谁比我更适合?”
萧临看着云夭眉眼中的笑意与坚定,更加确信了这个女人并非寻常困于后院的妇人,她有智慧,也自己的政见。
或许让她去试试,也未尝不可。
他简单“嗯”了一声应下。
“陛下。”
“嗯?”
云夭这次没有再躲避他的目光,“陛下,我实在没想到,陛下今日竟然愿意如此与我这罪奴推心置腹。陛下想要我的信任,我会努力的,虽然不知需要多久的时日,可是我对陛下的忠心,天地可鉴。”
她依旧回避着做他女人一事,可见萧临不再提及,她自然也不会主动再提。
他挑眉,依旧没有什么情绪道:“甚好。”
他看了许久的落日余晖,当他看回云夭时,忽然道:“朕赏你的耳铛为何不戴?”
云夭抬手摸了摸空荡的耳垂,说不出由,便只能随意找了个借口道:“那玉耳铛太过珍贵,平日许多杂活,我实在担心给碰坏了。”
“你是朕的近侍,杂活让其他宫女去做便好,何须你事必躬亲?”他语气中有些不满。
云夭此刻有些心虚,又有些尴尬,忽然想到自己还带了东西。便立刻从怀中掏出一小包,朝着萧临递去。
“这是何物?”
“桃花糕,宫人送我的,我尝过,还不错的。那日驰道上,陛下还未能尝到,今日便又带了来。”她献宝一般,将油纸扯开,不多,看起来却很好看。
她按照往常流程,用银针试毒后,才将其递给他。
萧临蹙眉讽刺道:“朕乃皇帝,何好东西没有,会稀罕这等宫人的低劣糕点?”
云夭心底叹息,果然即使他突然与自己推心置腹,他依旧还是她熟悉的那个萧临,高高在上,不可一世,说话难听。
她正想收回手时,他忽然将其从她手心拿过,塞到自己嘴中,又评了一句“难吃”,说完后,将她手上的桃花糕全吃了个精光。
这个别扭的男人……
吃完后,他接过帕子将嘴角擦净,命令道:“既然如此,竹林小院便别住了,搬来玄武殿。”
她住得如此远,生了重病竟也是许久后,他才从福禧口中知晓。住得近,看着安心点。
“为何?”云夭却是不解。
“你之前不也住凝云阁么?”萧临随口反问,“况且,你想为朕出谋划策,不住近,难不成让朕每日派人去宣你?朕可没那么多时间精力。”
听他说的有,云夭没有太过犹豫,便应了下来。
随着天色暗淡,承天门上也越来越冷,站了许久,云夭有些酸疼的扭了扭脚踝,看着还在欣赏落日的萧临,问道:“陛下,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他一瞥她,冷不丁道:“你在太极殿前看这边,不就是想上承天门又不敢上吗?朕亲自带你来,你不多待待。”
云夭实在无聊,没心情再待下去,“陛下,我在殿前只是无意看看,并不想上来。”
“你……”萧临有些气急败坏,总觉好心喂了狗。
他不再与她多话,直接拉着她往城楼下走去,步子有些大,让她踉跄了一番又心惊胆战。直到彻底回到地面后,她才终于松了口气。
萧临却立刻放开她的手,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云夭心烦地甩了甩刚才被他捏疼的手,看着他远去的背影。
实在不解,这个男人怎的一会儿一个情绪,气性就这般大,真难伺候!
不过,她原本烦乱的心结,此刻竟因他几句话后,便轻易解开。
嗯,也不错。
……
翌日,云夭和徐阿母便在福禧的安排下,搬进玄武殿偏殿之中。宫中见风使舵之人一改之前脸色,忽然为之前的行为心惊胆颤起来。
尤其见到,云夭除了早朝基本都跟随萧临身边,在两殿间同进同出后,更是担忧哪日自己便如张公公那般彻底消失。
太极殿内烛光葳蕤,福禧将今日的奏章呈上书案前,云夭跪坐一旁静静磨墨,看着萧临眉头紧锁,当看了四五份奏章后,直接用力将其扔至桌面。
“陛下,怎么了?竟如此恼怒。”云夭好奇道。
萧临一瞥她,将案上奏章递到她手中,她接过展开一目十行地看过,一边听着萧临道:“宇文老头常年本就身体不好,年纪大了,他犯了疾,这些时日已难以行走。结果他儿子在外面,竟随意造谣说朕对他用了刑,才导致无法正常行走。”
云夭看完后将其放回书案之上,问道:“陛下准备如何处置此事?”
“造谣生事者,本就该死!他不是说朕用刑了么,朕看,应该直接将宇文老头和他儿子的腿一起打断。”他转眼一看云夭眼中那副眼神,立刻又改了口,“可……却非长久之计。”
她为萧临添上一杯桂花水,他接过后饮下,稍微压制住了心底怒气,继续道:“朕准备,放了宇文老头。”
云夭笑笑,“陛下英明,此乃谣言,以太尉的性格,虽然不喜陛下,却也不会随着造谣者污蔑。他若出狱,定然会亲自解释清楚此事。”
“嗯,只是这老头实在事儿多,烦人的紧。”他自上而下,看向重新拿起奏折认真看着云夭。自那日与她说开口,她似乎温顺了不少,今日也终于戴上了那副桃花玉耳铛。
桃花精致小巧的盛开在她耳垂下方,两相颜色融为一体,果真适合她。一股淡淡桃香袭来,他有些疑惑,她这是每日都在用桃花香蜜沐浴?
萧临喉结上下滚动一番,撇开视线,随意寻了话题问她,“你打算何时去与宇文老头谈话?”
“待陛下下旨,放他出狱的前一刻。”云夭仰头,见到他眼中的神情时微怔,眨了眨眼睛,见他躲开视线后,又继续道:“嗯,在陛下下旨前,还需做几件事。”
“何事?”
“民间不仅仅有拥护宇文太尉者,还另有人被推动着发酵流言,皆利用陛下宫变,以及……强抢民女之事作为噱头。”
说到此处,萧临便开始头疼,无奈道:“朕未强抢民女!”
“好,好,我信……”
云夭见他不愿承认,又不解释,便不在追究,继续道:“既然没有强抢民女,这一条便极好破解。只需与剿匪一事相关联便可,毕竟两件事发生于同一日,而剿匪确实利民。所以对外可宣称……陛下深夜令禁军入民宅,乃是抓捕与山匪有关的犯人。”
萧临点头道:“嗯,这样一来,不需多说什么,那些当夜被抓出来的女子家中,为了撇开与山匪关系,自会为朕在四处解释,当夜抓出来的女子,皆完好无损地被送回。”
“嗯,至于宫变之事么?”云夭朝着殿门口方向扬了扬下巴,“便用星象来说,让钦天监随意算出一紫薇更迭,道皇权交替乃是上天旨意。如今民间皆是信奉鬼神者,与其解释陛下与太上皇的关系,还不如用这种玄乎的风水天象让他们闭嘴。”
“等解决了这两个源头,将此传到太尉耳中,到时说服太尉之事,便已达五成。”
“好。”
萧临点头称是,最开始被那奏章弄得心烦意乱的心神,也渐渐因为她柔软悦耳的声音而平静下来。
他发觉,云夭在许多政事上,见解虽不成熟,都是些小聪明,却能想出一种兵不血刃的有效解决方式。他忽然想起曾经在白道驿时,她便是用了一幅没画眼睛的《鹤居图》,便虏获了见惯美色的太子。
或许是因为,她比他更加深谙人心。
若是他来处置此事,也许不会这么多废话,直接将反对者杀了便是。自古以来,暴力统治,一向都是最快最有效的手段。
不过,看她满眼放光的模样,便让她多参与参与朝政,这点纵容他还是给得起。
……
既然民间想到利用说书之人来制造流言,那云夭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她亲自出了一趟宫,寻了两家客流量最多的茶楼,高价找了几个说书人将萧临剿匪之事一番渲染。
而后又是官府下布告,宣告曾经禁军深夜入室乃是为了抓捕女山匪,只是如今仍未抓到,若是举报,皆有白银做赏。果不其然,曾经被抓走的女子们为了避免自己又被误会为女山匪,纷纷主动为萧临辟谣,说是那夜只见了圣上一面,便被放回了家。
唯一令云夭没能想到的,便是那群见过萧临的女子,开始大谈特谈当今天子容颜之俊美,在说书先生加持下,萧临竟获了大兴城女子们的倾心。
可惜天子与庶民的阶级差距,让她们只敢脑中想想。
另一边,除了钦天监外,大兴城也出现了一游走四方的高僧,在传教时说,菩萨托梦,当今圣上乃天命所归,今圣必得继位,否则大邺必有灾殃。高僧名誉颇广,众人自然皆信。
当然,这所谓的高僧与托梦一说,都是云夭所备。
万事齐全后,云夭终于入了一趟天牢。
正值夜色深沉之际,牢狱之中火光鼎盛,狱中牢房皆塞满了因文字狱而被抓捕之人。一间牢房便住下十人之多,实在拥挤至极。
而宇文太尉本就位高权重,又是此次犯人之首,便被单独关押于最靠里的囚室之中。
狱卒将门打开后,便退了下去,宇文太尉正盘腿坐在案前闭目。他一头白发,有些许临乱,脸上是岁月雕刻后的沧桑,即便身在囹圄,如此看上去,也依旧带着鹤骨松姿。
云夭前世见过他,但从无交集,当她走到他正前方时,他才睁开眼睛抬头一瞥。
她立刻退后两步,朝他行大礼,而后跪坐下来,直视着宇文太尉笑笑。
“你是何人?”宇文太尉见她不说话,便率先开口询问起来。
云夭柔声恭敬道:“小女云夭,圣上跟前近侍。”
“云……”宇文太尉半阖着眼思索一番,又再一次闭上双眼,“若是你想替皇帝来老夫这里做说客,那你回吧。”
“大人都不听小女一言吗?”
“当今圣上无德,老夫有老夫的傲骨,定然不会与此等无义之辈同流合污,你走吧。”
云夭沉默良久,而后忽然讽刺一笑,道:“儿时曾听闻罪父言,宇文大人忧天下万民,我也以为大人一生清正。却没想到是我错看了,原来大人也不过是一沽名钓誉之辈,是个只在乎自己,而置万民于水火的反贼罢了。”
宇文太尉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终于睁开眼睛,看着云夭不带丝毫心虚,万分不解。
云夭不在乎他的目光,继续道:“大人果真在乎天下?”
“自然,老夫从不在意拥护谁为君主,只在乎谁能利天下!”他语气沉稳,对云夭的话有着恼怒。
云夭反问道:“如今太上皇在仁寿宫病重,甚至已无法下地。那大人不想拥护当今圣上,究竟想拥护谁?前晋王萧庶人?还是前朝宇文氏?又或是江南前卫国贵族恭顺候?”
此话将宇文太尉问住,竟不知如何回答,只是硬着脖子道:“现在龙椅上的皇帝,暴虐无道,残忍嗜杀,实在不是明君。如今大兴文字狱,这天牢中已都塞不下人!”
“所以呢?所以太尉大人认为谁适合做这天下之主?”
宇文太尉躲开视线,没有看她,却是在认真思考起她的话。
云夭则不想给他时间,直接道:“前晋王萧庶人,为人懦弱愚昧,此番从蜀地自立为王造反,皆是由他人怂恿,对下面之人的话听之任之,只一傀儡。大人是想推举傀儡上台,而后自己当那挟天子令诸侯的宰相,重复前朝宇文氏篡位之举么?”
“自然不是!”宇文太尉有些生气,“可当今文字狱……”
“文字狱不是大人一手促成的么?”云夭直接打断他的话语。
“什么?”
云夭道:“大人明知自己声望,却无丝毫顾忌,随意胡乱出口。‘相鼠有皮,人而无仪’,或许大人说出此话的目的不在于天下动乱,可说出此话后却造成了天下动乱。大人便是知晓自己的话语重量,才更应在出口前多思虑才是。”
“当今圣上或许是暴戾了些,可大人只看这一方面,却不看当下局势。我大邺北有突厥,西有蛮夷,南有前卫国虎视眈眈。此时若是换成一懦夫君主,那大人该担忧不是内政酷刑,而是我大邺是否还会存在,好不容易统一的中原,是否再一次分崩离析,民不聊生。”
宇文太尉哽住,三朝元老,此时在一女子面前竟无丝毫还口之地。
云夭不再多说,直接将怀中的圣旨直接拿出,放于案上,而后起身道:“大人说圣上无道不仁,可圣上依旧赦免了你,以及千千万万因你而反的百姓。大人却因执着于那简单的几句话,以及自己的名声,置那些跟风者生死于不顾,置江山社稷于不顾。”
“究竟谁才是无德之辈?若数年后,群雄并起,分裂我大邺疆土,致大邺灭亡,万民百骸,那今日的宇文大人,也对此出了一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