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临手心不断出汗,还忍不住颤抖,好在他藏得紧,云夭并无一丝察觉。
她闭着眼睛,深呼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再吐出,笑道:“正好,我今日也有话想与你说。”
萧临一怔,点点头,面上情绪不显,心底却暗自窃喜,猜测着云夭可能要对自己说的话。
他们相处这么些时日,从大兴城西巡至敦煌郡,她又不顾性命地带来援军,与他共同翻越祁连山。
这些时日的相处,虽然两人什么都未做,可却也是日日同床共枕,他受伤解毒,她皆不离不弃相伴在侧。
她莫不是……也对自己动了心,和他一样在这些天忽然意识到此事?
想到此处,萧临更是心慌起来,呼吸有些急促,却努力将其稳住,“你想说的是什么?”
第49章 属意的郎君
篝火的火光从远处传来,微微照亮了山头的野花群。夜风寒凉,吹过后,那野花们皆在不安地晃动着。
云夭将目光从远处的篝火收回,看向他,“嗯,那我先说了啊。”
“好,你说。”萧临扯着一旁草地上的野花,放倒鼻尖轻嗅着,压下嘴角的笑意,发觉似乎这花都没有云夭身上那股桃香好闻。
云夭道:“我想着你的伤好得也差不多了,我们在此地待了许久时日,如今也不知大邺境况如何。今夜祖灵节结束后,我们便回大邺吧。”
“嗯,你说的是。”萧临对此自然赞同,“我也想着快些回去,如今太后贺氏定然在京师有了动作,给她的时间也差不多了,是该回去主持大局。”
云夭点头,紧接着道:“我们从认识到现在,从榆林到大兴城,又到河西走廊,经历颇多。这些时日,与你相处的久了,我发觉,自己竟渐渐没将你再当成,曾经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也似乎更加了解了你。”
“说实话,我曾经……是极为惧怕你的,有许多话都只敢藏在心底。可如今,我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不一样了。”
萧临心头一紧,扯着野花的手指颤抖起来,心似鹿撞,带着难以言明的期待。
他急忙悄悄摸了摸自己袖下,确认带了手帕。等她说完,他若再说,将她感动哭了,便先用手帕给她擦泪,这样不显得太过唐突。
云夭抿唇,笑着继续道:“所以,我想说……等大邺安定下来,陛下能否予我以平民之身,让我离开大兴城,去到民间,过上简单平凡的日子?”
萧临定住,没有回话,只是定定看着她。
云夭凝思片刻后,又道:“在这部落的这些时日,这平淡的生活实在太过奢侈。说实话,我实在羡慕。或许未来,若能寻到一平凡郎君,无需太过出色,也无需家境殷实,只要能安稳过日。”
萧临在讶然中沉默,而后问道:“在大兴宫的日子,不好吗?”
云夭一愣,她并未觉得大兴宫的日子度日如年。可自重生后,便觉得疲累至极,她努力扭转着大邺的局面与未来走向,可说到底,她也只是个为了活下去的凡人罢了。
这一世,她不想再求锦衣玉食,经历过这些天的平淡后,她真的极为羡慕,终于对未来有了盼头。
若能活下去,她不想再那般疲累。
她垂眸,暗自看了一眼萧临腰间被藏住的玉佩,他从未摘下过。
“并不是不好,只是有些累。我所求,也只是大邺风调雨顺,百姓幸福安康。未来等陛下封了韦婕妤为后,便可夫妻和睦,陛下也能幸福安康。而我,也能寻到我属意的郎君。”
属意的郎君……
萧临藏匿的双拳紧握,用尽全部力气,才克制住自己想要摧毁一切的恶念。可取之而来的,却是被潮水所淹没的窒息。
他看着她身上那件特意找到的白毛披风,自己所有的预想,似乎都成了笑话。
云夭有些心虚,又道:“我知我所求不易,因着我家父身份,涉及谋逆党争。可我自觉一心为陛下殚精竭虑,哪怕豁出性命。于是今夜大胆,这点卑微心愿……还望陛下恩赐。”
萧临忽然感到有些喘不过气,有些不可置信问道:“所以……你选择留在我身边,成为我的谋士,一心出谋划策,皆是为了……大邺江山?”
或者说,皆是为了能够从他这里获得脱离奴籍,脱离皇宫的机会。
云夭完全不知萧临心底的想法,有些不解,“陛下最为在乎的,不正是大邺江山么?”
萧临不动声色,没有任何反应。
只是忽然察觉,在四周无人的地方,她对自己称呼,又变回了恭敬的“陛下”二字。
好像那“五郎”,真的只是自己的镜花水月,黄粱一梦。
云夭怕他生气,又立刻道:“陛下无需现在应我,我自知这祈求并不容易,怕是会受到朝中众臣的猜忌。只是先提提罢了,还是得等着时机成熟。”
萧临依旧没有任何反应,也不再回话。
云夭看着他面无表情的脸,喊了他一声:“陛下?”
“嗯。”萧临这才回过神,看着云夭,嗓子眼似乎卡住了东西,吐不出,咽不下。
他一直不知,原来她根本不想留在自己身边。
本准备好的大段话,此刻一个字也说不出。如今的场面完全不在他的预料之内,他不想放她离开,他能如何呢?
他停滞许久,只是又“嗯”了一声,点头道:“你说的是,此事或许会引起朝臣反对,不好办。”
朝臣的想法,他何时在乎过?他想做的事情,哪怕立这样一个女奴为后,只要他想,他可以冒全天下大不违去做。
可她不愿。
从一开始便不愿,这两个字她曾经也说过好几次,如今他不想再听到。
他垂眸,脸上依旧面无表情,双拳攥到发疼。
既然为她脱离奴籍,她便会离去,那若是永远将她限制在奴籍之中,是否便永远不会离开他了呢?
云夭了然点点头,“对了,陛下说今夜有话要与我说的,是什么话?”
话音一落,远处天际忽然一亮,紧接着是巨大爆炸声从空中传来,云夭转头看去,没想到竟是烟花。
那烟花与她曾经见过的完全不一样,当升空炸开后,成了一朵朵粉色的桃花,再慢慢消失,一朵接一朵,留下无尽遐想与思绪。
云夭心头一震,吃惊道:“这地方怎会有烟花?好美啊!”
萧临没有看远处的烟花,只是看着那粉光照映在她的脸颊,闪烁着,细品着这极近美丽的烟火色,可心脏却一点点抽疼起来,甚至比之曾经藤条抽打在皮肉上的更疼。
他看了她很久,才转头一瞥空中漫天桃花,冷淡道:“哦,不过是突厥从大邺带走,大可汗分发下去,没有人要的烟花罢了。今日祖灵节正好,活跃活跃节日氛围。”
“我们运气真好,在这里还能见到这么漂亮的烟花。”云夭抿着小嘴,笑得甚是欢喜。
萧临将目光重新落回她的侧脸,逐渐收起思绪,他发现,自己错了,古娜也错了。
他太过自负,自以为这些时日的经历,会让她如同他一般上心,可是她并没有。
他怎么就……变得如此畏首畏尾,懦弱到连自己亲手为她做了烟花都不敢说出?
云夭观看着美景与烟花,陆陆续续开始说起话来,闲聊着最近她帮着巫医做的那些事儿。萧临看着她,似乎听得极为认真,可实际上,他一个字都未能听进。
他满脑子只剩下,她想离开,她不喜欢他,她留下的目的都是为了脱离奴籍,为了狗屁大邺江山。
“陛下?”
“陛下?”
云夭喊了他许久,他才突然回过神,“嗯,怎么了?”
他发现,今夜的他格外嘴笨,什么话都不会说。
云夭眨眨眼睛,道:“烟花放完了,我们回部落了吗?”
“……嗯。”萧临又是半晌只蹦出一个字,捏了捏拳,而后才慢吞吞起身,将白马拉来。
云夭看着有些不对劲的他问道:“对了,陛下不是说也有话要说吗?刚才竟然被烟花打断了。”
萧临牵着缰绳停滞在原地,转头看向刚才绽放过桃花的夜空,如今已经恢复了一片漆黑,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
“哦,没什么。”
“没什么?”云夭不解,“那为何刻意来此地说呢?我以为是什么大事,所以你才老提醒我,还特意避开他们。”
“哦。”萧临紧了紧手中的缰绳,“我要说的,就是祖灵节结束后,离开之事……”
“原来如此。”云夭点头了然。
见他牵马过来,她无需他帮助,主动自己翻身上马,而后等着他,可见他又是愣在原地不动。
“陛下?”
“哦。”萧临面无表情,语气冷淡,顿了片刻,便也利落翻身而上,手臂环过她,拉过缰绳,同来时那般,驾马往回而去。
只是回程的他未再如曾经那般死死桎梏住她的细腰,而是放松了许多,留出了一丝空隙。
随着马蹄踏过,远离那山头后,身后的野花越来越远,越来越稀疏,直到彻底消失不见。
回到牙帐后,其他部落中人也陆续回了自己牙帐就寝歇息,一边感叹着中原的烟花。萧临将云夭送回帐后,便转头离开。
“五郎?你去哪儿?”云夭刚将床铺铺好,却见他要走,不解喊他。
他停下脚步,听着那鹂语般的声音唤他“五郎”,却没了最初那种心悸,反而竟是破碎之感,心更痛了。
“哦……我还不困,想出去走走。”他背对着她,没有转头,语气很淡。
云夭颔首,以为他因着明天便要离开,有些不舍,所以想逛逛,“好,那你早些回来休息。”
萧临道:“嗯……你先睡,不必等我。”
说罢,他便头也不回地直接掀开帘子,离开了牙帐。
云夭站在床榻前,一阵恍惚,她感到他今夜似乎不太高兴。
第50章 困住一个身在奴籍的女人……
部落中的篝火已熄,还残留着黑烟,众人皆已沉睡就寝,四处夜深人静,白日的欢声笑语似乎如烟花一同散去。
萧临漫无目的地四处走动着,见帐外台子上还剩着不少今夜剩下的烈酒,他随意从中拿上一壶,走到一处远离牙帐的地方坐下。
拔开塞子后,猛地灌下一口,却被呛得咳了出来,没想到竟还呛红了眼睛。
明明多年征战,他喝过各式各样的烈酒,可不知从何时开始,他愈发不喜,只怀恋在大兴宫的桃花酒。
不知是从何时起,他习惯了她的陪伴,他自以为她会陪伴自己直至终老,直至入皇陵。
他低着头,忽然想起了凝云阁的那夜,云夭拿出桃花酒,还为他跳了一支清商乐舞,极尽人间美丽。
又想起敦煌郡外的疏勒河畔,当他扒开尸体时,看到满身是血的姑娘,手持利剑,从没见过一个女人如她这般,勇敢而又坚强。
他双手有些无法控制地颤抖,痉挛。原来男女情事,竟能叫人如此心痛。
萧临将一壶酒大口喝完,直接躺倒在草地上望着天际,原野之上的星河似乎永远比城中美丽繁华,极远之处似乎能听到隐隐约约的狼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