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嘉西却觉得自己的体温在逐渐流失,她好像变成了一滩泥水,淌到地上,淌到河里。
“桉姐。”她的情绪没有支点,开始毫无征兆地流泪,“我不太舒服。”
郑嘉西已经出现躯体化症状了,周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心理问题了,她要求郑嘉西即刻入院接受全面检查。
她果然病了。
医生配了药,药有适应期,刚开始极其痛苦,食欲下降,嗜睡呕吐,郑嘉西一度想放弃,这个过程十分艰难,要把这滩淤泥扶起来,慢慢堆砌,慢慢塑形,至少能保持一个直立的姿态。
适应完药物方案后,她又重启了心理治疗。
因为友情这层关系,周桉已经不再适合做郑嘉西的咨询师,她转介了一家纽约的心理诊所,咨费略高,但足够专业。
和心理咨询师一周一次的见面变成了郑嘉西唯一的出门动力,从心慌抗拒到慢慢接受,她开始尝试恢复与外界的沟通。
在精力允许的情况下她开始增加一些健身项目,除此之外她还参加了一些听起来就很荒诞的聚会,比如集体冥想和讲鬼故事大会。
聚会内容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汇集了形形色色的人和千奇百怪的人生,偶尔让自己置身于一个陌生庞大的社交群体,当一回生命的旁观者,郑嘉西觉得这是一种能让自我感受变得渺小的方式。
她就是在讲鬼故事大会上认识上官老太太的。
这样的活动当然是年轻人居多,上官太太的出现让很多人拍手称赞,郑嘉西也对这位精神矍铄的老太刮目相看,她讲的鬼故事尤其出彩,不仅有画面感,还将中式恐怖发挥到了极致,连续拿下好几场冠军,都是中国人,一来二去,见面的次数多了,两人也互相打起了招呼。
最让她肃然起敬的一次,是上官太太在街头遭遇流浪汉辱骂时撑着拐杖十分淡定地竖起了一个中指,外加一句经典国骂。
七旬老太,朋克行为,郑嘉西觉得她的精神状态十分美丽。
某次聚会结束后,一老一少在街角的咖啡吧里聊起了天。
“所以您已经移民十多年了,现在是跟女儿住在一起吗?”
“对,我女儿都四十多了。”上官太太突然露出一种惆怅却又幸福的表情,“她是不婚主义,我是独身,我们娘俩相依为命。”
郑嘉西不知道这样问算不算失礼:“所以,您先生……”
“死啦。”对于上官太太来说,这并不是一件不可言说的事,“我们十五岁认识的,二十岁结的婚,一路走到中年他却变心了,我发现他出轨后就果断离了婚,宁可什么都不要也要带我女儿走,我女儿很争气,出国之后把我接了过来。”
她又笑着指了指自己:“我也很争气,零基础开始学的英语。”
“收到他去世消息的时候我其实挺惊讶的。”上官太太说的是她前夫,“孤独死知道吗?他心脏病发作一个人死在房子里,被人发现的时候都臭了,样子不太好看,本以为离了婚他的日子能过得风生水起,没想到啊,也就这样。”
提起有关于人生的话题,上官太太的感悟很深刻却也很简单。
她说爱情亲情都一样,好的时候往死里好,恨的时候也往死里恨就行了。
“给你看点开心的东西。”
上官太太打开了她的相册,满屋子都是她养的猫,每一只都取了名字,最老的那只英短叫Jimmy,已经十三岁了。
看到猫郑嘉西就想起陈森的朋友圈。
这人最近的更新频率特别高,主角也是一只猫,但不是赖庆芳,郑嘉西观察了好久,终于确定猫的身份。
居然是那只在张简洋洗车店门口流浪的白猫,陈森真的把它收养了。
因为这只猫,从来不在朋友圈露面的人也有了照片,是个自拍的角度,距离拉得很近,男人戴着黑色鸭舌帽,眉目都压在阴影里,只能看清高耸的鼻梁和紧抿的薄唇,以及抱着猫的那只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
好笑的是那只猫并不配合,估计是拍照的时候在狠狠抗拒,猫脸都是模糊的,独美的只有人。
分别的这小半年两人其实很难得聊天,时差,距离,以及都在克制,都在努力不崩盘的情绪,谁都没有主动说过思念。
郑嘉西不知道陈森是不是在给她时间,她也不敢说什么让对方等待的字眼。
至少现在的她不敢。
那天是年末的最后一天,北半球陷入了冬季,纽约下起大雪,郑嘉西喝了口热茶,给那张照片点了个赞。
第63章
“放松全身,控制呼吸,集中注意力,现在你要感受的是意识从头顶开始,慢慢往下流动,来到你的脖子,然后是肩膀……”
“脑袋里有杂念怎么办?”
“别担心,不要紧张也不要抗拒,保持呼吸的节奏,慢慢融化成你身体的一部分。”
这是郑嘉西练习冥想的第五个月,跟随着冥想师的引导培养知觉,寻找自我意识,在某些时刻会产生超脱的痛快感。
但凡人短暂地拥有神性也终究是凡人,不可能完全摒弃脑海里的杂念,正如此刻,离开疗愈室走出大厦,她要面对的还是一个现实世界。
手机开了静音,郑嘉西错过了薛一汀的电话,对方留言告诉她,郜云那套房子终于找到买家了。
买房的是对退休老夫妻,话少不磨蹭,一口气付清了全款,他们想整屋装修,问到了房子里那些老旧物件的归置问题。
郑嘉西表示统统不要,扔掉或者送去旧货市场都可以,老夫妻说那架钢琴品质不错,调好音还能继续弹,处理掉怪可惜的。
这些也是恼人的杂念,郑嘉西不多想也不空想,干脆让薛一汀把钢琴和房款都捐了,就捐给郜云当地的福利院。
薛一汀觉得自己也挺超脱的,事到如今,这位“世外仙人”的任何举动都激不起他半分讶异,只能依言照办。
周末是福利院的开放日,薛一汀约好时间把钢琴和捐赠物资都送上了门,至于那一百多万善款,在征询郑嘉西的意见之后,他用“茉莉”这个化名直接打到了福利院的账户上。
开春时节,郜云的景色美不胜收,因为森林覆盖率高,放眼望去都是一片苍翠欲滴的绿。
薛一汀停留了两日,处理完所有事情他也终于有空在这个小城里好好逛一逛。
这一逛就逛到了原野电竞。
前台貌似换了人,是薛一汀没见过的面孔,他递出身份证,随口问道:“你们老板在吗?”
小妹瞄了他一眼:“您认识我们老板?”
“认识啊,陈森对吧?”
小妹努努嘴,也不惊讶:“森哥不在喔。”
“他去哪儿了?”
“去外地了,要不您打电话问问。”
小妹口风紧,半句话都不愿多说,登记完信息就把身份证还给了薛一汀。
水吧那头突然传来一阵呼喊:“阿婷,你快把耳朵抱走啊!又在这里乱抓了,包装袋被它抓得全是洞!”
耳朵??
薛一汀顿时露出疑惑表情,转眼就看见一抹白色影子正朝着这头疾速奔来,那个叫阿婷的小妹动作也快,三两下就拎住猫的脖子,一把摁在了怀里。
猫的脾气挺大,扭了几下脑袋很不满地“嗷”了一声,薛一汀盯着问:“这猫叫耳朵啊?”
“对。”
他摸摸自己的耳朵:“这个?”
“是啊。”
“……这猫是你们老板养的?”
阿婷点点头,觉得这人的问题多到奇怪。
薛一汀觉得“耳朵”这个名字更怪,盯着看了一会儿之后对准那只猫连拍了好几张照片。
……
陈森又去了颐州,他和大学导师见了个面。
计算机系的管教授,如今也是颐州大学和泛亚联合智能实验室的主任,两人是在智创开发者论坛碰上的,陈森兑现自己的诺言,过完年找了个合适的机会登门拜访。
管教授是个爱才惜才的人,见到曾经引以为傲的学生,他既欣慰又感慨,这一聊又是停不下来的忆往昔,关系较紧密的那几位校友得知陈森去见了管教授,二话不说立刻攒起饭局。
三字打头的年纪也是一道分水岭,成家立业似乎是这个阶段最紧要的关键词,同级校友里混到行业顶尖的不在少数,可担得起传奇二字的,还得是当年的宋祈然和陈森。
眼下宋祈然是没有时间到场的,陈森自然成了话题中心。
觉得他神秘的也有,对他感到惋惜的也有,是人就免不了被拿出来做比较,陈森没有过多解释,对任何看法都是照单全收,要论心态,他称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
饭局结束的时候管教授单独找陈森提点了一句,泛亚实验室开启了人才储备计划,将面向全社会扩招。
他是个直言不讳的人,玩笑说当初的OCGame组合之所以能成功,是因为两人的搭配绝妙,宋祈然是个天生的商人,而陈森绝对是块潜心搞研究的料子。
隔天陈森就收到了人才计划的宣传目录,看这一唱一和的架势,很难不怀疑这是针对他准备的一出双簧。
回到郜云,陈森先去了趟原野,他不在的这几天时间里,耳朵俨然成了网吧的吉祥物,猫喜欢趴在前台,谁走过去都要逗两下。
可能是流浪经历带来的影响,耳朵的警惕性很高,脾气只能算一般,陈森刚接回来那会儿是养在古樟街的,带小院的房子很难做到彻底圈养,猫的领地意识强,赖庆芳来串门时它们总要掐架,虽是后来者,但耳朵一点都不肯让步,哪怕是做了绝育,脖子被套了伊丽莎白圈都要跟赖庆芳一决高下。
赖阿伯摇头说一公一母都去了势,这下是想当亲家都当不成,为避免两败俱伤,陈森只好把猫放在店里养一阵。
在网吧混得风生水起,白猫也要被客人摸成灰猫,耳朵对宠物店十分抗拒,陈森干脆把它带回城北的家里亲自上手。
猫洗完澡送进烘干箱,他也回卧室换了身干净衣服。
衣柜左侧放的全是郑嘉西的私人物品,担心积灰,陈森还分门别类地用收纳箱装起来,她是真的落了很多东西,包括那个像“小老鼠”的抓夹。
她离开郜云之后,陈森几乎不会在这边留宿,如今再看到这些东西,某些物是人非的空虚感又慢慢涌了上来。
不是歇斯底里或者抓心挠肝的折磨,而是一种又淡又缓的侵蚀。
还顾不上感怀什么,客厅那头传来了一阵极为猖狂的猫叫声,陈森关好柜门,用见怪不怪的语气问了一声:“又怎么了?”
只见耳朵用前脚不停扒着烘干箱的门,似乎对窄小的环境十分不满,气得半个身子都直了起来。
陈森关掉电源检查,这才发现是猫尿在里面了,他十分熟练地抽出隔板,洗净擦干之后再打开消毒模式。
养宠物不是一件脑子发热就能坚持的事,耳朵的到来也把陈森的耐性一点点磨了出来,正如此刻,还湿着毛的耳朵已经躺在了茶几上,所过之处留下星星点点的斑驳水痕,陈森也只是淡然地盯着它,没有一句责骂。
手机落在浴室台盆上,洗手的时候陈森才想起来去拿,他刷了刷微信,看见朋友圈的状态栏上多了一条新评论提示。
那枚小红点就是一只推倒多米诺骨牌的手,让陈森自以为是的淡然变成一场笑话,他微微乱了呼吸节奏,在耳朵的最新照片下面看到了评论内容。
五分钟前,Jacey:【养猫了吗?】
两人有多久没联系了,上次对话还停留在那句简单的“新年快乐”,她难得回他消息,偶尔会给他的朋友圈点个赞,但主动评论还真是头一回。
陈森毫不犹豫地回复:【对,收养的流浪猫。】
纽约时间的凌晨两点,郑嘉西又失眠了。
卧室漆黑,她坐在床上,四周是凝固般的寂静,若不是能听到自己轻而缓的呼吸声,她真要怀疑自己也化成了一团空气。
陈森又回了一条:【还不睡吗?】
几个字像丝线一样缠住郑嘉西的心脏然后绑紧,许久过后她才打字:【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