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很在意老师的心血,但如今这个时代,各行各业都面临马太效应,能依附柳世这样的航母,反而是一件好事。”
程音将信将疑。
“知知难道不相信我?”
她斜睨他,18楼的季总风度翩翩,生就一副令人信赖的样子,在她眼中却是一团看不透的迷雾。
“你是老板,你说了算。”最终她如此道。
季辞将程音送出了办公室,脱力地倚在门上缓了很久。
他的额头所抵之处,热气在玻璃门板上积了一小片灰白的雾,最近这具身体越来越拉垮,情绪波动一大就容易红温。
他一路走一路解衣扣,进盥洗室里冲了五分钟凉——其实凉水的用处不大,只能临时性地缓解焦躁,更好的方式是长时段的有氧运动,通过排汗将多余的能量疏发。
但今天他没有时间去健身房,程音太过聪明,比他料想得更快发现了柳世的猫腻,他需要提前约见赵奇。
那个只要一见面就会唾他一脸的男人。
赵奇这次倒是没有唾人,他像蜻蜓甩籽,甩了季辞一脸的嘲讽。
“唷,是什么让尊贵的季总大驾光临?让我想想,肯定不是为了我这个不成器的师兄,不然怎么十年都不见你出现?”
“大师兄,你还是骂我吧,”季辞苦笑,“这么说话我不习惯。”
“骂你都嫌脏了我的嘴,别特么以为我不知道,羲和东山再起,你又想起你爷爷了?”
这便宜占的……
季辞笑着摇头,欣慰地环视周围——程音会挑地方,物业也选得好,行政管得井井有条,新公司的职场整洁明亮,实验室小而精当,和当初那栋小破楼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这么个小公司,我还真未必看得上。”
嘴上他却这么讲。
赵奇气得差点往他头上扔茶杯,被季辞一句话阻止——他这脑袋可金贵,算的上是羲和唯一且不可再生的知识产权载体。
“你的0号受试人,是不是还缺最后一批实验数据没给?”他微笑道。
赵奇的茶杯直接落地,在吸音地毯上摔得囫囵乱滚。
“你……你怎么……”
“我怎么知道知道羲和最大的机密?我还知道,你们在半年前遇到了怎么都通不过的技术瓶颈,最终是靠程老师的实验笔记,才度过了难关。”
“你……啊……”
赵奇看季辞仿若在看妖怪,一时疑心他在自己身上装了窃听器,一时怀疑核心团队出了不得了的叛徒。
可那张实验笔记,是有人用匿名邮箱背对背发给他本人,再没有第三人知情。
当时赵奇想破脑袋都想不出到底是谁从哪里得到了这样一张笔记,只能诉诸玄学,相信来自于他导师的在天之灵。
“电化学阻抗谱的初始实验结果,是那页笔记的内容,用蓝黑钢笔书写。电化学阻抗在1KHz时,阻抗为36.54±0.88kΩ,相位角为-73.52±1.3°,电荷储存能力为103.33±15μC/cm2,电荷密度为22.3μC/cm2。”
“你怎么知道……”
“因为那封邮件是我发的,笔记从柳世的资料库获取。”
季辞看着他年纪轻轻却已白发苍苍的大师兄,忽有一层泪花浮上,给眼前这座实验室蒙上了一层如梦似幻的辉光。
“我就是那个0号受试人。”
叛出师门的小师弟,投奔敌营数十年,只为从敌方的藏宝阁中盗回本派流失的秘宝。他甚至不顾经脉逆行,偷偷研习本门心法,只为有朝一日将门派发扬光大。
这比武侠小说还跌宕的绝地反转,让直肠子的赵奇半天都没转过弯来。
“你的这个身体状态,现在还行吗?”这是赵奇缓过神后问的第一句话。
他先前要完那波数据就很后悔,尽管受试人表示影响不大,但他感觉剂量已经超出了常人能够承受的范围。
“不太行。”季辞直接告知。“但我说不行,你就不要了吗?”
“副作用很大的啊!”赵奇立刻去摸他的脑门,果然烫手。
“确实出现了神经系统干扰,多梦、幻视、记忆紊乱,抑制剂目前还能起效,但边际效用在递减。”
“你不要这么面不改色地说出这么可怕的话……你会变成一个疯子的……”
搞不好早就已经疯了!
不然怎么可能拿自己的脑袋去试验芯片?赵奇瞪着眼前这个面色平淡如水的男人,长了一张聪明脸,做事怎么这么莽。
“当时出了一点事故,那张芯片成为仅存的备用,不能浪费在实验动物身上。”季辞解释。
“而且……”季辞忽然笑道,“我们拿到的第一批人体数据,那个让我们完成了首次飞跃的珍贵实验结果,女,45岁,你猜来自于谁。”
他脸上的笑容实在过于熟悉,赵奇曾无数次看到过,在每一个通宵达旦的夜,程敏华与季辞废寝忘食地讨论,像两个不停歇的永动机。
大家都说他是个实验室疯子,在他看来,羲和的疯子另有其人。
“对了,你见到小师妹没?”赵奇忽然道,“她最近回来了,帮了我很多忙,你要不要和她见一面?”
季辞抬了下眉。
他的神情如此微妙,像天顶画上被圣光照耀的门徒,柔和沉静而笃定,有一种即使面对深渊也可以一往无悔的勇气。
“不了。”季辞笑笑。
“还有件事,”他没有就着他的话往下说,“你的投资人,也是我找的,此外我个人通过代理人出资了40%,全副身家都压给了你,老婆本都在里面,师兄可得好好运营。”
第70章 遗愿
赵奇以为, 季辞的疯狂只到“试药”这个程度,直到听他说出自己真实的来意。
“你要拆了柳世?”他还道是自己听错了。
这跟一个赤手空拳之人,扬言要拆掉一艘航母有什么区别?就算他是副舰长……
“你不是柳世的副总吗?”赵奇瞠目结舌。
“所以我最知道, 应该从哪儿开始拆。”
“从哪儿?”
“柳亚斌。”
“不是, 咱为什么要干这事儿……把羲和好好弄起来不行吗?那么大个公司,跟它较什么劲呐。”
“因为柳亚斌。”季辞丢给他一个文件袋, “你该不会以为,老师真的死于自杀吧。”
如果程音在场,大概会指着季辞大喊“骗子”,这正是她所怀疑的内容,和最想得到的答案。
文件袋内按年份整理了柳世过去十几年的收并购案例,搜集了那些小公司负责人在谈判过程中遭遇的种种“事故”, 以及后续的结果。
“过高的意外概率,意味着其中有人为干预,当年羲和的火灾,老师的突然离世,都很可疑。”
“啊, 你当年是发现了什么吗?所以才突然决定离开,去了柳世……”
赵奇还没从“小师弟没有背叛师门”的惊喜中恢复,又陷入“师父可能是被人谋杀”的震惊。
“你查到了什么?”他猛然起立,满头乱发张牙舞爪, 仿佛立刻就想冲出去报仇。
“什么都没查到。”季辞一句话又将他按回了座位。
“但你不是说,姓柳的很可疑?”
“我几乎可以肯定,背后那只黑手一定是柳亚斌, 但他实在太聪明, 做得太隐蔽,每一次我都试图抓住他们的尾巴, 但都被他逃脱,我猜替他办事的,一定是只非常狡猾的狐狸。”
“那怎么办?这些资料也不够给他定罪吧。”
“当然不够,柳世毕竟是知名企业,没有确凿的证据,办案力度也不会大。”
“师弟,你既然今天来找我,一定已经有了方案,对吗?”
赵奇仿佛回到了十年前,当季辞提出一个问题,大多数时候他心中已经有了答案,或者至少有了去往答案的路径规划。
小师弟永远是羲和的主心骨。
他们的主心骨终于回来了。
“是有一个初步的想法。”季辞再次确认周围无人,只有赵奇听得到他的声音。
“我们需要一个更诱人的饵,还要让他饿得慌不择路,才能将他诱入陷阱。”
“这个饵,就是羲和。现在柳世的明星产品遭遇了严重的声誉危机,新品研发需要大量时间和金钱,如果当下能有一个现成可立刻上市的替代产品,可以直接解决他们的燃眉之急。”
“让他饿,是我这么多年一直在做的事。步步紧逼,分庭抗礼,为了防止我上位,柳亚斌想方设法推迟了股东大会,但最晚只能拖到年底,在这之前,他会想尽一切办法,增加自己的筹码。”
“至于陷阱……陷阱里得有一个自己人,里应外合,才能捉住这只狡猾的狐狸。”
“大师兄,参与此事会非常危险,我们面前的对手,手段很是毒辣,所以我必须提前告诉你。如果你不愿参加,能不能让我安排一个代理人,来公司负责谈判?”
赵奇憋了半天,憋出了一句:“锤子哦!你都不怕,老子怕个球?”
“他会想方设法弄死你。明里暗里,各种方式。”
“川军你听说过不,我们赵家村就没出过孬种!”
季辞当然知道赵奇一定欣然参加,否则也不会与他如此和盘托出,至此,他才从实验椅上站起,给了他满头白发的大师兄进门来的第一个紧紧拥抱。
“那就干吧,”他的声音轻而坚定,“这血债,是时候该讨回来了。”
当晚他们议定了后续的行动方案。
季辞在过去十年踽踽独行,无论多么孤单寂寞只能人机对话,此时总算可以将胸中谋划与人分享,几乎想与赵奇彻夜详谈。
只可惜他滴酒不能沾,只能就着茶水和大师兄碰杯叙旧,绿茶苦中又有回甘,在他喝来便是纯然的蜜水。
“若是将来我不在了,我的股份,就都留给小师妹吧。”季辞笑得比蜜甜。
大师兄简直看不下去他那嘴脸,故意刺激他道:“小师妹有男朋友了。”
季辞还笑:“那就当她的结婚礼物,我人不在,礼物到了,也是个心意。”
“听你放屁!怎么人就不在了,不可能不在,咱们一起干掉那狗娘养的,再把羲和干成世界第一!”
“师兄,副作用那篇文献,还是你写的。你这些年从头到尾追踪我的数据,应该知道,我好不了了。”
“狗屁,医学日新月异,我再研究研究,不能让你死我手里。”
“好好研究我的遗体,很值钱的,孤品,”季辞指了指他的脑袋,“要让羲和毫无瑕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