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辞温声建议:“要么先进屋?再吹一会儿,孩子该着凉了。”
程音看看娃睡得红扑扑的小脸,再看看季辞被踢得惨不忍睹的衬衣,当机立断推开了院门。
进门走廊逼仄,头顶东一挂腊肠,西一挂腌菜,悬满了有碍观瞻之物。
脚下也很杂乱,程音一路小跑,火速打开自家的门,还想再拦,季辞已经抱着鹿雪进了屋。
幸好,他并没有顺手打开屋顶的大灯,也没有继续往深里走。
程音快速摸到窗下,拧开了桌上的台灯,调到最暗的一档。
无论如何,她不想让他看清楚她当下的窘况。
其实还是能看出个约略。
房子二十平米,在胡同房里算是面积大的。层高也说得过去,老房子就有这点好处。
问题是这个家,实在太穷,屋顶一高,反而显得屋里空落,家徒四壁。
一床、一桌、一椅。一个旧电磁炉并几瓶调料,权当简易厨房。一个跳蚤市场买来的儿童澡盆放在角落,算是唯一的卫浴设施。
再无他物了。
季辞早就猜到,程音大概是个什么居住条件,但亲眼目睹还是心惊。
在飞马给他的调查报告中,他见过一张在她家院子门口拍下的照片——白日里有阳光,看起来还算有点温暖的烟火气。
而今晚这样欲雪的寒夜,站在这样一间屋子里,只觉得处处凄冷。
冷得刺骨。
程音也感觉到寒意侵人,她从桌子抽屉里扒拉出空调遥控器,装上电池,打开了空调。
电费贵得让人肉疼,但这场面她不能不撑。
却不知是太久没用,还是空调上了年纪,出风口一阵吱嘎作响,热闹倒是热闹,热气半天也没吐出几口。
程音只好手脚麻利地烧了壶水,灌好热水袋,连哄带骗地将鹿雪骗进了被窝。
一转眼,她又扫到床边晾挂的内衣,粉的粉,蓝的蓝,弄得她脸红的红,热的热。
伸手将衣服扯下,尽数丢去床里,程音庆幸自己给床多加了道布帘子。
唰一下拉上帘幕,假装方才无事发生。
一通安置,总算孩子上了床,她也回了家——空调渐暖,夜幕深暗,他该走了。
“谢谢。”程音低着头,不知如何下这个逐客令。
季辞似乎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他静静站在门口,看着她四下忙碌,看着她六神无主。
听到她道谢,他也不应答,只站那儿将她看着,目光深浓得让人承接不住。
“知知。”半晌,他道。
程音头皮发麻,不懂为何他执意要用这个名字来唤她。
其中的亲昵意味,以及与过往的深度捆绑,让她每次听到都想逃跑。
她不抬头,他就继续叫:“过来,知知。”
程音过去了,因为不想听他再叫第三次。今晚季总在抽什么风,她不是很懂,但他叫她的那个口吻,她有点受不了。
简直有点深情款款的意思。
他又犯病了不成?
第35章 幻境
人在犯病的时候, 是没有行为逻辑可言的。
季辞把程音唤去,离熟睡的小孩远远的,明显是有话要讲, 等她真站到他跟前, 他又不讲了。
只细细地端详她,好像第一天认识似的, 稀罕地,认真地,用目光描绘她的眉目。
“季总,时候不早了,您请回吧。”程音决定不委婉了,她直接赶人。
“好像不行。”季辞予以拒绝。
程音困惑地抬头:“为何?”。
他一脸认真:“我衣服脏了。”
她这才发现, 他那件挺括洁净的白衬衣上,除了腰上有几个小黑脚印,肩头也湿了一大片,不知是口水、鼻涕还是眼泪……
程鹿雪的杰作。
这下是真尴尬了,程音赶紧拿剩下的热水, 搓了块干净毛巾递给季辞。
脚印两说,口水总得先擦了……
他却没有伸手来接。
“我够不着。”
怎么可能够不着,那是肩膀又不是后背……
程音没敢驳斥,她正歉疚着, 于是她上前一步,踮脚帮他清理肩膀上的污渍。
然而湿毛巾越擦,湿迹扩开得越大, 最后几乎印出他肩部的肌肉线条来。
更没法出门了……
程音讷讷住了手, 又转身去找干毛巾。
“前几日,”他在她退开之前, 忽然出声询问,“在杭州,我是不是发病了?”
程音当场僵住。
“是你来救了我,对吗?”
她再怎么也没想到,他会突然翻开这一篇。
那一晚可不能提,连想都没法想,一想她整个人都要烧着。
程音往旁边让了让,背过身去,佯作镇定去搓毛巾。
“没有啊。”她搓得很起劲。
他再度走近,在她身后道:“你耳朵红了。”
好的,谢谢你指出这一点,现在搞得我脸也红了。
程音不说话了,她一门心思与毛巾搏斗,搓得指关节都微微发疼。
然后那条毛巾,被他从她手中抽离,再被拧干,轻裹住她的手,逐根手指慢慢擦干。
他将她转了个方向,低头认真地帮她擦手。
擦得慢条斯理,又理所当然。
确实以前这种事季辞没少做——她吃东西之前总是忘记洗手,必须三哥前来缉捕归案,将脏爪子强行按进水池。
但十岁之前和现在,可绝对不是一回事……
程音将手背到身后,差点面斥请他“自重”,谁知他又丢出一个重磅问题。
“那天晚上,你是不是叫我三哥了?”
他眼中笑意甚浓,笑得她当场恼羞成怒:“我没有。”
“我听见了。”
“你听错了!”
“好,”他从善如流,“我听错了。”
“但你可知道,”季辞略微弯腰,认真看她的脸,“我在那个时候,并非完全不清醒。”
程音如遭雷劈。
颈后汗毛竖起,她本能地想要逃走,可惜为时已晚,他问出了那个致命的问题。
‘知知,那晚我吻你了,对吗?”
季辞其实并不确定,他那天晚上到底做了什么,他自己也在猜。
他的“急症”,最近发作得越发频繁了。
这不是一个好现象,代表着他身体的承受力在下降,容易让他的秘密暴露于人前。
这个秘密,就连季辞最贴身的助理梁冰,也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根本说不清老板生得到底是哪种病。
其实那不是病,只是副作用而已。
出于科研的目的,季辞在颅内植入了一对视觉假体。
通过对假体进行微量的电刺激,可以诱发视觉通路的神经兴奋,进而产生光幻视,即使是盲人,也能一ῳ*Ɩ 定程度上恢复视觉功能。
这项研究如能成功,将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但它是一条从未有人走过的路。
在这条路上,研究者完全没有范例可以遵循,只能自行摸索前行,跌跤摔跟头是家常便饭。
季辞之所以会偶发神经系统错乱,正是因为假体在刺激视觉通路时,会同时影响周围的皮层。
一旦刺激剂量失误,受体便会陷入短暂的认知混淆。在此期间,意识完全不受自主控制,也许会记忆留存,但这种记忆并不可信。
换句话说,季辞根本分不清混乱中留下的记忆,究竟是幻想还是真实。
当然,大部分时候,由于幻境看起来过于荒唐,他要做出确切的判断并不困难——譬如七年前,他第一次植入假体的那一夜。
无人协助,自行手术,初次试验,难度不言而喻。
由于首轮的刺激剂量把握不准,当时他直接陷入了昏迷。
等他再醒来时,眼前的世界莫名变成了多维空间,随意延伸出不可能的时间线。
他跌跌撞撞走在街上,一头扎进幽暗的后巷。在那里,他竟然再一次见到了知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