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其实他对我很好的,明明很不近人情,却偏偏对我很纵容。一开始我太傻了,以为这是他也喜欢我的表现,还在心里怀揣了很多期待。后来才明白,那只是他看在爸爸的情分上对我的忍让,所有这一切,都是责任,没有爱,没有爱……
“言抒。”
妈妈,说好了,我就在勒城一年,一年后我回去了。见不到他,慢慢也就忘了吧。会吧,妈妈,会忘了吧?
……
言抒觉得自己真的是喝多了,还没等梦见妈妈,先出现了幻听了。那声音一次比一次低哑粗粝,仿佛在砂纸上来回地搓磨,最后像是终于丧失了耐性,裹挟着命令的语气,却也掩盖不住焦灼的担心。
“言抒,开门。”
第41章 永夜晨光
纪珩的心像被掏出来扔在地上,反复碾了八百回,早忘了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听她的哭诉,只记得言抒的电话打过来时,他在开车,刚接起来里面就是近乎破碎、带着哭腔的呢喃。纪珩从一开始担心她出了什么事,心猛地提到嗓子眼,到明白言抒是喝醉了,听着她的哭诉心里酸涩蔓延,只恨油门踩到底,车也不能飞起来。
言抒醉得不省人事,根本搞不清楚是手机里纪珩在叫她,还是自己的幻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头脑昏沉。纪珩让她开门,她更是没有反应。
纪珩忍不了了。走之前因为担心言抒的安全,他调整了摄像头的方向,对准了言抒的家门。言抒家的密码,他早就烂熟于心。此时也管不了什么君子小人的了,直接按密码进了门。
屋子里一片漆黑,灯也没开。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月光洒进来,映出窗前一个斑驳破碎的轮廓。
言抒赤着脚,坐在窗台上,穿的还是出门采访时的牛仔裤和打底衫,一条腿蜷起来支着脑袋,另一条长腿在窗台下晃荡着。此时她已经不哭了,脸被月光映得凄白,双眼却通红,迷蒙地望向他,黑暗里也看得见她脸上的湿亮。
言抒是真的喝多了,脑子已经丧失了思考能力了,甚至不觉得纪珩突然出现自己家里有什么不对劲,像是理所应当似的。
“纪珩。”
她念了一句纪珩的名字,感觉像在说“你来啦”,便没了下文。
纪珩走过去,站在床和窗台的缝隙中,那缝隙真的不宽敞,他的膝盖甚至会蹭到她晃荡下来的腿。低下头,眼前的人因为情绪的波动,揉乱了头发,发丝贴在脸上,被泪水浸湿,他想帮她拂开,却忍住了。
“想妈妈?”纪珩尽量平复着声音,问她。
提到妈妈,言抒努力把眼睛睁大,掩饰似的马上把脸转开,眼睛看向别处,但泪水还是很快又漫了上来。
言抒妥协了,下巴支在膝盖上,看着窗台。眼泪就流吧,反正她都已经这样狼狈了。
“纪珩,你知道吗?”言抒瓮声瓮气地开口,“那些电视剧里经常演的桥段——在人群中恍惚看到日思夜想的人,就马上跑过好几条街去确认——都是假的。刚失去她的那几年,有的时候走在马路上,经常会看到人群里一个模糊的背影,很像她。但我并不会傻到跑过去,因为我知道那不是。只会站在原地,一直看着,心里想,如果是她该多好啊。整条街只有我一个人傻站在那,眼泪糊了满脸。”
纪珩没说话,但大手扶上她的肩膀,似乎想要传递给她力量。
言抒拿起窗台上的酒瓶,晃了晃,脸上浮上一丝窃喜,语气还悄悄地,像怕被人听了似的,“不过没关系,我喝酒了,一会就能见到她。”
纪珩瞥了一眼,几乎见底了。
“其实她刚走的时候,每天我都能梦见她,梦里都是小时候她照顾我、宠着我的场景。那时候我一整天都不吃不喝,也不去上学,每天在家昏昏沉沉地睡,因为梦里可以见到她。甚至想过要不要吃点安眠药,这样就能一直睡觉,就能一直和她在一起了。可能妈妈在天上看到我这种状态了,直到有一天,我又在梦里看见了她。可她完全变了样,脸色惨白,嘴唇血红,厉鬼一样,从棺材里爬出来,吓唬我,咒骂我。我从没见过那样的她,吓得从梦中哭醒,好几天缓不过来。从此以后,我再没梦见过她,慢慢就恢复了正常生活。后来我明白了,她可能看到我过得太痛苦,就用这种方法,逼我走出那段日子,去适应没有她的生活。”
纪珩用力捏着她的肩膀,但还是沉默。
言抒一下子说了太多话,脑子更晕了,看眼前的男人,眼神都不聚焦了,只想睡觉。
“跟你说了太多了,我的存在总是让你很有负担,对不起啊……”
纪珩两道眉毛拧到了一起。
“……以后不会了,但我决定不爱你了,真的。虽然这对你来说不重要,因为你从来也没喜欢上我,我知道。但你不要觉得我是累赘了,也不用再勉强自己、非要对我负责了。”
嘴像不听使唤似地,没经过大脑,有些话还是说出口了。
明明言抒心里已经打定主意了,刚才也和妈妈保证了,可是话说出口,即便脑子不清楚,也还是那么难过,眼泪无声无息地流了出来。
爱一个人,就一定要这么疼吗?就连说不爱,都不能潇洒一些,全身而退吗?
纪珩从头至尾都没说过一句话,没承认也没否认,捏着她肩膀的手却指尖发白,像在努力隐忍着什么。
言抒眼泪淌了满脸,胸口憋闷,脑子昏沉。她深呼吸,既然开了这个口子,有些话,她还是要说。
“也不用对我爸负责,我和隋萤不一样,她来勒城的时候才18岁,我25了,能保护好自己,你不用为了我再去勉强自己做任何事,不用了,真的,我不给你惹麻烦了,以后也不会老是出现在你身边了……”
后面的话,言抒因为流了太多的眼泪,声音越来越暗哑,更像是自言自语。
眼前这个,她喜欢了那么多年的人,先是偷着喜欢,后来明着喜欢,可终究还是得不到两情相悦的美满结局。
他不爱她,却为她做出了那么多的纵容和忍让,甚至为她大打出手。这些应该顶着爱的名义,而不是责任。否则她宁愿不要。
纪珩一直在听,但自始至终没说过一句话。眼前是言抒泪光闪烁的脸,耳边是她如小猫一样的呜咽,手掌下瘦弱单薄的身躯,仿佛真的要离自己而去了。
心里涌上一股巨大的害怕和不安,像是被悬在了半空,上不去也下不来。
酒精麻痹了她的神经,但肩膀上的疼痛渐渐传来,越来越清晰,言抒本能地想摆脱,不自觉扭了扭身体。
可纪珩丝毫没放松。大手附在她脸上,拭去她的眼泪和洇湿的发丝,并不温柔。
眼睛上粗粝的掌纹划过,在她本能地闭上眼时,纪珩捧住她的脸,俯身,吻了下去。
这下言抒眼泪和呜咽都停止了。
他的手很凉,嘴唇也凉,带着早春的夜寒,附上她因酒精而灼烧的脸,言抒脑子里有那么一瞬间的清明。
他吻了她?
纪珩吻了她?
这是一个不带任何侵略和占有的吻,没有任何肆意,冰凉的嘴唇,像在亲吻一件易碎的圣品,哪怕稍微用力,都怕她吃痛,怕她委屈,怕她被自己克制不住的冲动揉碎在怀里。
妍妍,他在心里唤她。
这么多年,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做着不好不坏的事情,混沌在不黑不白的世界里。即便曾经拥有磊落光明的过往,如今过得如此不堪,我也早已做好准备,孤独潦草地过完此生。
永夜中能照进一缕晨光,已是幸运,不应奢求永久地照亮。万物运行,那道光值得照亮更美的风景、更好的地方。
妍妍,你的爱丝毫不卑微,坦荡、豁然,于我,像是救赎。
反而是我,拖着残破的意志和躯体,丝毫不敢亵渎,理应低微到尘埃里。
第42章 南下
蒋铮早上拎了两兜小笼包来找纪珩,被烟灰缸里小山一样高的烟蒂吓了一跳。
再回头看纪珩,人侧坐着,靠在床头,眼睛熬得通红,显然是一夜没睡,连胡茬都冒出来了。
“遇上事儿了啊?”蒋铮边说边把小笼包放在餐桌上,拎过一把塑料凳子坐上去——纪珩家只有一把椅子,他来,从来只有坐塑料凳的份儿。
“说说啊,万一我能帮上忙呢。”
纪珩心情欠佳得显而易见,没耐心和他啰嗦,手里的烟头想要按灭,但烟灰缸里已经没地方了,直接按在了桌子上。
“有屁快放,没屁滚蛋。”
这就对了,看来纪珩没事,蒋铮放心了。
“你还真别说”,他撕开一双一次性筷子,夹了个小笼包送到嘴里,一口一个,“这回我带来的可是好消息,你就说想不想听吧。”
纪珩站起身,打开衣柜扒拉出一条浴巾,挂在脖子上,一副爱说不说的表情,就要进洗手间洗澡。
蒋铮一看这个架势,知道这家伙今天确实是不顺气,不好惹,赶紧收了嬉皮笑脸。
“我去南边的申请批下来了,明天就可以走。我怕队里也有崔红英的人,这个申请我是直接打给局长的,只有局长知道我去干什么。”
纪珩点点头,示意他接着说。
“正好,我上次录的那个安全教育日专题节目,有个公安系统内部的交流会,在哈丹。本来都不想去了,现在看来,倒是可以去一趟。借这个机会,先去哈丹,然后再从哈丹拐道去伊达城,也不算远。这样对外也有个说辞,局里的人就会以为我去参加交流会了。”
纪珩没说话,蒋铮又塞了一个包子进去,鼓囊着嘴接着说。
“但问题是,你那边呢?你去哈丹也得找个理由跟崔红英搪塞过去才行啊。”
纪珩盯着墙面,微微眯了眯眼,想了一会。
“倒还真有一个。”
崔红英正在陪妇女联合会主席魏巍做spa,听说纪珩找她,直接让纪珩来了水疗馆。
明明门口写着“男宾禁止入内”,可前台一看这帅哥找崔红英,还是安排领进了休息室。
纪珩站在门口,并不走近,刻意保持了距离。
“去吧,应该去。你从来都对底下人重情重义,这我知道。”魏巍还在按摩,没出来,崔红英为了见纪珩,穿了睡袍坐在藤椅上,休息室应该是点了安神香之类的东西,屋里有种奇异的味道,纪珩微微皱了皱眉。
“这孩子我认识吗?”崔红英突然问了句。
“他人就在外面,您应该见过,挺小就跟了我,年纪不大,但来鸿应也有五六个年头了。”纪珩如实答。
“人来了你怎么不早说!这是喜事,我既然知道了,怎么也得表示表示,把人叫进来我看看!”
这地方纪珩早就想走,转身出门,去叫乌尔津。
乌尔津紧张得直结巴,“我……我进去佛撒呢哥!”
纪珩往车门上一靠:“照实说就行,不用紧张。”
乌尔津一步三回头进了水疗馆。
目送人进去,纪珩摸出烟,低头点了一根。
崔红英叫乌尔津进去,他心里便有数,这是起了疑心了。
这一趟要走挺久,道也远,崔红英不起疑心才不正常。但“乌尔津结婚”这个理由,他既然敢用,自然也有些把握。
第二根烟没抽完,乌尔津出来了,一身轻松,几步台阶下得飞快。
“顺利么?”
“没问啥,都是些很简单的,问我家那位是哪里人之类的。然后就是恭喜,还给了我一个红包。”说完美滋滋地举到纪珩眼前。
纪珩瞥了一眼,算不上是红包,粉色的信封,上面写真“缦纱水疗馆”。
“收着吧。”管她疑心还是诚心,不拿白不拿。纪珩把烟衔在嘴里,打开车门,上了车。
言抒是被敲门声吵醒的,一看表,已经快中午了。头疼欲裂,感觉有人在脑袋里打架子鼓,太阳穴突突直跳。
这福姐超市怎么还卖假酒啊!
还好今天没有录制,不然准要了她半条命。
忍着头疼去开门,门口站着的人可不像她这么狼狈,干净利落,一切如常。
“我和蒋铮要去一趟南边,崔红英的老家。隋萤的事情,估计也能从中获得点眉目。留你在勒城,你也不可能闲着,与其让你擅自行动,不如和我们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