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上去得有四五十岁了,保养得不错,并不显老态,一身裁剪得体的风衣,举手投足也儒雅得体。
“我是周烬的父亲,周启青。”
他没有什么架子,相处的时候会让人觉得随和亲切:“你跟那帮小子一起喊我周叔就行。”
这是孟夏第一次见到周启青。
她抿了下唇:“周叔,我是孟夏。”
周烬跟周启青的关系很古怪,不像父子,也不像仇人。
这次周烬在抢救室抢救了一晚,一直到第二天中午才转入普通病房,从头到尾,周启青没接到一个电话。
乌镇的大事不多,元旦假出了这么个事,警情通报和媒体报道占据新闻版面,他才知道周烬出了事。
“我知道他不缺钱,过得不错,但是没想到他的生活是这样的。”
周启青朝病房里看了一眼:“我刚才才发现,他跟以前不太一样了。”
孟夏说:“他过得不好,也不允许自己过得好。”
周启青皱眉:“为什么呢?”
孟夏没说话。
周启青无法理解周烬和赵玉,周烬也同样无法理解周启青。
周启青也没再提周烬的事,换了个话题:“你家里的事,需要帮忙吗?”
他在B市的摄影圈很有名气,即便这几年转行去经商了,和不少圈子里的朋友还有联系,知道宋岚如的事并不奇怪。
孟夏婉辞了。
“我们请了律师,会给她一个公道。”
她想了想:“其实比起这个迟来的公道,我更希望妈妈能活着,如果当时我能多关注些她的状态,也许她不至于崩溃。她看上去是个很强大的人,但是人再强大,都会被击垮。我愧疚过,逃避过,所以能明白周烬的感情。”
周启青没待太久,离开之前,留下一张卡。
——
孟夏推门进去的时候,周烬刚醒没多久。
江医生过来查房,要离开的时候,看见扔在一边的包里有个打火机。
“医院禁烟。”
周烬捣鼓两下手背上的输液管,他输了快一整天的液了,快要憋死了。
“没烟,不抽了。”
江医生显然不信,找了一圈,还真没烟盒。
他忍不住看了一眼病床上的少年。
周烬有副极具欺骗性的皮囊,光是那么一看,很难把他跟堕落街头的刺头少年联想到一起。
那个新闻在乌镇闹得沸沸扬扬,周烬的身世又被翻了出来,有人扒出他的父母跟以前拿过的各种赛车和竞赛的奖。
没人知道他是怎么从耀眼的小周爷堕落到街头巷尾的小混混,他像野蛮生长的蓬草,顽强,狂妄,却困于黑暗。
至于那个被救上来的少女,脸被鸭舌帽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了一截漂亮的天鹅颈。
仅有的线索是周烬醒来时,亲口承认的那句她很漂亮。
这里不缺漂亮的姑娘,能让周烬一命换一命的漂亮姑娘只有这一个。
所有人都知道,这个漂亮说的不是皮囊。
在许多人眼里,跟一个大名鼎鼎的刺头少年沾染在一块,不是什么多好的事。
后来周烬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把关于她的新闻统统压了下去。
江医生看完周烬,又好奇地看了眼走进来的孟夏。
周烬伸出手,拽着胳膊,把人往后头一扯。
孟夏什么都没看清,就被他拽到了后面。
他恢复得出奇地快,做了这么一套动作,脸不红气不喘,顺手把她的头往下按了按。
江医生最后什么都没看清,朝两人的方向看了一眼:“别折腾得太厉害,输液管该回血了。”
孟夏的脸蛋通红。
病房门一关,周烬的恶劣又显露无遗。
他撑着她的脸:“你做贼去了,都快成熊猫了。”
孟夏拆粥袋,一道目光在她身上东戳戳西戳戳,刺得她浑身不自在。
她转过头:“你能不能别这么盯着我?”
怪渗人的。
周烬撇开眼:“鬼才看你。”
这个人不跟她较劲就浑身难受。
孟夏习惯了,面不改色地把粥盒的塑料盖掀开,往他前边一放:“你还有哪儿不舒服吗?”
周烬的脏器因为溺水时间过长轻度受损,右腹被划了一刀,在急救室的时候,医生们都心惊肉跳,要是再晚点救上来,人指定活不成了。也是他命大,这么多年,阎王爷都不收。
“老子没那么弱。”
孟夏不放心,掀开被子去看他的伤口。
他的身上套着病号服,下边厚厚的纱布都被遮住。
周烬一低头,看到一双裹着雾气的杏眼。
他搅着勺子,强行把目光从她的眼睛移开。
孟夏浑然不觉,弯下腰,凑近他的伤口看。
“还疼吗?”
语调和气息都软软的。
周烬吸口气,浑身都僵,抬手把人往一边扒拉。
孟夏被他扒拉到一边,余光瞄见点什么,从脸蛋红到耳朵尖。
他恢复得看上去挺好了,都有劲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了。
周烬的目光扫过来,她下意识盖住眼睛,手都捂在眼睛上了,才发觉自己跟心虚似的,想放下,又骑虎难下。
周烬乐了,一边喝粥,一边欣赏她的慌乱模样。
孟夏的头都快要埋到地上了,一点都不敢抬,生怕再看到什么不该看见的。
她没他脸皮那么厚。
过了一会儿,她想起来包里的东西,站起来去拿。
一张周启青刚才留下的卡,还有个漂流瓶。
周烬把那张卡丢到一边:“待会儿沈野过来,让他帮忙送回去。”
周启青永远行色匆匆,习惯用金钱解决一切问题。
周烬讨厌透了他的这副样子。
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所有的东西都能用钱解决,比如亲情,比如死亡。
周梨永远不会回来了,原本圆满的家散了,赵玉住进疗养院,周烬在这个小镇一天天地堕落。
看到那个漂流瓶的时候,周烬蓦然僵住了。
四五年前,有一阵很流行这种瓶子,在里边写了想说的话,扔进水里,等着有缘人捡到。
这个瓶子明显很旧了。
他的眼底充血,攥在瓶身上的指节发白。
孟夏抿唇:“这是那天我在河里捡到的,原本打算扔掉,结果看见瓶身上刻着你妹妹的名字。”
周烬没有立刻看,放在枕头边,艰涩说:“知道了。”
沈野他们过来了,孟夏提着粥去给他们分。
周烬朝窗外看。
医院外边的那条街是乌镇最老的几条巷子之一,路面重新铺了好几次,还是破损得不成样子,两边的墙斑驳破旧。入了夜,这边时常聚集不少游手好闲的小混混,打牌喝酒,乌糟糟的。
最近这里开始翻新修路了。
新旧更迭是这个世间永恒的法则,没有什么永远是新的,也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
他打开那个漂流瓶。
里边一张彩色卡纸,一个星星发卡。
彩色卡纸已经旧得泛黄,上边是周梨拿铅笔写的字,那一年,她刚上小学二年级,会写的字有限,歪歪扭扭,杂着一堆拼音。
“三个xinyuan:
一,妈妈给我mai兔子wanou。
二,爸爸妈妈jiankang平安,不吵jia。
三,哥哥永远开心,做了不起的英雄。”
——
沈野跟蔺沉进来的时候,那个漂流瓶已经被收起来了。
周烬掀起眼皮,看见是他们,目光收回来。
蔺沉啧一声:“烬哥想看谁啊?”
周烬干脆利落:“谁都不想。”
沈野坐在一边,神色凝重。
周烬睨他一眼:“黑皮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