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怀凝笑道:“到底是学生,一时走错路也有,而且他说的话里,至少他的迷茫是真的。”
这桩事还留了截尾巴在科里。因为录音里小张着重提到张怀凝的家境,不是有人泄底,他不会知情。之前主任三令五申,让医生们少对实习生聊闲事,可就是有人嘴上爱跑马。
第一嫌疑人就是文医生,他的认罪态度也诚恳。
不料,杨浔却主动道:“应该是我说的吧,他上次问我医生们的情况,我就都说了。我以为他就随口问问。是我的问题,没考虑周到。”
周主任痛骂,道:“你这脑子缺根筋的,杨浔,我还以为你是装傻,没想到是真傻啊。我怕骂了你,你也听不懂。你自己过去和内科的人解释,下次说话的时候过过脑子。”念在初犯,只做口头批评,没怎么罚他。
事后,文医生过意不去,问道:“为什么要帮我揽下来?”
“因为文医生太聪明了嘛,如果是你说的,大家都会以为你是故意为难张怀凝。我傻傻的,事情就不会闹大。这本来就是一件小事,过去了就过去了。”
“现在看来傻的人是我,我不想欠你的人情。”
“没有那么夸张,互帮互助就好了,我以后也会有事情,需要文医生你保密。”杨浔笑了一下。这一笑牵扯甚广,文若渊立刻意识到:他和张怀凝果然有私。
事后杨浔还把小赵拉到一旁,笑着道:“小张不懂道理,你肯定懂,实习生不能和医生有感情纠葛,肯定不用我再提醒吧。”所以小赵怕他,也是情有可原。
当天夜里,杨浔带来一个消息:搁置许久的郊区分院要开始造了。估计年底竣工,要拉一批人过去当管理层,如果是主治,优先提拔成副主任。张怀凝离她的梦想,仅一步之遥。甚至是华山只此一条路。
一个萝卜一个坑,领导不走,下面的人也升不上去。秦主任没几年就要退了,张怀凝本意是等她的缺,副主任转正,她再去顶缺。但那时老院长还在,他的习惯是本科室提拔。
现在新院长的处事更激进,搞不好会从外部招聘。如果当真空降一个领导,张怀凝面子上很难堪,再等也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
如此看来,争取到分院的职位是她能抓到的唯一机会。
张怀凝道:“你现在和我说是不是晚了一点?我刚把人料理了啊,给院长的印象真的是一天比一天坏。”
杨浔一摊手,委屈道:“我的信息源也很单一啊,就是动手术时听别人说八卦,前两天我没上台啊。别太担心,现在内科也没什么人能和你竞争,除非那个谁回来,不太可能的。”
张怀凝不搭腔,姑且走一步看一步。反正要烦心的事不差这一桩,债多不愁。
母亲罕见地发消息给她,道:“你周六回家吃饭吧,都是你爱吃的菜。”显然是别有所图,她还没放弃凑合他们复婚,估计也叫上了檀宜之。
但张怀凝没戳破。上次见面,她对檀宜之太过不假辞色,如今又于心不忍。檀宜之快生日了,以前都是她陪他过的。
所以她回道:“好。”
果不其然,她在地下车库停车时,就看到家里的两个车位被占去一个。檀宜之的车太好认。进了家门,也是一派其乐融融。
张母正凝神听檀宜之说话,见张怀凝来,头也不抬,道:“噢,你来了,穿粉色那双拖鞋,给你的。”
张怀凝倒成了外人。不意外,女儿是一个临时的中介,用以招揽女婿,女婿则是半个儿。在她小时候,父母就用妻子的标准培养她,好像她是个刀鞘,专为容纳某个男人而生。
张怀凝冷哼一声,懒得同他打招呼,径直回房去。檀宜之无奈,他连呼吸都是错。
今天出门前,他犹豫了很久。想着来了,太显殷勤,没底线。不来,又太轻慢,好像是恩断义绝了。冷待丈母娘,显得太没礼貌。现在这样敷衍着,她又自以为是起来。
其实他对丈母娘始终抱有一种轻蔑的怜悯。
在她身上,他看到四五个同事妻子的影子。年轻时爱她们娇憨,老了恨她们痴傻。其实人没变,是皮囊变了,红颜成白发。
丈夫们其实也没变,他们是爱天真,但爱的是十八岁的天真。
社会在折叠,观念的差距比阶级更难跨越。又或者说,观念本就是一种更深的阶级。
典型的供需关系不平衡。男人想要有自我的女人,但太自我的女人注定不会牺牲。所以曾经,他庆幸过自己的幸运:青梅竹马,张怀凝愿意为他低头。
他们新婚时,张怀凝就提醒过他,“你别和我妈太计较,我妈真的脑子有问题。感情淡漠,反应迟钝,共情底下,自说自话,焦躁易怒,她是轻度额叶损伤了。额叶决定着人的智力和感知,很多人的额叶在三十岁前都没有发育完全,而大脑的神经突触是终身修剪的。不接受新知识,不迎接外部挑战,过着麻木不仁的生活,额叶就会迅速萎缩。我妈结婚早,二十五岁就生孩子,从来没工作。三十多年来都过着固定的生活,闲了就看电视,现在看短视频。所以你和她说任何她理解之外的事,她都听不懂。”
“我该说你是冷静呢,还是冷漠?因为你把你妈当成病人,所以也放弃与她沟通。”
“那你去和她沟通吧。” 接着,张怀凝说了一句他至今记忆犹新的话,“大脑,是最能体现阶级的器官。”
张怀凝外热内冷。太聪明的人注定不会太热切。上次和杨浔对峙时,她对他是不假辞色,倒推起来,她离婚后的诸多柔情大抵是装的。
有片刻寒心,可再一细想,那又如何?她都愿意装了,怎么不算有情呢?
他决心趁着自己生日,再与缓和些关系,现在可不能闹僵了。
终于摆脱了丈母娘,他主动去找张怀凝。她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东西堆满了,连椅子都不能坐人。里面大半是她姐姐的东西。
做了亏心事,就怕鬼敲门。张家父母没善待大女儿,死后供了牌位,却不敢放遗照,还把她的房间改成书房和衣帽间。里面的东西原本想丢了,张怀凝紧急抢救过来,贴身放一半,另一半就存在房间里。
檀宜之看了眼故人旧物,不说话,抽了张纸叠成一朵花。张怀凝姐姐与他关系一般,唯一一次夸他,就说他折纸有一手,手巧,心不灵。 后来每年清明的纸钱都是他亲手折的,再忙也抽空。
张怀凝面上有淡淡笑意,算是消气了。他便顺势,道:“你也不能把你对爸妈的怨气,全发泄在我身上吧。”天热,他穿衬衫也敞开领子,一根细链子的亮光一闪而过。不是第一次见了,她心念一动。
“我就怪你,你给我受着吧,哪能什么便宜都能你占尽了。”
檀宜之笑了,说气话倒也可爱,接着道: ”其实我想问你明天有没有安排,我……” 他咬住话头,忽然在她身上闻到一股凶猛的烟草味。衣服放在一起久了,总会彼此沾染到。
还有谁抽这么烈的烟?心底顿时黯然一片, “算了,没什么。” 他扭头就走,懒得自取其辱。
张怀凝纳闷。接着又被母亲叫去,张母想给盗版小说网站绑定银行卡,让张怀凝帮忙操作。
她一目十行扫过母亲的阅读记录,口味很固定:一个美丽而天真的女人,被一个儒雅又不失城府的男人选中。旗袍美人,落难公主,一声娇嗔,一双泪眼,软倒在男人怀中,从此红烛帐暖,被翻红浪。她只挑男方年纪比女方大五岁以上的,方便代入枕边人。
母亲还是个好读者,每本小说她都留了言,有几条是触目惊心,“这种女人被卖到妓院去,被一百个男人搞,死掉之后,再重生,再被卖掉。”
还有一条评论是,“女主角做了这么多好事,她肯定是要生儿子的,生个女儿,一辈子全完了。女儿留给坏的去生。”
张怀凝想,那我和姐姐算什么呢?报应吗?
更悲哀的是,所有她厌恶的女角色都能在现实里找到原型:艳绝无双,张扬泼辣的花魁是舅妈;文静高傲,沉默寡言的才女妾室像是杨浔的继母,张怀凝的姨妈;开朗坚韧,自强不息老姑婆像是檀宜之的妈妈。
饭桌上,张怀凝提了母亲看小说的事,让她找个正经网站充钱,看盗版容易被诈骗。张母一撇嘴,不乐意。
张父则抢过她的手机,皱着眉看记录,“你看什么书充这么多钱?让我看看。噢,《霸道王爷狠狠爱,我被全家宠上天》,《重生之庶女贵妻乱后宅,恶毒女配哪里逃》。真是奇书,妙书,你竟然还要花钱看?还充了这么多钱?我的钱是风里刮来的。”张父叹口气,道:“算了,你也就这个脑子,社会经济啊,你是一概不懂,一概不关心的。”
张怀凝不忍心母亲被数落,道:“你也没给她关心社会的机会啊,又不是她的错。”
“不要这么和你爸爸说话。”张母急了,维护起丈夫。
檀宜之则当即接话,道:“她是关心你。不领她的情罢了,何必把她想这么坏,伤她的心。”
同样的话,由女儿说出来就不中听,女婿一讲,就格外妥帖。张母笑眯眯,不反驳。可张怀凝已经沉了脸,同桌的两个男人更紧张她,时不时偷偷一瞥。
饭桌上氛围尴尬,张母并不知是自己的缘故,只喋喋不休说着话,“对了,她要回来了。”
“她?”张怀凝有不详之感。
”就是你姨妈啊。你大概不记得她了,很早就出国了。她是不像样的,以前差点把你外公气死,也不回来。前几天说想回来看看,看就看吧,估计就是显摆自己有钱。 她在国外投资了什么公司,有股份,钱多了也无聊。不过没结婚,没小孩,估计这笔钱要便宜那个了。”
“谁?”檀宜之道。
“你不认识的,张怀凝的表哥,不知道还在不在本地。一个混混,搞不好要发大财了。”
檀宜之愣了一下,手里的筷子掉在地上,弯腰去捡。起身时,他看向张怀凝,忽然道: “你脖子上是什么,怎么一块红的?”语气凉飕飕,颇有言外之意。
张怀凝脱口而出,“我刮痧了。 ”
张母听到这话,立刻来凑个热闹,问道:“你怎么也开始刮痧了?身体不好啊,效果怎么样?”
“还行吧。”
“那你给我介绍介绍,哪个医生啊?”
张怀凝支支吾吾起来。檀宜之忽然打断,道:“我看是杨医生吧。”
张母道:“哪个杨医生啊?我认识吗?是不是那个老中医啊?”
檀宜之道:“不是什么特别好的医生,好医生到处都是,不差这一个,有需要我给介绍也好,不必急于一时。”他是盯着张怀凝说的话。
饭后,张怀凝琢磨出异样,杨浔素来小心,鲜少留痕。去洗手间一照镜子。果然脖子上不是吻痕,是一个快消退的蚊子块,周围一圈抓痕。
忍到出门后,她在电梯间质问檀宜之,道:“你竟然诈我?”
“是你心虚了。”檀宜之淡淡道。
第32章 看吧,你逃我追,你是插翅难飞
张怀凝垂首无言。
檀宜之蔑笑,道:“是杨浔不对,他明知故犯,让你为难。投怀送抱你就这么把持不住吗?算了,也是人之常情,他太主动了。”
“哪怕你再看不顺眼杨浔,这件事也先别和我家里说。”
“在你心里,我就是这么下作的人吗?我们从小认识,我一直觉得很了解你,现在看来好像是我太自信了。”
“你有话不妨直说,不要藏着掖着。”
“是我提的离婚,如今我对你也是外人了,你对我和善,也是因为你宽厚,念旧情。对于你和杨浔的事,我也没有干涉的余地。要说旁观者清,我还对你有情,说出的话也就算不上客观。……是我自私了,我还是希望你能对女儿多悲痛一会儿。”
“什么?”
“我说女儿……”
“你还有脸和我谈女儿?”
张怀凝怒极反笑,本已走开几步,便又反折回去,冲到檀宜之面前,一把将他撞到墙边,左手高高扬起,厉声道:“你觉得我是不够悲痛,所以会找上杨浔? 别以为我不敢打你。”
“对不起,你可以动手,是我说错话了。”檀宜之神色如常,也不躲闪。
”你真以为我舍不得?”
她的手终究没有挥下,转而勾起檀宜之脖子上的一根链子。婚戒串在上面,她此前佯装不知。用力一扯,拽断链子,檀宜之慌神,抬手去抢,却慢了一拍。张怀凝已经把戒指丢进一旁河里。
“这东西用不到了。”
“和你无关。”
“多少钱?大不了我两倍赔你。”张怀凝嗤笑一声,“别后悔已经发生的事,提离婚的是你,我答应了,也没多要你的钱,那你还在计较什么?装模做样,自作多情,惺惺作态。”
檀宜之也真动了气,目光从河面收回,神色惨淡,道:“是我无耻,是我有错,我逃避责任,软弱无能, 没有照顾好你,有负你姐姐的嘱托,是我……害死了女儿。你对我失望也很正常,反正我对你也成了无足轻重的人。”
“你这就是在怪我了,怪我没有谅解你。”
“是你先怪我的。我难道还不算好丈夫吗?钱,我拼命赚了。房子,我也上杠杆买了,一个人还贷。情感,我尽量提供给你了。孩子,我就抽空在带。如果连我这种程度,你都不满意,那杨浔比我又好在哪里?就因为他是医生吗?”
“我选杨浔还不是因为,我一看到你的脸,就忍不住会怨恨。”
“我也恨我自己,我除了去死都不知道该怎么弥补。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那天不是你去替班,根本不会是我送她,很多事也不会发生。医院就缺你一个医生吗?我都能放下工作,你不行吗?”
“原来是你在怪我啊。你大可以把话说明白些。我蠢,听不懂你的迂回。”张怀凝冷笑,“摊牌吧,你的房子,你的车,你的好工作,我一样都看不上。你嘴上说为了别人,其实心里全是为了自己。你想当社会上最标准的成功男人,妻子也不过是个配货。你就是人尽可妻的货色。如果女儿再长大一点,她说不定都会看不起你!”
“你总是用最坏的恶意揣测我,那你对我的心还剩多少呢?是不是没有你姐姐的托付,你也不会嫁给我?”
“对你很重要吗?”
“不重要!”檀宜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