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好,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宜之。别太在意这种事,容易伤了你的男子气概。” 张怀凝从口袋里掏出她那枚婚戒,走到不远处的公共垃圾亭,“你知道你在我心里算什么吗?这个。”她把戒指抛进垃圾桶里。
“是嘛,那我除了抱歉,还能做什么呢?建议张医生下次别那么激动,显得你好像对我很放不下一样。”
“是我放不下,还是你放不下?”
“你自己心里清楚。”檀宜之错开眼神,不看她。
张怀凝快步离开, 不想被看到她眼圈红了。 檀宜之也情愿如此,见她走远,他立刻深吸一口气,强忍恶心,拿纸巾垫着,还是从垃圾堆里把戒指捡出来。
肃整衣冠,装得无事发生,张怀凝回到家里,杨浔似乎没看破,正忙着整理衣柜。他指着衣柜里的一角,道:“这是什么东西?”
是纸上用水笔画着一只壁虎,剪下来,拿双面胶黏在显眼处。
“是不是很可爱?”张怀凝笑道:“小壁虎,是我女儿给我贴的。以前这房子有蚊子,她从书上看见稻草人的作用,觉得画个假壁虎,蚊子也会害怕。 虽然没什么用,但我一直留在这里,别人只要一看到,都会问,这样我就有理由再和你们提起她。”
她微笑着,意气自如,却忽然泪流满面。
杨浔一拽,将她拖进怀里抱着,强压着她的头靠在肩上。
“没事的,你放开我,你让我一个人待着就好。”
她拼命要挣开他,但他动了真格,纹丝不动。
等她的挣扎停下,他才开口,道:“以前我们家住一楼,天井里掉出进来一只小麻雀,我亲手喂它,晚上睡觉都摆在旁边,养了一个多月,小麻雀忽然死掉了。我很伤心。我后妈,也就是你姨妈劝我放下,把麻雀好好安葬。可我才不要放下,我就在夜里把小麻雀从土里挖出来,放在身边。后面怕腐烂,我就拿布包着,放进冰箱。被我爸发现了,差点没把我打死。后来长大了点就知道,应该做成标本。”
“为什么要释怀?为什么要原谅?什么都平静接受,和死了有什么差别。不要放下,痛苦也是爱的证明。”片刻后,他又道:“你去见过檀宜之了?回来我就看到你哭了。”
杨浔松开她,如同无事发生一般,兴致勃勃 道:“对了,今天不吃土豆,我做蛋炒饭了。”
同坐餐桌前,张怀凝看到他眉间的疤痕彻底淡了。总是如此。杨浔的性情太刚烈,简直不适配现代社会。都市的男欢女爱,总是轻描淡写,半真半假,闹翻了也留几分余地,方便日后相见。
杨浔的爱恨却是泾渭分明,留不出缓冲地带。如果将来她和杨浔分开了,他会做什么?
来不及求一个答案。因为趁着夜色,杨浔像撤退一样搬走了。
张怀凝醒来时,半边床空了,给他发消息,道:“我这算是被你甩了吗?”
杨浔回道:“我们都没正式在一起,我怎么敢甩你呢。是我小小的投降,不敢把你逼太紧。”
“你这话特别像是始乱终弃,睡过就腻的说辞。”如果是檀宜之,这样的激将法他一定会上当。但杨浔把自己看得很低,反倒游刃有余。
“你生气了吗?你如果生气了,我反而会很开心,但是你肯定不会。你只会松一口气,想还是一个人待着轻松。我的小花招,你已经不感兴趣了,我好的一面也就那么点,坏的一面也不想给你看。要是哪天我爸找上门,你肯定更受不了。”
“没出息的废物,开始的是你,跑了的也是你。我都开始对你主动了,你又退缩了。以前是这样,现在又这样。要是读书时你更积极一点,我们何至于这么不上不下。”
“骂得好,我就这死样子,多骂两句,反正明天还要一起上班,我给你留下了我最喜欢的酒,算是赔礼。”
酒放在冰箱里,她喝一口就吐了,完全是柠檬味的医用酒精。剩下大半瓶,她留着当消毒水。
周日是檀宜之生日,唯一给他庆生的是母亲。余下的祝福短信,都是各大银行发的。这也是张怀凝十年里唯一缺席的生日。他在蛋糕上点起蜡烛,犹豫了一下,没吹,追忆起往事。
那一年生日,张怀凝还在戴牙套,说话时嘴里四面通风。她吹蜡烛时,不知为何很矜持,撅着嘴,小口吹。第一次没吹灭,第二次也没吹灭,第三次吹得火苗一弯,很快又颤颤巍巍站起来。
檀宜之站在旁边,实在忍不住,怕她的唾沫溅在蛋糕上。一会儿还给分给众人吃。他一低头,轻轻一吹,就把蜡烛吹熄了。
他本以为这是件小事,不料张怀凝嚎啕大哭,她认为只有吹了蜡烛才能许愿。为今天,她筹备已久,从愿望清单里精心挑选三个最重要的愿望。遭檀宜之这么一捣乱,全毁了。
她哭得撕心裂肺,连她姐姐哄不住,毕竟很忙,一边哄,一边还要抽空瞪檀宜之。
檀宜之也服软,抽纸巾给她擦脸,“不哭了,是我不好,我不知道这是你这么珍贵的愿望。是我莽撞了。我答应你,以后我每年生日,只要吹蜡烛,只要你愿意,我都让给你吹,你想怎么许愿就怎么许愿。”
“真的?”张怀凝立刻破涕为笑。“那我是不是该许愿你长命百岁?不然你明天死掉,我就吃大亏了。”
“我会为了你努力多活几年的,放心。切蛋糕吧。”檀宜之笑起来,她小小年纪就鬼精灵的,再长大些可怎么办?倒也有些可爱,他顺手扶正她头顶的寿星纸王冠。
去年他生日,张怀凝心血来潮对女儿,道:“你爸爸以前答应我,他生日的蜡烛给我吹,愿望也给我许。怎么样?我把这个特权让给你。以后你能许三个愿望啊。”
女儿道:“这样不公平。可不可以把爸爸的愿望还给爸爸,妈妈的愿望我也不要。因为爸爸妈妈也有自己想要的东西。”
张怀凝道:“那把爸爸的愿望还给他,妈妈的蜡烛以后给你吹。因为我确实没有什么心愿了。我此刻最想要的是,只有你快乐长大。”
婚戒还搁在桌上,洗干净了,不知如何处理。看着烦心,丢了也对不起他捡起时的牺牲。
他想,我倒也没那么在乎张怀凝 ,是她当时骂得太过分了,才让我失了方寸。人与人无非是利用关系,她站在道德的高地,太居高临下了。
遥想离婚时,他还暗自庆幸,他们分得体面。一同约见律师时,前一对客户在互殴,女方的发髻都打散了,披头散发被扶走,地上还有一只鞋。
他诧异,按理此地不该有这种场面, 律师本应保护客户隐私,但忍不住还是提了一嘴,“男方隐瞒财产瞒多了,一家公司多套房产,却硬要说一个月只有五千,抚养费只给月薪的一半。”
他们全程没吵架,所有的钱都是敞开了谈。最难堪的是无非是给女儿的钱。给她的教育资金是提前预留的,他们共同往一个账户里打钱。张怀凝是每月一给,他是半年算统账。律师建议去银行调流水,多退少补,然后再对半分。
他甚至主动提出给张怀凝经济补偿,她没要。当时以为是她的深情,现在想来不对劲,许是那时她就防着他,甚至更早时。
不得不承认,与杨浔无关,甚至与车祸无关,他们的婚姻在更早的时候就走了下坡路。 他也成了不过如此的丈夫。
为了张怀凝的到来,他提前准备道歉信与礼物。用不到了,他拿蜡烛的火点着了信,烧了。门窗紧闭的客厅莫名起了一阵风,他一惊,试探着叫了女儿的名字,“是你吗?”
旋即苦笑,是窗户没关严。他不信在天有灵,这是活人的麻醉剂。就是他害死了女儿,错误犯下,无从改变,他宁愿继续自我折磨,也不要假惺惺用鬼神之说开脱。他没那么懦弱。
他想,因为我有用,所以我不需要任何人。张怀凝恨我,也不错。 这至少比同情好,同情是留给弱者的。
他回到桌前,漠然吹灭了蜡烛。然后打开笔记本电脑,继续工作。
又是一天门诊,张怀凝提早半小时到,为了避开杨浔。
现在比第一天早上更尴尬,因为她找不准他们关系的定位。杨浔的性格太矛盾了,她消极时他主动,她主动了,他又患得患失溜了。
不料杨浔到的更早,笑着推开诊室的门,“张医生,早。我给你带了咖啡。”杨浔照例把咖啡摆在她桌上,弯腰时贴近她,悄悄道: “我可没说放弃,张医生找我,我还是随时随地。”
“杨医生,也早。对了,我们现在还算谈恋爱吗?”
“你说算就算,我说了也不算。”
“爱算不算,你个懦夫,读书时就这样,我以为你要告白了,结果一扭头,你竟然厚着脸皮来吃席,我还以为我自作多情,结果你又来这一套。胆子这么小,白长那么大个。”她勾住杨浔衣领,逼他弯腰,轻蔑地拿手背拍拍他的面颊。
不料杨浔迅速搭住她的手腕,笑道:“你的心跳得好快。”
张怀凝佯怒,立刻把手抽出来,他又道:“你还是有点喜欢我的,谢谢你。可是你能坚定选择我吗?”
张怀凝不置可否。
杨浔故意挑衅,道:“你抱着我哭的时候,心里想的是檀宜之吧?哪怕他做了这样的事,你还是更在意他。”檀宜之本就是孩子的父亲,带着遗憾想起他也算不得弥天大罪,难以理解杨浔的态度如此反复无常。
“你说是,就是?万一不是呢?”
"不是你会直接否认。迂回就是默认。”
“是又怎么样?你不是说想要单纯陪伴我,现在是想要再进一步吗?你对我们关系的设想是什么?”
为什么杨浔偏偏在这种时候戳破?因为他喜欢她,却没被爱驯服,保留了太多自我。先给个饵,再抛下钩,他要索求她先动心。
张怀凝讥嘲,道:“我不喜欢和蠢货谈情说爱,但你这种太聪明的人,也惹我讨厌。就算我有所保留,难道你就绝对坦诚吗?并不是先告白就先坦诚,你不受驯。”
“你也不喜欢被驯得太好的男人。怎么,勾起你的征服欲了?我就说嘛,你对我有欲望。”
张怀凝笑了一下,倒也默认。
“再讨厌也要共事很多年。张医生,还有要骂我的话吗?没有我就走了。”他歪着头,又是一脸诚恳。
张怀凝又气又笑,也拿他无奈,“我再说句真心话。忍你很久,你全是病菌的衣服,能不能别碰我每天擦的桌子。”
还有半个月暑假就结束了,来门诊的大学生却多了。生龙活虎两个月,一到开学,他们忽然就浑身难受。
23 号是个大二的女生,由同学搀扶着进来,有气无力,道:“医生,我吐血了。我现在浑身难受,吃不下东西。我在网上一搜,说我是先天颅脑畸形,我是不是得绝症了?”
“网上查感冒都是绝症。你信我,得绝症没那么容易。”张怀凝道。
做了一圈检查,最后查明病因,她只是鼻黏膜破裂。熬夜搭乘红眼航班,飞机上的空调又太干,出了机场就流鼻血,之后去补觉。残留的鼻血倒灌进口腔。
女大学生一听,顿时神清气爽,道:“那没事了,医生你知不知道附近哪有好吃的,我要吃顿好的。”她大跨步就出了诊室。
再叫一个号,这位是病得不轻。张怀凝看她脸色就不对。24 号病人姓吴,是位年轻的女职员,在诊室的几分钟里也放不下手,一刻不停回消息。张怀凝让她去拍片,她一皱眉,欲言又止。
张怀凝道:“费用问题?医保能报一部分的。”
吴小姐摇头,道:“不是钱的问题,去拍片问题肯定不轻了,我怕耽误工作,不想住院。”
“吴小姐,这么说吧,你这样的患者我其实接待过不少了。很多人来挂号,只是想要个诊断结果。拿到检验结果,拿给我一看,我建议你住院的话,你就偷偷溜了。有的时候配药也不配,就拿了药单去网上买。我的地位就是一个比网络搜索稍微高级点的东西。”
“医生你真了解我,比前男友都懂我。”吴小姐笑着打哈哈,想糊弄过去。
“医院的床位也很紧张,所以不是很紧迫的情况,我也不会一定要去你住院。很多人走了,自己吃药确实能吃好。但不少人再送来,情况就恶化了。到底是你自己的身体,你要考虑清楚。”
“工作上不方便,真的不方便,三天以上的假我都请不出来。”吴小姐笑着一欠身,拎着包就跑,开门时还叫上后一位病人,道:“轮到你了,快去看。”
原本以为是个普通的病人,可半小时后,就听到大厅里的志愿者高声嚷道:“快让开,有人昏倒了。”医院就是这点方便,立刻就能安排住院。
昏倒的正是吴小姐。
待她醒后,张怀凝调侃道:“看吧,你逃我追,你是插翅难飞。 也算是因祸得福,吴小姐,你的情况很危险,脑动脉瘤。一旦在外面动脉瘤破裂,蛛网膜下腔出血,会致残致死。我们会尽快给你安排手术。”
“大概要住院几天?”
“最少十天。”
“可以就一周吗?”
“你以为这是菜场,还能还价?安心在医院待着,指标不过关,手术就要延期,小心越拖越久。”张怀凝走时特别叮嘱护士,道:“多留点心眼看着她。这人有上班的瘾,待不住。”
老护士可不怕医生,立刻回嘴,道:“张医生,你不也有这种瘾吗?”
第33章 张医生,你是把病人骂死了吗
新院长姓宫,话少心机深,灰白卷发戴眼镜,叫了神经科的两个主任来办公室谈事。他们都有些忐忑,摸不透她的心思。
果然要聊分院的建设,让两位主任一人说一个人选。其实挑不出什么人。按常理,分院的领导至少是副高职称,也就是副主任医师。可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放在医院里,就是三十老主治,五十少主任。二十八九岁能当主治的大有人在,不少人到退休都没评上副高。
分院地处偏远,副高基本都成家立业买了房,不愿离家太远去奔波。再加上分院新建,一切从头开始,难免是场冒险,还不如舒舒服服留在主院混资历,带好手边的小组拿课题申经费,好不逍遥。
两位主任打听一圈,四十岁以上的副高都不愿意去。
宫院长道:“那主治也行啊?年轻医生有出息的不少,你们也算是人才济济。”
秦主任试探,道:“那张怀凝怎么样?”
宫院长道: “张怀凝这个年纪太小了,还是个孩子呢,35 岁都不到。文章是发的不错,病人那里也有口碑,说句直白点的话,她发展的空间很大,那也就不用太急了。”
“那杨浔呢?”
“他不是比张怀凝还小吗?再历练历练吧,年轻医生很多心思浮动,我怕他们想法太多。”
“我觉得他挺稳重的。”周主任小心翼翼补上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