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说这方面,我是说现在职业前途考虑,私立医院挖人可是狠辣辣的,重点挖的就是眼科和神经科。别到时候我们把人培养出来了,一扭头就辞职去私立了,所以再观察两年吧。我这人比较传统,总爱看《道德经》。书上说,我有三宝,一曰慈,二曰俭,三是什么来着?”
秦主任接话,道:“三曰不敢为天下先。”
“秦主任博学啊。” 宫院长笑道:“你们最好再考虑考虑。”
领导让下属再考虑,便是委婉的否定,已经有了自己的打算。周主任更圆滑,即刻会意,道:“那院长这边有没有合适的人选?”
宫院长道:“外科的话,文医生怎么样?内科的话,冷医生要回来了,再看看吧。当然,我也不是为难年轻人。九月又要评职称,张怀凝的副高前两年给她卡着,怕老同志有意见。现在没必要了,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临走前,周主任又道:“那对外怎么说呢?”
宫院长笑了,似乎笑他的学究气,“对外当然是老规矩,说公开竞聘,没有限制。”
张怀凝去查房,吴小姐头也不抬,笔记本电脑架在腿上,手机搁在床上,时不时点开看上面发来的修改意见。
整整等了十分钟,她都没有歇,张怀凝只能先开口,道:“吴小姐,你被对床病人投诉了,说你凌晨两点还在打字,他们都睡不着。”
“对不起,对不起,我实在被催得厉害。那我今晚换平板打字,肯定不会打扰到他们。”
张怀凝皱眉道:“我的意思,是你别熬夜,你的白细胞更高了,再这样你的手术要推迟了。我们的护士也不是宿管,没办法来抓你摸黑工作。”
吴小姐甜美微笑,假装没听见。
“还有一件事,你最好把你家人叫来,手术后肯定要有人照顾你,已经和你说了好几次,请不要搪塞。”
“我不想联系家人,我在老家放弃稳定工作,过来打拼。我爸妈本来就不同意。现在没混出什么名堂,他们过来肯定要嫌弃我。”吴小姐笑道:“我叫个看护吧,这个月的奖金终于发了,我有钱了。”
又一次例会上,提到了神经内科的冷医生要回来了。她是从别院转来的,来时就是主治,待了半年就去援疆,按当时的政策是提拔一级,再回来就该升副高了。张怀凝当时在外进修,正好与她错开。
听到这个消息,与会众人神色各异,两个主任都是面色凝重。
散会后,张怀凝向外科的许医生打听。她是院里的老人了,当年与冷医生共事过。
许医生的神色也颇微妙,道:“小冷她就是那种电视剧里的医生,你明白吗?有本事,有脾气,难相处。几乎每个月都有病人投诉,听说她在原来的医院也是这样的。大家都想你,有个懂人情世故的内科真是太好了。”
“这话说得好像我没什么能力,只懂人情世故一样。”张怀凝道。
“别往心里去,你们两个能力差不多,或许她比你高一点,那也就顶多一点。谁让她是霍普金斯的。”
许医生笑笑,接着道:“其实还有个小道消息,你随便听听,别往外说。你们来前还有位援藏的傅医生,但是在那边出了意外,人没救回来,当时我们科里还给家属捐钱了。援外确实是有优待的,那里的人真的不容易,出意外根本没条件抢救。就是这之后,援外的事才停了好几年,今年也不知道会不会重新开。”
“那冷医生确实不容易。"
"我还没说完,冷医生走,是因为她过不惯集体生活。但傅医生是因为男女问题待不住,他和另一个神内的医生有点暧昧。医生和护士无所谓,不同科室的医生也无所谓,同一个门类的内科和外科就不太好了。所以你和杨浔没成,我们也真是替你们松一口气,要是成了,你们两个至少有一个升不上去。”
“平时没见许医生关心这种事啊?”
“我是不关心啊,可是我怕你们中有人走了,招新人我又要多顶班了。一直不休息,多煲汤也顶不住。对了,你喝汤吗?今天我带玉米排骨汤了。”
张怀凝把这话转告给杨浔,他不以为意,道:“我说到做到,耽误了你,一定是我走。继续对我保持愧疚吧。对了,今晚要做吗?我可以过来。”
张怀凝不理他,“把你的脑袋栓裤腰带上吧,等你想和我交心的时候,再从裤腰带上取下来。”
吃过饭做正事,会诊聊的是吴小姐的手术方案。
文医生把片子翻来覆去看,道:“她这个情况很难搞啊,介入没指望了,太大了,可位置也麻烦。看,她这个动脉瘤挡住了吻合的血管,很有可能动脉瘤里有血栓,轻轻一动,血栓掉出来才昏迷。上次的血栓可能还不大,可万一勾的时候,血栓掉出来块大的,问题就大了。”
杨浔道:“换个吻合口吧,从中耳走,切掉颞骨再找根吻合血管。”扭头又问,“内科什么意见?”
张怀凝道:“正在怀疑一切,她的指标不好 有炎症,现在这个情况不太适合手术。我怕她还有其他问题,她最晚能排到什么时候?”
“最晚等四天,到时候还不能上台就算了,就先让她出院。后面还排着七个,有一个胶质瘤要尽快开。”
“能不能通融点?”
“不通融,对了,是从现在开始数的四天。” 杨浔竟然狗仗人势起来,临走时还顺手抽走了她别在胸口的一支笔,“不逼一下你,你没有干劲。加油,张医生,相信你。”
会诊还没讨论出具体的结果,病房又横生枝节,护士慌忙找来,道:“张医生,你来看一下,17 床吴小姐好像不见了。”
按理说,护士手持 PDA 扫描患者腕带, 人一离院就会被发现。调取监控才知,吴小姐三个小时前就跑了。再一细问,她竟然还玩起谍战手段,腕带上有二维码,她故意用指甲刮开,PDA 扫描不出,护士只能为她人工记录。她就打了个时间差,这头护士一走,她也跑了。
病人离院是大事,张怀凝急忙给吴小姐打电话。电话通了,听到她的声音,又立刻掐断。 只能乐观些考虑,她能挂电话,至少还没死在外面。
打了五个电话才通,吴小姐答应半小时后内回医院,但足足拖了一个钟头。她带着电脑和换洗衣物回来,一看就知道是加班了,顺便还参加了视频会议。上身正装笔挺,下身睡衣拖鞋。
张怀凝懒得听她道歉,罕见地动了真怒,“要是你再外面出了什么事,护士是要挨处分的。你如果真的不想留在医院,那你就办出院,腾出病床来,后面还有一堆等着救命的人。”
“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有意的……我真的被工作逼得没办法。我的眼睛又看不情了,我怕来不及做完。”其实是动脉瘤压迫到她的视神经。
“你的工作是工作,医护的工作就不是工作吗?还耍心眼,玩手段。我们是在救你的命。”
吴小姐面带愧色,张口欲言,却哆嗦了两下,倒在地上,人事不省。
旁边的护士是新来的,探头道:“张医生,你是把病人骂死了吗?”
吴小姐的情况很不好。明明已经失去了意识,当张怀凝把她平放在床上,一手托起头部,另一手按在胸前,她的双腿却不自觉屈起。这是典型的布鲁金斯氏征,联系之前的指标异常,基本确定是脑膜炎。
脑膜炎的细分类太多,可能是病毒,可能是真菌,也可能是细菌,运气格外好时,可能感染了两种,要彻底确诊必须要做腰穿。
腰椎穿刺要签字,不是病人,也该是病人家属,但现在没有一个能联系上。护士没审核到位,吴小姐留的家属电话是同事,当初假扮了她爸。
犯错的护士在取保候审阶段。如果吴小姐最后安然无恙,也就是私下多批评几句的小错。如果吴小姐不幸身亡,家属来追责,就演变成原则性的大错,收拾铺盖,可打包走人。
张怀凝没在和护士多说,这时候追责也没意义了,现在是专属内科的拆炸弹时刻。
第一个问题,要不要做腰穿来确诊。
护士和外科都在等张怀凝的决定,她犹豫片刻,道:“不做,没签字,做了出问题,所有人一起担责。还不知直接治疗,出了事,我负责。她肯定是脑膜炎,不腰穿我也能肯定,就是不知道是哪一种。更要紧的是,来不及做腰穿了,先控制她的颅内压,我怕那个瘤爆了。”
用了皮质类固醇控制颅内压,效果并不理想,第二个问题紧随其后,要不要手术。
概括而言,吴小姐的脑子里有个压感炸弹。如果放任颅内压升高,可能会触动炸弹爆炸。但如果采用外科手段,脑室引流,去大骨瓣,手术中炸弹也可能爆炸。如果不能及时减压,她几小时内就会死。
外科马上赶来会诊,杨浔道:“你的意见是什么?要不要开?如果要开颅,现在就要安排手术室。”
张怀凝道:“ 不能开,现在在压力的临界值,一旦有外部创伤,她那个瘤立刻就爆,还有术后感染一堆的事,甚至诱发脑疝 。我能用药物控制。 ”
在开颅的问题上,杨浔就没几次同意过她的意见。本以为这次又是反对,她已经做好了驳倒他的准备,坚决不能开颅。
不料杨浔却道:“好,信你的能力,先看今晚。”这是鼓励性质的安慰,不好好过今晚,病人也保不住。
“我还没接触过她的家属,不知道好不好说话,要是患者真那个了,家属来闹,当心和我一起挨处分。”
“胆子这么小,还想当领导。”杨浔终于找到机会回敬她。兵荒马乱时,趁着其他人没注意,他轻轻握了一下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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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微解释一下
副主任医师是职称。为了方便区分,上文里我都统一叫副高 。副主任医师虽然要排队,但特别优秀的医生,三十五岁也能排到。评上副高很光荣,可要是手里没实权,很容易拉磨累半死。所以杨浔一直不太积极,类似于一线程序员不想当管理岗的心态。物欲极低一男的。
虽然副高也可以称某主任,病人可以随便叫。但大医院的等级分明。医生之间,只有实际领导,正副两位主任才能被叫某主任,副高一般也是叫某医生。
张怀凝想当的副主任,是职务,属于科室里的二把手。因为是个岗位,必须等老领导走了,才有空缺。一般科室里都是补缺的,但少数情况下,院长可以公开招聘,从外面再招一个主任。
主院和分院的资源差别很大。如果是大学附属医院,一般在主院当到副高,还有机会兼某某研究组组长,再兼某某教授。如果升到主任,还能再兼某某中心主任。但是去分院,基本上这种头衔就和你没什么关系了,前几年肯定是在一线猛干活,所以中年人基本都不太想去。
不过去分院当领导,自由度很高。但是如果单纯为了自由度,咱二舅那边自由度更高,给钱也多。
如果张怀凝真当上这个分院小领导+副高职称,应该也就和前夫哥(已两轮减薪)差不多。
杨浔如果准备拉磨,认真内卷,这两年里能评上副高,再带个组,偶尔再去飞刀,薪水应该能比这个区间多十几万。真.百万年薪,张怀凝去私立的价位。外科到底是比内科赚,但人也更牛马。
不过前夫哥还有 bonus,要是当年接了大项目,不出意外是赚的更多。这还是在前夫哥自认为仕途不济情况下。所以当医生真的很辛苦。
第34章 和你有缘,也是木字旁,姓柳的,柳树的柳
联系了医务科报备,张怀凝又去通知了秦主任。秦主任还是颇有微词,只进行内科手段,就是把风险完全控制在内科。如果外科也参与,真出了事,法不责众,责任平摊。
但她没阻止,只是道:“你好好做,院长很关注你手边的病人,趁着冷医生还没到,给院长留给好印象。”这都算不得暗示,是明说了。
颅内压的临界值在 20mmhg,超过 40 基本是不可逆损伤,吴小姐的颅内压已经到了 35。张怀凝用了常规的高渗透盐水灌注,也只是姑且稳住情况,没有降。用了甘露醇 ,效果也一般。
熬到凌晨两点,药物的峰值已经过去了,张怀凝道: “静脉再推一支甘露醇 。”
这次效果显著,仅仅半小时后,她的颅内压就降低到安全值。但很快又出了新状况,护士来通报,“血压和体温都偏低,颅内压又开始升。”
第三个问题还是出现了。
降低颅内压的手段也降低了体温。低体温却加重了脑膜炎,炎症反应让脑部又开始肿胀。拆东墙补西墙,东墙又塌了。
杨浔中途也来看了一眼,没说什么。他们都知道,如今已经错过了外科干预的最后机会。烫手山芋要稳稳接住,张怀凝要么能稳住情况,要么在病人死后接受问责。
他问道:“还有什么后备计划?”
张怀凝还有闲心开玩笑,道:“还有你最看不上的腰穿,抽脑髓液减压,不过现在也来不及了。她的头简直是个高压锅,一点外伤就会炸。”
“血浆置换还来得及吗?”
“来得及赶上追悼会。你别管了,我会负责到底。”
还是要先控制脑膜炎,张怀凝用了大剂量糖皮质激素冲击。注射后,吴小姐的情况逐渐稳定下来,体温和血压开始回升,颅内压至少没有再涨。
用激素自然有后遗症,她的体重、骨密度、激素调节都会受影响,自身免疫力会下降,诱发一些慢性病。三年内也不建议备孕。
不过这是神经科的特色:被折腾得惨不忍睹的病人,好歹是活下来了。
极端的紧张后,张怀凝有一阵脱力感,已经是早晨五点了,天光微熹,照在白衣上有一种朦胧的光晕。她头晕目眩,不得不回诊室小睡片刻。
也不知睡了多久,似乎听到说话声,太困了,听不真切。猛然间一句话震耳欲聋,“喂,病人又不好了,快出来问责。”
张怀凝吓得从梦中站起身,眼睛都没睁开,道:“怎么可能?”
杨浔正站在面前,坏笑道:“是不可能,因为我骗你的。病人没事了,情况稳定了。”他其实也熬了通宵,但精神还不错。
“你是不是人啊,这么咒病人,乌鸦嘴快呸掉,我都要被你吓得心脏病突发。”张怀凝气得猛捶他,又打又踢,踩他脚趾。杨浔也不躲闪,只是笑着任她打,好像很受用。
“叫你名字你不醒,说着火了也没反应,就这个反应最大。你去看看病人吧,没问题的话, 一起去吃早饭吧。然后你回去稍微眯一会儿,领导那边我帮你说。”
“不用了, 我放心不下,吃过饭,我们去散散步吧。”张怀凝满心记挂着病人,没拿手机,所以有个电话打来,她没接到。
檀宜之掐断电话,倒有莫名庆幸。
上次闹成这样,他也不知该和张怀凝说什么。为什么要打这个电话?简直是自取其辱。
挨了她的骂,他是彻夜难眠,辗转反侧,心态上竟还低三下四,觉得她这么生气是一种情感的表达。人很难为无关的人生气。
他想打个电话试探她有没有消气,又怕她真的消气了,清风过境,不留痕迹。那再过几天,就要收她和杨浔的婚礼请柬了。
刮了胡子,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太苍白了,衬得眼下凄凄一点青,再精致都难掩颓丧,当真是郁结于心。
他对自己都是怒其不争,痛骂道:“怎么被个女人玩弄于股掌之间?还是从小看到大的女人。丢人现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