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脾气蛮横,拽着她一路闯,过了一条马路,还没找到医院,不耐烦道: “喂,你老实说,你该不会骗我吧,嫌我最近不够关心你,故意找个理由吸引我注意力。你说,我不怪你。”
要坦白,这是唯一的机会了。阮风琴百感交集,低着头,眼泪滚落,哽咽道:“你把我想得太坏了。我再任性,也不会拿女儿的事说假话。她对我多重要,你又不是不知道。”
“莫名其妙,你哭什么,我就随口一说。”丈夫也烦心,无暇哄她,自顾自在一片停车场里刷手机,视频里薄纱女人扭腰蛇舞。他嘴里还嘟囔,道:“条件倒不错,这里停着的都是好车。”
可怎么会有停车场呢?这附近也没有大商场,只有成群的白色高楼。再一看,检查报告上印着地址,是他们没看仔细。原来他们绕了一个大圈子,找到医院后门去了。
进了医疗中心,丈夫的脸色彻底变了。纯白主体勾勒出的肃杀之气,主楼有六层,仅供日常门诊所需。寸土寸金的地,竟然见缝插针,还在底层安排了一个室内花园。 但这是私立,一个微笑都要花钱。
丈夫惊道:“这里的环境是不错,你花了多少钱做检查?”
“你就这么在乎钱?为了女儿,多少钱也不算多。”其实是阮风琴忘了张怀凝交代的细节,怕对不上账。
报告印的医生名字叫‘梅慈仁’,谐音就是没此人。她原本当丈夫是个粗心眼的莽夫,不料他竟挨个楼层找梅医生的诊室。
第52章 不是有钱才善良,是有钱的人才有善良的自由
阮风琴心惊胆战联系张怀凝,生怕穿帮,张怀凝倒是很平静,回复道:“我就过来,你别一惊一乍,没事的。”
前台指引二楼就是梅医生的诊室,门口站着一个白大褂老头,自我介绍道:“我是这里的院长,姓宁,梅医生这几天不上班,这段时间我们还在试运营,只接预约的病人,你有预约吗?没有的话,去前台先付预约的押金。”
丈夫不愿多花钱,胡搅蛮缠想和宁院长再闹。但他来错了地方,侧门已经闪现两个保安,蓄势待发。正剑拔弩张时,张怀凝赶来了,与宁院长避到角落说话。
也不知她同他说了什么,宁院长似乎很不情愿,但还是道:“拿过来,我帮你们看看。”
丈夫窃笑一声,对阮风琴道:“你老同学的面子还挺大的。”
阮风琴不做声,战战兢兢,不知宁院长不假辞色的,会不会帮着圆谎。
关上诊室的门,宁院长打开观片灯,指着道:“情况不算乐观,很标准的胶质瘤,梅医生有和你说清楚吗?”
丈夫摇摇头,“有没有可能是误诊?”
“你要是想重新做一套检查也可以,大概八千。 你想去公立的话,现在可以走,不过我要明确说,不管是排期还是仪器,我们的服务都是更好的。一般公立用的核磁是 3T 甚至是 1.5T,我们用的是 5T,接下来甚至要升级成 7T。清晰度上,我们的仪器能拍到的症状,其他仪器未必能拍出来。”
一番话训得他心服口服,无他,宁院长看起来太像是名医了:年纪大,脾气坏,张口闭口专业名词。
丈夫只得小心翼翼,道:“她这个情况要是想治好,大概要花多少钱?”
“手术切除不贵,算上愈后,最多二十万。不过术后影响是终身的。她这个位置不好,切除之后前额叶必然受损,受此调控的情绪、认知、智力都会受影响。”
“那不就是变成脾气很差的傻子了吗?难道要照顾她一辈子吗?”
宁院长垮脸,道:“孩子还小,青春期有一定概率改善,就算不行, 都是自己的孩子,照顾她一生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那算上康复,还要花多少钱?”
“一两百万应该能有明显改善。”
丈夫招招手,想和阮风琴私下商量,这时家里又有电话来,说女儿无端发起疯。丈夫便道:“家里出事了,我们先回去。谢谢医生,我们回去再商量一下。”又凑在她耳边,道:“快走,这里太贵了。”
临走前,张怀凝朝阮风琴使了个眼色,阮风琴想起事前的约定,装作无意,把所有报告都留在诊室。
确认人已经走远,宁院长便作假的报告全回收,又撤下了印着梅医生的牌子。那一间本来就是空的,和前台都通过气,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他抬头,对张怀凝笑道:“我演得还算可以吧?没想到,都这把年纪了,还要考验我的演技。“
张怀凝再三道谢。事前,她只知道院长是外科医生,却没想到是他。宁医生几乎是个传奇人物,现在科室内的格局几乎都由他一手缔造,好坏皆是。如今外科的秦主任算是他的后辈,甚至连傅医生的牺牲都与他有关。
他虽是资历深厚的老前辈了,但没有什么架子,恢复本性,不过是个笑呵呵的老头。他背着手,道:“你舅舅让我带你顺便逛一逛,既然来了,顺便吃个饭吧。”
十多年前,外科医生的薪酬更低,渠道更少,院里便开了一道飞刀的口子,这事是由时任副主任的宁医生牵头办的。
宁医生是个好医生,能力强,为人也好,惜才亦不藏私。他事业的巅峰期甚至带有戏剧性:某位名人突发脑中风,坚持要宁医生的老师主刀 ,但人不在,宁医生先顶了上去。那时候的责任制并不严。
手术很成功,那位名人还特意留了一副字,以表谢意,“一刀救命,以刀立命。”
赞美给得很大,压力也大,宁医生那时还算年轻,领导上面还有层层的领导。后面就逐渐传出名声,说他恃才傲物。
又挨了十多年,中间种种龃龉也不便外人知晓,公开的结果就是,宁主任离职去了私立,这一走,还带走了不少年轻医生。
傅医生是他的学生,也受了他不少提拔,却没有跟他一起走。留在院里,他自觉处境艰难,总像是被排挤冷落。心灰意冷之下,又闹出了情事,他索性就去了新疆,临走时还说了狠话,道:“我巴不得永远不回来。”
诸般阴错阳差,倒成全了张怀凝这一代。他们新进的年轻主治和留下的医生是差辈,中间隔着八九岁。 分院副主任最合适的年龄应该是三十五以上到四十岁出头,如此黄金年龄的医生,在科室里竟然不多。宜少不宜老,只能往年轻一代挑。
宁院长领着张怀凝在职工食堂吃饭,平心而论,比她医院里的伙食上档次多了。然后两人又逐层逛。
真话假话要参杂着说,医院现在确实是试营业,设备配齐了,医护还不够,仅接预约制的病人。门诊部倒不如住院部热闹,住院病房只设单间,不少康复病人已经入住,停车场的车就属于他们。
宁院长道:“病人休息好了,状态也会好,对医护的态度就好,大家都好。”
他专程领她看了副院长办公室。说是办公室,其实是小半层楼,除了办公室外,另设独立的更衣间与休息室。
张怀凝默不作声,很难说不心动。
宁院长道: “你现在不容易吧。我也在公立干过的,要说辛苦,最辛苦的不是看病,而是人事上的问题。我以前的事,你肯定也听说过。你要看病人,其实哪里都能看。”
“可是病人不同。”张怀凝道:“这里的病人太好了。”
“学医的理想,是吧?”宁院长笑着点点头,“我以前也有的。不过现在讲出口,有点落伍了。”
到了住院部楼下,迎面碰见了病人,宁院长主动介绍道:“我请了个别院的内科专家来会诊。这位是张医生。”
病人点头向张怀凝致意,又一连夸了几声年轻有为。把女医生当成护士的事,这里鲜少发生。与其说是尊敬她,不如说是病人尊敬自己的钱。
又把张怀凝领进办公室,宁院长主动拿出几份病例,让她帮着写几条会诊建议。张怀凝看一眼,没什么疑难杂症,以中年人的良性肿瘤居多。职业习惯,她随身带一支笔,写了几条建议,笔没墨了,她手一甩,却把笔甩飞了。
有个男人弯腰,却只屈一条腿,帮她把笔捡起来了。是舅舅。
“愿赌服输。听说你在,我特意过来。”舅舅真把那块劳力士表递给她,“你觉得这里怎么样?”
张怀凝道:“我也弄不懂,正在骂我自己。为什么身在福中不知福?钱,舅舅你给的豪爽,还有环境, 多好的环境,我做梦都不敢想。 我简直要写篇文章歌颂您,题目为《我的富翁舅舅》,可是这么好的条件能招很多人,为什么舅舅如此执着于我?”
“因为你有理想,一个理想主义者放弃了她的理想,依旧是可敬的。精致利己和犬儒主义者可不行,太容易被收买了。”
“可我就也不想放弃我的理想。”
“所以我来说服你。其实在普世层面,我这个生意人,比你这个医生更道德。”他逗她,故意把笔举高,不让她拿。明知她讨厌被看低,故意当小孩逗她。
知道舅舅善诡辩,但光天化日硬说太阳是方的,也算是一种气概,张怀凝愿闻其详。
“医生,律师,金融,这三个职业本质是都是代理,代理人的生命,正义和财产,给无法定义的珍贵之物进行定价。因为获得了决定他人命运的权力,从事这三种职业的人,会产生不自知的傲慢。但除开职业光环,你依旧是个普通人 ,为证明自己不普通,你才用一种让自己受苦的方式,来证明自己的品德。既然人人平等,那富人的命可并不穷人低贱。”
张怀凝怔一怔,道:“舅舅没说错。我就是个普通人,那我想问问舅舅您的意思,人应该怎样度过自己的一生?”
“要尽量去争取自由。这个时代的正道就是多挣钱,有了经济基础,才能谈人生的自由,爱与被爱的自由。不是有钱才善良,是有钱的人才有善良的自由。零和博弈,只有生存与否。”舅舅边说边笑,兀自流出一行鼻血,并未当真,掏出手帕抹了抹。
“可我已经拥有决定人生的自由,为什么要为了钱再放弃理想?”
“你是真的有吗?你连自己的婚姻都决定不了,可别自欺欺人。至于事业,要是拿不到分院的位子,我看你就要一蹶不振。”舅舅笑了,拿拐杖一指门口的车,示意让司机送她回去,“为什么你总是不愿承认你很像我?你会改主意的。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舅舅也请多保重身体,你气色很差。”张怀凝没有上车,坚持自己走回去。
“放心,没挣到想挣的钱,我死不了。”他的鼻血已经止住了,至少排除了急性白血病,凝血功能正常。他又隔空把笔抛回给她。
张怀凝走出一段路再回望,舅舅依旧站在台阶上,微笑着向她招手,旁边是宁院长。医院的白色大楼高耸,正门两旁又支撑了纯白大理石柱, 像是大框底下套着小框,把底下的人都圈进去。
阮风琴和丈夫匆忙赶回家,事情并不像婆婆说的那么夸张:原来是女儿和侄子玩耍时争吵起来,侄子动手,女儿直接给了他两耳光,都把他抽地上了。婆婆要拦,女儿却一口咬在她手上,接着又哭又闹。
婆婆无奈将她关禁闭,紧张兮兮问丈夫,道:“是装的,还是中邪了?”
丈夫道:“是我们家倒大霉了,她脑子有问题,开始发病了。”
没多做解释,他立刻推门而出。三天后才回来,原来他是去把他的情人检查身体,尤其是生育能力。先去医院检查,再去床上查。
待他回家,家里已经闹得鸡飞狗跳。阮风琴吵着要卖房救女儿,甚至提出要出国。病情是假的,但她吵闹的心是真的,总算舒了多年积攒的怨气。
于是便协议离婚。双方都急,手续便飞快。仅剩一个月的冷静期,就能彻底切割。
临走前,阮风琴最后去见了张怀凝。张怀凝送了一个无人机,说带给她女儿,“以前你生日,我去捣乱,惹你生气了,连礼物都忘了送你。这次补上。”
“我准备先搬海南,我在东北有两个大姨,人不错。我爸妈卖房子的钱也够了,虽然还是分掉了一点夫妻财产。真没想到,比我有钱的人也要吃我绝户。走之前,他妈让我留一下,我还当什么事,结果是找人鉴定那镯子,怕我上次借去弄坏了。”阮风琴低着头道谢,“真的谢谢你。没有你,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为什么不抬头和我说话?”
“去了外面,你要和我保持联系。平时不要找我,但我找你,必须马上能联系到。你听懂了吗?”
阮风琴连连应声,不知是冷还是怕,轻微打着寒颤。她彻底像个颓败的病人了。
“你是不是很怕我?” 张怀凝叹气,凝望着她,忽然落泪了,真切道: “其实我也很害怕,之前都是装得很凶吓唬你,因为我付出了很多,我好怕有闪失。我也是个没什么主见的人,全赌在这一次上。做决定,假装很坚强真的很累,你能不能理解我?”
阮风琴也红了眼眶,道:“谢谢你,我当然理解你。我知道你为我做了很多。要是有下辈子,我一定好好过。”
人走远,张怀凝面无表情擦了脸,当然是装的。
软硬兼施,都是控制阮风琴的步骤。阮风琴迷恋价值感,既喜欢被操控,又期望强势的人离不开她。只要契合她的幻想,她就会心悦诚服。她软弱惯了,以后生活中遇到困难,容易责怪张怀凝逼她做选择, 所以要时时敲打,以防她反水。
操纵人心没那么难,张怀凝不是不会,而是不想。用不着装坚强,早年际遇已将她磨练得冷峻。装温柔可亲倒是经常。
女儿要装得体贴温顺。她道:“没办法啊,爸爸,我也觉得读书没用,可是现在嫁个有钱人都要文凭的。总要好好包装自己。”哄好他的自大,才能有钱读书。
医生要佩戴微笑假面来安抚病人。 她道: “情况还算稳定,没那么糟。”绝症病人要先通知家属,不能刺激本人。
至于那些如飞蛾般围着她打转的男人,喜欢她的美貌,家境,性情,工作。她道:“我主内是应该的,肯定会照顾好家里,一年五六十万我也不会都花在自己身上。”蠢货没有被教育的资格,吓走即可。
唾面自干,她会。虚与委蛇,她更会。巧舌如簧,她也能学。可为什么无往不利的生存法则碰上某些人会不奏效?
檀宜之讨厌。一个金融男,下班净琢磨她的爱有多真。 太不合群了,都不和同事一起纵情声色,榨干身边人的剩余价值,难怪升职艰难。
杨浔也讨厌,看透不说破,一三五默默牺牲,二四六假装偶遇。 真该趁午休时,给他屁股踹一脚。
最讨厌的就是真心。那颗心是烫,她捧在手里,丢不掉,也握不住。
“我讨厌真心爱我的人,因为不会处理。没有利用的纯粹感情,让我难受得像有虫子爬。”如此实话又不能说,太显矫情了。
很快就是祭拜女儿的日子。张怀凝在上午收到阮风琴的照片,是她女儿在试玩无人机。她微微一笑,很满意。阮风琴还算听话。
把手机黑屏,映出她此刻漠然的表情。长相使然,她和柔的脸上偏长着高挺的眉骨与眼,要时刻带笑才甜,否则阴郁的冷光会时刻闪烁。
檀宜之的车到了,她远远看见,立刻换上和煦笑容,招手道:“宜之。”
他的表情像是吃到了太酸的橘子,不能吐。她后知后觉,自己不可能在今天还露出灿烂笑容,演过头了。
第53章 你来的不是时候
他们之在庙里捐了钱,又分别烧香下跪祭拜。原本是完全不信的人,但悲从心来,就由不得他们不信。张怀凝先偷瞄檀宜之,他神色如常。檀宜之片刻后也观察着她,并未看出异样。
祭拜后照例是檀宜之全程安排妥当,竟然又从犄角旮旯找出一家好餐馆。菜色新颖且方便停车。他自嘲是职业病,“我总想为重要的人,把行程安排得尽善尽美。”